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重生) 第111节
“明兰那孩子还年轻,总有许多事不妥当,明崇如今有自己的主张,却也不尽是对的。夫人与朕相识如此多年,朕也不是看不出夫人喜爱明崇那孩子。只是……咳。”他攀住案几,似乎太疲累,终于忍不住重重咳了一下。身躯佝偻,他抬臂挡开崔诵翁,看向李芙栀,“……公私,总得分明才是。”
公私分明?从元妃那儿得知他如何对待容洛,李芙栀听了这话,心中感觉是无比地讽刺。
她因元妃对容洛爱屋及乌,却也不太过偏爱。便是如今应了容洛请求做这事,她也不过是认为此事简单而不会招致灭顶之灾,纯粹是对容洛看好而做的一次投注尔尔。但,饶是再不上心,得悉皇帝行径也定然有所鄙夷,更何况她本对容洛有所喜欢呢?
眉心蹙紧又放开,李芙栀低眼一叹:“陛下到底是错怪臣妇了,倒不是臣妇不愿上贡。只是今年向官府租了两座山,实在是没有余钱。另一座不说,就西山这一处,要开矿、种树、开地,官府也只派一部分人帮忙。可就靠那一点人,盈利怕是要等到后一年,既七月要开始走,那定要请人帮忙。这农户、工匠,带着说服合资,林林总总又是许多银子。何况臣妇还得给官府交别的租银?”顿一顿,她苦了脸,“士农工商,虽臣妇做的是最末端的事,但也是累的。陛下看见那前三个,也得看看我们这些人,何以偏心呢。”
利利索索地把要做的生意都抖出来,是明明白白地哭穷。说完了,她还十分滑头,只要皇帝一张口她便叹一口气,一声沉重过一声,直把皇帝堵得神色不虞。
僵持良久,皇帝也没法,只得认下贡银,让崔诵翁催促自己把脉以做借口,便放元氏夫妇二人离去。
李芙栀好容易来宫中,没见到元妃如何会愿意返回,这一留,她便在离宫时撞见了被紧急传召入宫的容明兰。
皇帝对放权的容洛一直监视,容洛近日一举一动他都清楚。今日李芙栀裁减贡银,他认定了是容洛携同李芙栀有意所为,不过,就算知道了又能如何?盛婉思是她友人又是元氏族女,容洛替友人出气,元氏替亲人出气,那是朝事么?至多是家事。
元氏和容洛都不能给皇帝出气,那就只能发难容明兰了。
一通训斥,盍宫皆知。但容明兰依旧没有向容洛认错,也没将盛婉思接回府中。
月色通明,白雪如盐,镜湖碎裂,纹路似树枝伸展,树干上,一个小小的黑洞里骤然高飞起一只鲤鱼。
鲤鱼啪啪甩尾,燕南将钓线拉近,在台中烤火的知徽便“哇”一声惊喜地亮了双眼。
小碎步嗒嗒地一路跑过去,他眼里盛着星星似的崇拜地看着燕南,便连连跳着要去够那条鱼。鱼钩尖锐,鲤鱼吃痛,那尾巴眼看一下要打到知徽脸上,宁杏颜便立时眼疾手快地将他拖进了怀里。
“小坏崽子,你阿娘一不看你,便调皮起来了。”手指微弯着轻轻捏了下知徽的脸,宁杏颜把他摁在怀中,抬头看向容洛,“方才说到哪儿了?哦,记起来了,说到要让太子监国这事泡汤。”见知徽扭动不停,她像揣个狼崽一样地把他扭回来坐好,又道:“那还是得除了关键的人。”
关键的人只能是皇帝。菊叶在酒水里沉浮,容洛取长斛翻弄,盛满一壶,让秋夕送给廊下坐着的齐四海,道:“陛下眼下肯定动不得,胡恒那时候我没机会,如今当然不会再想逼宫弑君。而且……”移眼看向握着枝钓杆歪歪坐着的容毓崇,容洛抿唇,“我也不打算亲手了结陛下。”
容毓崇等着吃鱼,也在仔细听这处说话。瞧容洛看来,他眉头一挑:“我就说你怎会给我发帖子。”手里钓竿动了动,他漫不经心看过去,“若是你要让我和四哥抢监理国事权力,那便不必了。我已经在做。”
小心挪后一些站起来,他一提竿把鱼扯上来,鱼掉落台上,水花溅了宁杏颜和知徽一身。他歉意似地笑了笑,将鱼拎起来,复又补一句:“重澈让我做的,让将功抵过免得被皇姐一刀砍了。如今看来,倒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她能想到的东西,重澈能想到也不奇怪。容洛看宁杏颜按住知徽要偷酒喝的小手,问道,“陛下的意思呢?”
