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楼梯口,他扶着栏杆,一步三四个台阶,没多久就跨到了顶楼,然后拐过栏杆一角,朝右边走两步,就可以通往天台了。
  顶楼楼道和天台连接处有一扇铁门,一般很少会有人上来,所以长期上锁。
  此时,夜色里,铁门上布满了锈迹,好似一位在沙场上驰骋多年的老兵,伫立于此,沉静地守护这片土地。
  江小海摸黑触碰插销,发现门没上锁,心下了然,一把将铁门推开。
  随着铁门缓缓移动,月光如水,弥补了楼道里不见光亮的遗憾,江小海一眼就看见了月光下的人影。
  他走过去,像发现宝藏似的,惊喜道:“我找到你了,毛毛。”
  .
  江小海还没说话之前,铁门的移动就发出了吱呀的声响,毛舜章一下子就知道有人来了。她怔然一瞬,还没反应过来是谁,就听见了江小海的声音。
  看见门后是他,毛舜章眨了下眼睛,竟不觉得惊讶,脑海之中还闪过一句果然如此。
  江小海朝天台外面走了几步,像是想到了什么,转头看了眼敞开的铁门,又默默走回去,把门关上。
  楼道实在太暗,天台又比较亮,反衬得大敞的门如一口黑黢黢的深渊,会无端把人的灵魂吸进去,不由地令江小海联想到危险的深海海底。
  铁门合上,江小海呼了口气,他拍拍手上的灰尘,一边走向毛舜章,在她旁边盘腿坐下,一边问她:“毛毛,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毛舜章眼睁睁地看着江小海穿着裤衩席地而坐,几欲开口,想了想,又算了,毕竟他太高了,仰着头跟他讲话太累。
  “为什么这么问?”对于江小海出现,毛舜章一点也不意外,听见他这么问,她也不觉得奇怪。
  只是她没想好怎么回答,干脆把问题抛回给江小海,让他自己去烦恼。
  “就是回来的时候,你都没说话,虽然你的话一直很少,但跟回来时的感觉不一样。”果不其然,江小海说着,开始自顾自地分析起来,“好像不止是回来的时候,还在咖啡馆里,你的情绪就不太对。”
  也是辛苦江小海了,还没好好跟这颗大脑相处多久,就飞速运转,思考到了这一步。
  毛舜章垂下眼眸,声线似乎浸染了月光,淡然如水:“你最近好像经常跟沈一出去玩。”
  江小海爽快承认:“沈一知道好多好玩的地方,等我下个月领工资了,我们一起去呀!”
  毛舜章:“……”
  原来语文考试老师说的对牛弹琴,就是这种感觉么,但听完这番话,她的心情却神奇地好转了一些。
  “小海,”毛舜章支起双腿,手臂压在膝盖上,下巴抵住手背,两眼发木,注视前方,“身边只有我们,你会不会觉得无聊。”
  “无聊?”自从变成人,江小海几乎没怎么体验过什么叫无聊,硬要举例的话,大概是参加海上救生员培训时,老师教授游泳知识的时候吧。
  这会儿冷不丁听见这个词语,陌生得仿佛头一次认识它。
  “毛毛,你无聊了吗?”江小海没能在自己身上找到答案,以为毛舜章将心比心,因为她自己觉得无聊,所以才好意问一问他。
  毛舜章总算体会到语文老师对着她唉声叹气时的感觉了,她算是看出来了,如果她不正面提问,江小海就不知道该怎么正面回答。
  她在脑海里组织了会儿语言,尽量不带感情色彩,将和山咖啡馆里,李山泽那个带着可怜意味的眼神说清楚。
  江小海根本不记得有这回事,但他不认为毛舜章是无中生有,只能追问细节,试试他能否想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情?”
  “沈一介绍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时。”
  那这有什么值得可怜的,没有最好的朋友才值得可怜吧。
  “你怎么想的?”毛舜章今天才认识李山泽,会在意她一个眼神,也是因为牵涉到了江小海,否则无缘无故,她不会放在心上。
  “我想不明白,”江小海以为她是问李山泽,无奈摇摇头,感叹道:“人类太复杂了,连小孩子也不简单。”
  毛舜章从这番话里读出了她想要的答案,已经足够了,她就没继续深究,可江小海似乎要替她探究到底:“那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问一问她好了。”
  不懂就问,这还是毛舜章教给他的道理。
  毛舜章不置可否,她紧紧搂了下双腿,心想等见到了再说。
  气氛正好,她便没提及承诺背后,某些“下次一定”的本质其实是敷衍,听听就好,当真就不必了。
  .
