长公主(重生) 第109节
容洛如今权势极高, 直白查个琅琊卢氏不在话下。重澈身处高位多年,如何不知此事要容洛去做最好,想也知道,约莫还是重澈隐瞒了此事。
他机警聪慧,一下明白内中猫腻,也在重澈意料之中。
深深凝视他稍许, 重澈向水榭上眺去。
水榭静谧, 客从外入, 逼宫一事后第一次见到容洛的容明辕格外激动, 见礼后便立即拉着容洛嘘寒问暖。姐弟说着体己话, 也没有顾及旁人,半晌, 容洛方才注意到那跟在容明辕身后的蓝衫男子。
早有容明辕势力的全部消息,见到卢清和的容洛并无愕然。携客落座,她似乎感觉重澈的视线,转首望来,莞莞一笑。
飞鸿眉眼中扬起笑意,重澈对谢攸宁发声:“卢家那位叫卢清和的,与明崇有一纸婚书。”
他语调平平如一面无纹的湖水, 听在谢攸宁这儿却无异于是目睹瀚海干涸的骇然。
瞠目结舌好一阵,他看向水榭上, 又看回重澈, 无比惊愕:“卢清和?他不是明辕的……”
“京外四家迟早要入京, 不是因陛下, 便是因明崇。”重澈瞳仁里至始至终映着容洛的一举一动,声色却十分平淡,“连隐南今古无来者,一颗为权为亲族的心更是出其无左右。这么多年,她能让陛下怕她怕得连明崇一道忌惮不说,还能可能让卢家再拥有一次连氏生前荣耀。连隐南目标如此明显,明崇又是个极其厌恶控制的性子,若是让她得悉此事,京外四家或可因她尽数恢复原形,但她定要折在陛下手上。”
一一分析,重澈转目,郑重其辞:“圣旨寻到以前,此事务必不能告知明崇。”
他尤为慎重,谢攸宁与他对视半晌,骤然道:“你可知……我本来是该恨你的。”
顿一顿,他讳莫若深:“不,应当是厌恶你。无比厌恶。”
望他一眼,重澈稍稍倾唇:“因为你不是庄舜然。”
“是。”谢攸宁沉首,“我较你更早认识明崇,更早陪在她身旁,可最后偏偏是你——一个她从重家捡回来的弃子。”
“我无法理解又似乎可以明白……所以,我厌恶你,重澈。”
厌恶咬音极紧,略微又有点自嘲。重澈听着,抿唇,倏忽轻地一笑。
别说谢攸宁不明白,他其实也不大明白。
他与她相识儿时,一开始那把匕首落进怀里,他其实只感觉凝固的心跳重复跳动。后来崇文馆里一块念书,她每每窜到眼前来有一搭没一搭的问话,他便也渐渐明白最开始那心腔的里一声“噗通”是什么意思。
自然,他也知晓自己一介弃子,与她天差地别。但只看她在眼前嬉笑怒骂,他便无法控制想要一辈子陪在她身边。
于是——她便轻轻地问了他:“重澈,你可想过成婚?”
然后又一次——“信君一言,万莫辜负。”
可是,分明她是因他而死。
大风刮来,一股令睡莲倾首,一股流窜进衣摆,将玄色曳撒吹得鼓鼓囊囊。
一条修补多次的珠兰发带从前襟滑出掉落地面,重澈弯身将之拾起,手指摩挲掉兰花上的尘土,他扬首看向容洛的方向。蓦地正对上卢清和的双目,重澈将发带放入怀中,微微颔首。
——纵然命格如此……
……他还是不想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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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凭谢攸宁对重澈再如何厌恶,为着容洛,于情于理,他都无法不去完成重澈交托。
看他由吴柔带领离去,重澈复返回水榭之上。
多了些风,春日提防容洛生病,便着人去取了大屏风过来。他上去时正撞着人端屏风摆布。立在那儿顿了一会儿,他便听到容明辕怯怯地问了一句:“听闻……燕南回来了?”
屏风入内。容洛微微闪烁视线,抬头望一眼重澈,她轻笑:“如今是领了功名回来的,你倒不是还想着他做你侍读?这可不好,你尊敬他,当他是亲近友人,但因着喜欢耽误他一辈子,便就是小人心气了。”半笑半嗔怪地说了一通,瞧见秋夕提着茶壶在小泥炉上头温,她招手示意到她近前来。
秋夕蹲下,容洛握着她的手,便与容明辕介绍,“秋夕你是知道的,我甚是喜爱,数次陪着我风里雨里,我也寻思着要替她找个大家认了义女。可左思右想,这还是委屈了她。她今年已及笄,我便也打算替她寻个合适的郎君,如今燕南有功名,我瞧着品性与前途都颇好,秋夕与他又甚是亲近,就琢磨着这两年便把婚事赐下去。如此本宫这儿是娘家,燕南那处是夫家,两相是官家亲事,秋夕往后也能安好不少。你瞧如何?”