“四哥再倔犟,这权肯定是要卸的。”他取长扦穿过鲤鱼,便把鱼放在了火盆上。秋夕吓了一吓,还没拦下,就见他噙着笑看向了容洛,“我有十足把握把权力抢过来,但此事一做,我往后就是四哥眼中钉。他一旦上位,我必要吃苦,皇姐想用我促成大计,是否也该给我些好处?”
末了,他又用力道:“不要空口无凭。你我死敌,我信不过你。”
历经上次逼宫的互耍心眼,容毓崇跟容洛之间毫无信任二字可言。他如此强调,容洛心中已经预料。垂眼琢磨,容洛道:“金陵属我封地,可以赠你。事毕放你离去。你若不去,我保你不死。”
容毓崇笑:“就不死?万一为庶?万一饥饿劳碌?”
容洛头也不抬:“你若这点本事都没有,便是本宫走眼。”
北珩王与她实力相当,她先机占尽天时地利人和方才使他这般束手束脚,她保他不死,其余的东西,他根本不需要靠她。
占便宜的心思被看出,容毓崇盯她看了好半晌,收眼,左手将燕南那处火炉上的烤鱼取过来,打量一眼,“立书。”
两个字让容洛掀眸。金色樱花小栉上的花叶一颤,容洛敛衽:“你想拿到陛下或者明兰面前,直与本宫说就是。别说合作赠送的文书,便是带着虎符的调兵书,本宫都能给你。”
分明地讽刺。容毓崇打算一次次被揭穿,尴尬地舔了舔干皱的唇角,笑了声:“至少有件信物。”
他笃定容洛要用自己,也不害怕容洛会因此杀了他。
嬉皮笑脸下阴狠毒辣的心肠在容洛眼中万分清晰。扫他多时,容洛取下鬓角的樱花金栉砸进容毓崇的怀里,“此事如果不像你说的那般,你便好好交代后事罢。”
尖利的花叶扎了下手,容毓崇端量片刻,握好。还没好好保证一番,他的近侍载时快步入内。
台中人物身份无一不贵重,载时急切见礼,便要附耳与容毓崇说。岂料容毓崇根本不理会,向亭中一指,便径直吃起鱼来。
燕南烤鱼没剔除内脏,容毓崇一口下去,立马皱着脸弯下腰,载时见状,有些堂皇。脚步挪动几下,他转身对容毓崇福身:“殿中省来旨,说是要殿下辅理太子监理国事,要殿下赶紧回去接旨。”
连着喘把话说出来,台中一下转了目光。
背部如遭芒刺,载时望着地,慌慌张张。容毓崇扔掉烤鱼,苦着眉把鱼肉吐出来,缓了一会儿,拍了拍载时,起身揖礼。
望着微微惊异的容洛,他扬首一笑。
“幸不辱命?”
【作者有话说】
第四更。
第181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耻笑。(已替换)◎
什么幸不辱命, 时间算得这样好,分明就是早有准备。
睇向容毓崇,容洛毫不犹疑:“你知道姑母入宫了。”
盛婉思流产是她与盛婉思一并布下的局, 初时她觉得不好,但盛婉思似乎与崔妙仪一般意思,有了知徽便再不愿替容明兰再生一个子女。那日盛婉思悄悄到庄子与她商议,她踌躇万分,盛婉思便以一句“妾意已决”替她定下了主意。
即是如此,她也不能辜负盛婉思。容明兰事出后长久没有表示, 元氏夫妇入宫还反把他一溜儿的心气挑了起来, 她也没心思同他继续磨蹭。今日清晨, 霖荣郡主进宫探望皇帝, 端药至塌前, 她便闲谈似的说起了城中近来的风言风语——极其不巧,传的, 正都是盛婉思这事。
五年余,容洛从宠誉万千的皇长女到位高权重的镇国公主,一条路走得是格外出乎意料,只要是涉及她的事,长安民众不拿来讨论个四五日绝不会罢休。霖荣郡主每每入宫,什么话都同皇帝说,这一说起来, 有意?无心?皇帝也得想一想。
皇帝疑心病重,一提容洛就联想至阴谋论, 这话他入了耳, 当然也当作没听明白。不过这也不要紧, 晌午暖和些的时候, 元妃便风风火火地跪在御前告起状,言语不避忌地责骂太子太过宠爱向绫罗,任由破向氏出身的庶人向绫罗欺负元氏出身的族女,又大声地痛骂了一顿盛婉思愚蠢不知还手,叫她元氏无光。
扯上宗族,那就是实实在在的大事一桩。元妃性子本就直爽,这状告了,人骂了,却素来都是这样的脾气,谁会多说?皇帝在这中间,理亏吃了多方来的为难,心里早不舒服,元妃这一闹盍宫皆知,他好歹允诺了会问责容明兰,转头就头痛不已。
局面容洛全然预料,今日发帖子让容毓崇深夜到公主府来,正也是为了布置下一步让太子吃苦头。
只是,千算万算,没算到重澈会让容毓崇抢权,容毓崇又如此眼疾手快。
“早与晚都已达成,何必计较呢?”反手把樱花金栉收进怀中,容毓崇眯眼轻笑,“这信物弟弟看着好看,明日就给十娘送去。”
他言语把信物去处都交代清楚,就是防着她怀疑他。容洛凝视他,顷刻,她将长斛搁在炉边,向何姑姑启唇:“查。”
上回她便察觉容毓崇派人监视她,她信了他对她的忌惮,以为他不会有这个胆子。而今三两言语,容毓崇仍在监视她这件事,她判断不出么?
