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下一刻,他听着那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声音忽然高昂了起来。
  “而且最主要的,两人情愫笃定,相知相恋,那心上人晚间常常梦魇,谢宗主每日在他神志不安时,便总以轻吻或轻抚来哄他入眠。”
  “咯”的一声轻响,燕纾手中的杯子发出不堪重负的碎裂声。
  他朱红色的眼眸紧紧盯着台上那说书先生,唇边的笑意不知何时已隐隐消失。
  周围几道目光相继传来,燕纾倏然回过神,手指一松,那杯子应声落地,瞬间摔成几瓣碎片。
  他轻轻地“啊”了一声,神情间似乎闪过一丝慌乱,下意识蹲下身去捡,却蓦然低低地“嘶”了一声,下意识捧住手指。
  “怎么了?”
  旁边一直盯着燕纾神情的谢镜泊立刻上前一步,直接扶住燕纾的手腕。
  穿着白狐大氅的人垂着眼没有说话,只下意识想将手抽回,却被谢镜泊不由分说紧紧拉住。
  “别动。”
  素白的指尖上缓缓渗出一点血珠,谢镜泊蹙眉托着人的手腕,先扶着人重新坐稳,又半蹲下来细细检查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松了一口气。
  “还好,伤口不深,只是有些划伤。”
  只是那素白的指尖上一点猩红到底格外碍眼。
  谢镜泊接过姜衍递过来的一卷纱布,小心将血迹擦拭干净,动作熟练地迅速包扎起来。
  他满腹心神都在燕纾手上的伤口上,没有注意到面前的人有些怔忡和无措的神情。
  ——刚才说书人说的那个……燕纾这回还真没有。
  他抿唇,看着半蹲在他面前细细检查着他手指的人,神色晦暗莫名。
  自从他回到销春尽,谢镜泊别说吻他了,连抱他一下都是勉强,神情间的冷漠与厌恶几乎不加掩饰。
  也就是在他失忆后,谢镜泊神情才莫名缓和了些。
  ——但基本也都是燕纾主动或事出有因。
  手指上微微一紧,燕纾回过神,看着谢镜泊已经收回手,有些担忧地仰头望着他,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怎么了?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燕纾怔了怔,别过眼,微微摇了摇头:“……无事。”
  他低声开口,忍不住又咳了两声,感觉喉间的血腥味再次漫起,唇角却强行扬起一抹笑意。
  “我们要不还是回去吧,九渊宗门事情这般繁忙,一直赖在这山下也不好……”
  他一边说一边撑起身子,却冷不丁微微晃了一下,被谢镜泊瞬息扶住。
  “燕纾?”
  谢镜泊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神情间半是担忧半是无措地开口:“那些都是假的,我不是……”
  燕纾掩住唇低下头,半张脸藏在白色绒毛的阴影间,衬的脸色格外苍白。
  他想要勉强扯出一个笑意,唇角却恍若有千钧重,让他连平稳地开口都困难。
  他难受的满身都是冷汗,眼前有些模糊,咽下满口的血腥气,心中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
  ——算了,他有什么好争的。
  本就是一个将死之人,这几个月的时光本就算是偷来的,他竟还真的当了真,甚至还想要奢求那……许多。
  ——或者说若不是他这几个月的“胡搅蛮缠”,谢镜泊或许……早就能遇到更好的人。
  燕纾眼睫颤了颤,努力挑起唇角试图让自己赶紧开口说什么,却感觉喉咙间一时沙哑的说不出来话。
  “……没有,九渊说什么呢,我就是,咳咳一时有些累了,今日还多谢九渊陪我下山耽误这许多时间……”
  他终于深吸一口气,仰起头开口,声音却自己听着都虚假。
  他没有注意到楼下有人起哄般喊了句“您说了这半天,也没说这心上人到底是谁啊?”
  他半身虚弱地靠在谢镜泊怀里,无意识紧紧攥着他肩膀的衣袍,恍惚间只想这般什么事也不再管。
  忽然间那堂下惊堂木再次一拍,听那说书先生再次朗声笑道:“那心上人的身份……可就神秘了。”
  “我如今也不得而知,只知那心上人一头及腰如雪长发,眸色深红,常着一袭素色衣袍,翩然若仙——”
  他话音刚落,雅间内所有人都神情一僵。
  只燕纾还昏昏沉沉靠在谢镜泊肩头,迷迷糊糊地想着谢镜泊这个心上人……怎么和他一样有一头可怖的白发。
  ——他也有,九渊为何……不能喜欢他。
  直到对上姜衍惊疑不定的神情,燕纾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蓦然睁大眼,刚才一系列蛛丝马迹瞬间在脑海中串联成线。
  ——所以刚才那说书人描述的……其实一直都是他?