时局不复往日,她其实是不怕容明辕的。只是事关燕南,她如何都不能太松懈。
那孩子是她亲生弟弟,却从出生起便过的是苦日子,她与他感情不深,却也不曾稀薄——至少,是不该那样草草了结一生才对。
且她对容明辕是否已经知悉一切仍是昏昏然。
但,不论如何,秋夕无底蕴的娘家,大抵都能让容明辕放松对燕南的警惕。
语罢一下静寂。秋夕头回听闻此事,倏地红了脸,张了张口,顾忌着在座都是身份贵重的人物,她到底还是低头没有做声。
“我想也可以。”沉默一息,容明辕打量秋夕片刻,笑着沉了沉首,“不过此事问弟弟也没用,阿姐也知道,弟弟都没娶妻呢,哪里懂这些。”
又有点闷闷地:“倒弟弟就没这样的福气……能让阿姐帮忙挑个称心如意的弟媳。”
似是一语双关,似是寻常抱怨。容洛眉尖儿一动,一时没听个仔细似的扫视向一旁的卢清和,“前先曾听说卢氏常同各家联姻,倒怎么,做了明辕的先生,反倒藏私了?”
她弯转得快,卢清和接住话头,望向一旁站着的重澈:“琅琊风水养美人,长安繁华养得却是娇花,陛下两相对比,已决定从重萧两家择选王妃。怎么,重仆射没同殿下说?长安流言四起,微臣听闻,殿下与仆射……关系甚是亲昵。”
他长了一张狐狸面,平日一身儒雅门阀气助他化了人形,此下一笑起来,那狡猾的面目便又显现了一些。
重澈与他互视一晌,行到容洛身旁两步左右的坐下,便要开口解释。
“如今长安称本宫与重澈的事,是流言么?”疑惑地勾眉,容洛嫣然一笑,“那倒不是。”
卢清和气息一顿,略略拧眉,“殿下……十分坦诚。”
“既然喜爱,何必遮遮掩掩。”容洛提眉,金色花钿在旭日下熠熠生辉,“再说如此多年,旁人传重澈是本宫囊中之物亦不是一日两日。左右如今已经放权,本宫也想过过寻常公主的日子,索性坐实又如何?”
她这般直白,卢清和有什么话也不好再说。望将重澈一眼,他看着容洛,不再做声。
他原以为麻烦的是重澈,但如今一看……反而是容洛。
衣袖盖住腕上的佛珠,卢清和垂眉。
他无话可说,这边容明辕却是久别重逢,格外多话。
问过逼宫之事,对皇帝迫使容洛放权一事表达了不满,又关心起容洛吃住,若不是因为宫中有事小厮催促,他怕是还得在庄子陪容洛住个五六日才甘心。
恋恋不舍地与容洛辞别,容明辕让容洛留步,又叮嘱了好一番复才在敦促里步上水廊。
风大起来,两岸红枫簌簌作响。容洛在水榭上停留太久,又有咳疾旧病,自然不能多待。
携重澈往庄子去,容洛忽听重澈问:“你方才那样,明日城中的酒肆里约莫又是一片胡编乱造。”
容洛昂首看他,视线触及他双瞳,知道他不对此责怪,她微微一笑:“反正一涉及你我,我总是恶人。可能怎么办呢?我便就是强占了她们的重相爷,便是恶人了,能耐我何?”