何姑姑领会,福一福身,临着出去又顿了一下:“府中小鱼不少……这一查,陛下的人……”怕是也会被全部捞出来。
何姑姑没说完,容洛也知道她的意思。摩挲腕珠,她低嗤:“那便一次收拾了。”抬眼向容毓崇,容洛莞尔,“早与晚都一样,是个称心的话。”
吩咐下去,何姑姑手段雷霆,台上吃酒过了两刻半,十来个人就都丢到了雪地里跪着。
宁杏颜握着知徽的小手谨慎小心地拉着木弓,余光瞥了一眼,诧异:“怎这么多?齐兄弟不是探了一轮,说只有四五个是给陛下交差的么?”
话罢,她似有领悟地蹙眉觑着容毓崇。
何姑姑叫人按好了那几个奸细,回话:“那梳双丫髻绿窄袖的,与那看着老成画短眉的是亲王的人。左边数起过去五个则是陛下所派。余下四个,卢家的一个,王家的一个,剩下的两个,今晨恒昌手底下叫如奴的,看见他们揣了两袋子首饰进来,问后说是悄悄去见了太子和向良娣,还没来得及送消息。”
告知完,何姑姑退到一旁,把那半放着的帘子索性全收起来,露出外头几人全貌。
帘子一掀,底下瑟瑟发抖地奴仆连连叩首求饶。穿绿窄袖的丫头看见容毓崇,眼神激动万分。猛地挣开侍卫的钳制,她倏地奔到台中,向容毓崇跪喊:“主子,主子我是绿约啊!正月初七,正月初七那日……主子说了事成会纳绿约为妾,主子救……”
“聒噪。”掸了掸衣摆,容毓崇打断婢子的话,双眼冷漠地视向容洛,“皇姐让下人处置就是,还带到眼前来,不嫌烦么?”
薄情寡义,一句话令绿约犹若跌入冰窖寒窟。侍卫也不管如何,一把将失声的绿约拖出暄阳台。
冰冷的双手摸到身上,绿约大哭质问容毓崇,容毓崇充耳不闻。
冷风大作,容洛扫一眼底下,敛衽一笑:“这样无情,倒叫本宫好没兴致。”
眉目微微一动,容洛看宁杏颜抱着知徽从廊上快步下去,抬手同侍卫示意。
银光掠影,血花喷落地面,雪地上雾气氤氲,飘飘渺渺,眨眼又不再见。
绿约捂着喉咙倒下去,尖叫甫一下穿透暗夜,哭声加大,一名小厮目睹一切,半晌没有动静,忽地一下跳起来,手舞足蹈,满嘴胡话。
但,给他的——同样是侍卫抹过颈项的长刀。
惊恐的眼神落入容洛目中,她平平收眼,盛酒饮下。
装疯卖傻想要活命的把戏没能瞒过容洛的双眼,底下所有人立时噤声抱做一团,哭声也捂着嘴大气不敢喘。
“今日是他们,明日便是你。”呷酒侧目,容洛森寒启唇,“从前本宫记着,来日本宫也不会忘了。你既知道本宫与你是死敌,便牢牢记着了——本宫要你死,阎王给你续命也留不下你。听明白了?”