  但这些细节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燕纾难得心中有些不解,没有注意到谢镜泊此时如释重负又夹杂着些许古怪的神情。
  ——这些细节应该是上次,那弟子来他殿内禀报时,无意间看到的。
  谢镜泊此时终于反应过来那弟子当时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有关传闻的话都是什么意思。
  ——原来是要用“这些”传闻,把他与燕宿泱曾经的那些给遮盖过去。
  谢镜泊额角青筋暴起,心中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他转眼对上燕纾有些茫然的神情,却又瞬息间艰难扯出一个笑意。
  ——算了……反正,没酿成大错就好。
  旁边刚经历完大喜大悲的姜衍上前一步,忍不住低声开口:“师兄,他们说的那些是你……”
  燕纾怔怔地站在原地,半晌忽然一转头,将脸直接埋在了谢镜泊脖颈间。
  紧接着,便看着他耳尖肉眼可见地一点点红了起来。
  这反应几乎就是默认。
  姜衍神情一僵,想起说书先生最后说的那“轻吻、轻抚”,原本还抱有怀疑的心一点点碎了。
  燕纾不知自家二师弟脑海中都在想些什么。
  ——他只是猛然想起自己刚才昏沉间一系列慌乱的反应了。
  掩盖不住的失落,语无伦次的话语,还有莫名的自怨自艾……
  燕纾整个人都烫了起来,恨不得直接找个地缝把自己埋进去。
  他一时间抬脚想走,一时间又慌乱地不敢抬头,恍惚间听到谢镜泊低声开口:“外面风凉,师兄刚才身上出了汗,还是稍微缓一些再回去吧。”
  燕纾瞬息松了一口气,忙不迭点了点头,任由谢镜泊扶着他坐回椅间,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抬手半遮着脸呆呆地发愣。
  堂下那说书先生仍旧还在继续。
  “我猜啊,那心上人应是与谢宗主相识已久,怕是哪个名门后代,方才配得上谢宗主身份……”
  雅间内一时间所有人都安静无言,燕纾低着头试图缓和脸上的温度,谢镜泊神情欲言又止,姜衍一手紧攥着折扇,一手死死拉住要冲出去与谢镜泊干架的明夷,心情一时复杂。
  坐在最远点的边叙愣了几秒,忽然呆呆地“啊”了一声。
  “小师弟什么时候有的心上人?”
  周围霎时一静,边叙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着面前几人有些复杂的目光同时落到了他身上。
  边叙:?
  “可之前坊间不一直传言,谢宗主与那魔族叛徒燕宿泱有所龌龊吗?”
  “能与这种入魔之人有所勾结,怕也是品行不端。”
  堂下忽然有人冷笑着开口。
  入魔之人往往失了本心,烧杀抢掠,无所不做,尤其是两年前魔族犯乱,鼓动着妖族一道在人间为非作歹,所以凡人对妖魔一道向来深恶痛绝。
  那说书先生摇了摇头,慢悠悠押了一口茶:“非也,销春尽上下都对燕宿泱痛恨至极,谢宗主的三位师兄,有两位都自立宗门,如今位列四大宗,这几年与销春尽一般,一直除魔卫道。”
  他抬起头,语气平缓:“而且老朽还听过这样一则传言——”
  “当日燕宿泱入魔,谢镜泊持剑赶来,与他密谈一夜,仿佛是想劝他改邪归正。”
  “但天将破晓,燕纾却仍旧迟迟未来,谢镜泊最终也只提剑拂袖离去,留下一句话。”
  “他日再见,便是生死之敌。”
  堂下不知何时安静下来,只听那说书人抬起眼,幽幽落下最后一句话。
  “如今燕纾生死不知,两人若真有关联——也只会是某日兵戎相见,谢宗主亲自用那微尘里,将燕宿泱斩于剑下。”
  四周一片寂静,姜衍蹙眉望向燕纾,明夷则有些不忿转头望向谢镜泊。
  而话题中心的两人,却神情各异。
  谢镜泊脸色微沉,一言不发坐在原地辨不出情绪,燕纾只垂着眼,半晌忽然露出一抹笑意,悠悠伸了个懒腰。
  “真是一出好话本啊。”
  他懒洋洋坐直身子,笑着冲谢镜泊伸出手:“带我回家吧,九渊。”
  雅间内一片寂静,谢镜泊垂眼望着伸到他面前的那只素白手指,良久终于抬手,将那柔若无骨的手指一点点攥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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