  简单“话疗”过后,明确知道毛舜章心情好转,江小海撑着地面,坐着朝她的方向挪动了几步。就算掌心沾上灰,他也不在意,啪啪拍了几下,他一手搭在膝盖上,一手拖着腮,笑吟吟地跟毛舜章分享今天的开心事。
  毛舜章估量了下他们之间的距离,心想江小海应该碰不到她,就强忍住不适,待在原地没有动。
  江小海讲过去的事情,喜欢顺着时间顺序叙述,前面跟毛舜章关系不大,直到她听见他提起了张北山:“我感觉他好像有点怕我,今天……不对,我找你的时候都过了十二点,是昨天。他跟沈一他们聊到幸福家园的时候,有特意离我远一点。”
  情绪感知是对的,就是对象找错了,毛舜章纠正他:“他不是怕你,是怕我。”
  江小海怪声怪气地“嗯”了一声,很形象地表达了他的不解。
  “动物的天性。”毛舜章解释道,“他是北山长尾雀,是小鸟,不大点,”她伸手比划了一下,江小海发现真的很小,“我是猫,是小鸟的天敌之一,所以他会怕我。”
  “意思是,就算变成人,原本的动物天性,也很难改变咯?”
  毛舜章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好像是,但张北山不怎么怕张局。”
  张局就是特物局已故局长张尧文,原身也是只猫。张北山成人比毛舜章早,毛舜章曾经看见过他们相处的场景,亲近又融洽,不像每次见到她,都跟北山长尾雀见到猫似的。
  “这样啊……”江小海遗憾道,“我还以为变成人会不一样。”
  毛舜章疑惑:“什么不一样?”
  “我以前还在想,万一哪天有虎鲸变成人了,说不准我们还会成为朋友。”
  “你不是最讨厌虎鲸么。”
  “也不完全是,”近来江小海阅读量直线上升,对于不同物种之间的关系,有了新的感受,他不再一味地从食物链的角度出发,“虎鲸是欺负过我,但不是所有虎鲸都欺负过我,因为一个过错而责怪一类群体,这样不好。”
  “如果变成人的,是当年欺负过你的那些虎鲸呢?”
  江小海恩怨分明道:“那还是算了,我不想跟他们做朋友。”
  .
  转眼夜色更加深邃,月光如洗,万籁俱寂。
  此时,周围大部分人已进入深睡状态,幸福家园地处偏僻,每笔钱都要花在刀刃上,夜深后,只留了大门口一盏光亮,打破方寸之地的黑暗。
  天台上,江小海熬过了困顿,借着月光,越聊越精神。
  他从未有过熬夜的体验,只要挺过了最初的不适应,剩下的就是新鲜和兴奋了。
  盘腿坐了一段时间,他的腿有些麻了,于是他把腿抽出来,抻平,两手支在身后,抬头看了会儿月亮。
  海城昼夜有一些温差,相差不大,但夜里还是比白天凉爽。偶尔清风徐来,拂到脸上,就像柔软顺滑的丝织品在皮肤上滑动,安抚白日里的躁动。
  静谧的空间使江小海的内心逐渐安宁,但随之而来的,是清醒时大脑不停地运转,这种事情他控制不了,只能在某个念头出现后,花精力去思考。
  前不久,他刚跟毛舜章聊完和山咖啡馆的经历,这让他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沈一。
  沈一带他去体验的,不全是快乐,同时也给他提出了新的问题。而没有及时解决掉的问题,总不免会带来新的烦恼。
  打成人之后,江小海心底涌现出了一股无力感,是过去任何时候都不曾有过的感觉。
  他第一次觉得,新鲜也不见得是好事。
  “毛毛……”江小海的声音划破夜空,毛舜章如梦初醒,微微地打了个激灵,鼻腔轻轻哼出一声“嗯”,示意她有在听。
  江小海却没有继续说下去,此时他心底除了无力感,又出现了新的感受。
  以前他可以无所顾忌地跟别人谈论沈一,可是现在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有关沈一的一切,仿佛成为了一道秘密,一个必须深埋起来的宝藏,他不能向除他以外的任何人展示。
  他忽然有了独属于自己的小天地,觉得这样很对不起毛舜章。
  “毛毛……”江小海不知道怎么向毛舜章开口,只能不断重复她的名字,期冀找到一个突破口。
  才做人不久的小海豚,在一个宁静的夜晚,突然尝到了一丝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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