若说以前的都是警告,此下的便是一道催命符。符纸贴在他的脑袋上,容洛手执朱砂笔,而咒文快要书成,只差最后一笔笔画便可令他魂飞魄散。
比前世更为恐怖的寒气通过容洛那一眼袭入肺腑,重重打在他脊骨之上。死气从足底蔓延上来,容毓崇唇边稍稍僵硬,挤出一个顺服地笑:“是,北珩知错。”
把玩着手里画梅勾云的小酒盏,容洛移眼看往雪地,忽地东面帘子一掀,春日快步走进来,福身。
“殿下,太子领着十皇子闯了前庭,正往这处来。拦不拦?”
殿中省旨意下去,容明兰身为当局者,不可能不知道。皇帝要容毓崇佐他监国,等同于是抢了他现有的大半权力,他不知容毓崇与她有所协定,但旨意如此也是她促成,他夜闯公主府,实是正常不过。
望着那两个受太子府收买的两个小厮,容洛摩挲杯身,“不必拦。”复向容毓崇道,“你回去领旨,父皇寿宴之前,本宫会让云之将督理制造兵器这些事都交代给你。你可要好好压明兰一头,别要本宫失望了。”
最后一句话轻描淡写,却没一个字不是画符朱笔的颤抖。暗芒流窜眼底,容毓崇沉首允诺,长揖下了暄阳台。
容毓崇背影消失在台对岸,太子已拖着容明辕噌噌数步上了廊。容洛听着他的脚步,握过宁杏颜遗落下的弓箭,站起,捏着弦张弓松手。
“簌”地一声——“皇姐在这儿呢?喝酒赏雪这样自在——看来是等着弟弟了!”
弓弦抖动,脚步声顿在耳边,容明兰饱含恨意的声音就传入了耳蜗。
凌乱的黛蓝长衫,紧紧鼓着地双腮,咬着恨的杏目,堪是有损太子形容。容洛斜睨过去,搭箭在木弓上,不屑倾唇:“等你?你倒还真是看得起自己。”
无极的轻蔑一目了然。容明兰瞪着她,胸膛加剧起伏。少顷,他将容明辕往前一拖,大喝:“看到了么!她便是这样两幅面目!前头我听话,她就当我是弟弟,我现在不愿意了,她便立马是这个模样!你还当她是好姐姐,替她说话?她连她亲外祖家都下得去手,还会在乎你?上一个是明霄,下一个就是我,再下去,就是你!”
容明辕被他甩了个踉跄,半倒在地上,他扬眼对上容洛的视线,抿了抿唇角,仍旧笃定:“不是的。是四哥先给了阿姐和元氏难看……怎能说是阿姐不是?”
信任如是,可见他一路与容明兰有如何一番争执。
容明辕执迷不悟,容明兰显然更为气恼。顿足扼腕嚷了个“好”,他指着容洛对容明辕质问:“你既说是我的错,那便问问我们大殿下,她想不想要皇位?想不想!”
一吼他发髻都晃得乱了不少。容洛看着他死死指着自己的手指,冷笑扬眼:“我要想,做什么辅佐你?那日胡恒逼宫,宫中兵力虚乏,都督与宁将军都在我身旁,我要想要皇位,径直趁机斩了胡恒父皇和你,再将罪胡恒,推脱岂不是目的大成?倒是你,日日想着本宫要夺/权,费尽心力给本宫难看,正事可又顾上了?”
见他手指一颤,容洛耻笑道:“想要皇位又容不得人,如今可好,父皇直接将你盘中餐分了一半给北珩。他才干比你优秀,品性比你不相上下,吃的苦历的事让他可得民心可得朝中青眼,又与你实力相当。怕是再下去,皇位拱手于他不论,你这太子,也要做废太子。”
【作者有话说】
第五更。
第182章 1021晋|江独家发表
◎亲离。(已替换)◎
容洛平日说话矜重, 不是没有过凶狠的一面。但再怎么狠,容洛也未曾有过如今日这般咄咄逼人,尽往人伤处上捅刀子的时候。
伤口鲜血淋漓, 她每说一个字,那一个字就仿佛长出了利齿,在他指向容洛的手指上咬了一大口,又顺着创口钻进他心里,将因失权产生的伤痕撕开,撕咬更大——痛得他不禁打颤。
顺着这疼痛涌上来的还有恐惧。容明兰双腿虚软, 身形一晃, 他一下稳住, 大怒拂袖, 质问容洛:“你敢发誓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