她坦然如斯,一股子坏笑全堆在婉柔的眉眼,毫无矫揉做作,倒十分可爱。
“是。”重澈轻轻顺着她笑,“大殿下恶名在外,谁都动不得。”
他这一说,倒招来了容洛一眼轻嗔。但,二人之间玩笑话自然不算数。
握住他指骨分明的右手,容洛笑视重澈,“走罢。我早晨听秋夕说云之送来了两条大鲮鱼,一会儿你得脍鱼片,可莫想推辞。”
手掌素白纤细,落进手心几是盈盈一握。
容洛已朝前行,从后望去,身影与从前无二。
五十六年每一日重叠,重澈握着她的左手,见白鹿握着信立于廊下,唇畔翕动。
“明崇,太子要杀你。”
第178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流产。(已替换)◎
裙衫拂落在足跟, 容洛因重澈使劲地回扯,赫然回过首。
怔忪流芒似地越过眉峰,容洛惊愕地对上重澈双目。
“陛下封储遗旨已立, 条件是……”紧紧捏着她柔弱无骨地手腕,重澈唇侧微微一抿,看向廊下,“白鹿。”
白鹿因为重澈骤然告知容洛府中消息,懵惛好一阵,此下听到呼唤, 他几步走到容洛眼前, 将藏在袖口里的信递到她手中。
那信封封得极其牢实, 看着容洛摘钗削破信口, 重澈拢袖, “厉美人鬼鬼祟祟在万坤宫藏东西,被母亲一位旧日奴仆看到。她疑心后趁夜半将那物从树下刨出, 便发现是一卷圣旨。”
凝视着她在看到那记录皇帝与太子言语的册子后愈发凝重的面目,重澈停顿语句,道:“此事我半月前得知,本不应该瞒你。”
那册子里大多是闲碎言语,问话、训斥、督促、叮嘱……一行行看下去,倒也没什么特别。只一翻到最后,便出现了极其骇人的话语。
——“明兰, 虽朕死便可令你无后顾之忧,但明崇而今势力广大, 只恐生变……朕, 欲将她除之。”
“皇姐实在聪明, 父皇此计或不可行, 万一皇姐回神,恐永无安生……”
“是否可行都要行……你也看见了你弟妹与叔伯的下场,明崇杀了一个,还怕多你一个么?……我大宣江山不能落到连氏手里,也不能落到女子手里……此事若发,一旦中途有变,明兰,你便结宫中禁卫以犯上之罪将其诛杀。”
“而再变,你便诱她来杀朕……”
“只要她死……明兰,这天下便是你的天下……”
册子末尾草草数行,墨迹还略有融化,可见是白鹿送来前不久方才记录。容洛越看眉心越蹙,却毫无惊怪。
容明兰一根反骨撑起皮肉,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茬。她以权力压制他多年,他为权如菟丝小心攀附她生长,迟早有一日会爆发。对此她有预料,亦是格外期待。
她许诺让他为帝,便是诚实想要他坐一会儿皇座。
皇帝将京外四家引入,朝中格局不稳,她若直接上位,一介女儿身整顿朝纲,无异于众矢之的。但,是容明兰为帝便不一样。
他将替她缓冲许多压力,亦能作为她的傀儡去让她借力登云。故而,压力其实也是她有意给予。
寥寥笔墨将交易载录,不消说——定是皇帝已经猜测到了她对容明兰目的何在。
但是……重澈又为何在这个时候把消息告诉她?看这册子记录,怕是一早要瞒着她的。
将册子握在手中,容洛转眼睇向重澈,张了张口,拧眉:“你原是打算装作不知此事,还是如何?”
“我是觉着此事可由我解决。”重澈沉声,“太子于我如同蝼蚁。”
“所以你是想悄没生息地除了明兰?”容洛蹙眉,见他扬眼与她对视,她捏了捏折子,静默半晌,“倒是没这么做。明兰想杀我最正常不过,他与父皇联手,想要尽快扑进蛛网,那便是最好不过了。”
依册子里的话来看,皇帝依旧对掌控其他子嗣胸有成竹。容明兰顺了他心意与他合作,便证明皇帝也还没到众叛亲离的那一步。
那样,才是当真的合了她的心意。
珠钗泠泠晃动,容洛掀眼看向重澈,一阵微微了声叹气,苦笑道:“你这是什么脸色,堂堂重相爷,陛下当庭斥责都没皱过眉,倒还怕被本宫责怪?”
重澈抱袖而立,在她说话后便没再开口,一双眼看似格外镇定,实际没一瞬不是在观量她。
闻言,重澈也没躲开。任她揶揄须臾,他抿了抿唇角,似乎有话要说,但又终归于平静。
良久,他擒住她手腕,平平常启唇:“先去用膳罢。”
许多话藏在这五个字后头,容洛一颗七窍玲珑的心肝,怎会瞧不出来。
提步跟上,她到底也没问。
没问此事如何巧合至此,没问崔诵翁为何不知此事,也没问如同这般监视着的是否只有皇帝一人,更没问当初谢家刺杀他为何营救如此迅速。
飞蛾扑火,既火允诺不将飞蛾粉身碎骨,那飞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