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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夜(出书版) 第5节

  第五只玻璃柜,蹲了一只怪兽。此兽有人头,须髯男儿,波斯长相,顶盔贯甲,头上一对鹿角,分出无数枝丫,峥嵘向天,犹如北国枯木参天。身体却是雄狮,四只兽腿,身被鳞片,背上两对翅膀,羽翼重叠,展翅欲飞,屁股背后,一根狮子尾巴。我说,莫不是镇墓兽?狄先生说,我的天呀,这你也认识?我说,今年在写小说《镇墓兽》,已写了一百多万字。狄先生说,这个镇墓兽,发掘自一座西夏古墓,墓主人是西夏贵族,跟随开国皇帝李元昊,征战四方,战功赫赫。我说,镇墓兽,潜伏幽冥,赤胆忠心,守护墓主人,千万年不朽,每一镇墓兽,对应不同墓主人,有泥塑,有木雕,有石头,有唐三彩,也有青铜,乃至金银,形状则从猛兽,妖魔,武士甚至仕女,等等,形形色色,蔚为大观。狄先生说,此尊镇墓兽,乃是青铜铸造。我点头说,狮身,鹰翼,须髯男子之头,酷似古巴比伦,亚述宫殿雕像。狄先生说,怕是这丝绸之路,早有西风东渐。我说,唯一不同,多了一对鹿角。狄先生说,据说,挖出这件宝贝的盗墓贼,死于镇墓兽鹿角之下。张海说,难道真会动?我说,此地环境,模拟地宫,怕是镇墓兽的魂还在,碰到合适机会,便能死灰复燃。话音未落,张海又拽我衣角,吐出气声,阿哥,你看。密室闷热起来,大理石地板震动,天花板坠落碎屑,犹如初雪纷飞。地壳之下,某种轰鸣,好似饥肠辘辘的巨兽,吞没我等于五脏庙。张海站立不稳,摔倒在地。狄先生也吓煞,面如灰土,后退说,镇墓兽的眼睛……
  十
  镇墓兽没动,大地却动了。狼狈逃出密室,“安东尼与克娄巴特拉”包房大屏幕上,吴奇隆正唱《祝你一路顺风》。三瓶日本威士忌,统统敲碎,一台子酒香流溢。狄先生摔倒,张海将他拉起。三人出了包房,转过迷宫般走廊,古罗马雕像倾倒,裸女们粉身碎骨,吊灯纷纷坠落,光影交错。姑娘没来得及卸妆,或艳若桃李,或春光乍泄,操着欧亚大陆各色语言,叫唤神祇或妈妈来救,作鸟兽散。冲出夜总会,几条大汉,不知踪影,狄先生顿成孤家寡人,独上煤山的崇祯皇帝。后半夜,县城房子皆摇晃,地下咕隆隆声响,仿佛地宫中王子公主复活,地狱里妖魔鬼怪造反,地壳深处吃得太饱,消化不良,排泄不畅。狄先生说,地震了。河西走廊与祁连山,位于青藏高原断裂带上,地震并不罕见。背后是夜总会,面前是县城宾馆,两栋楼摇摇欲坠,只要倒一座,断无生路。
  狄先生彻底酒醒,路边停一辆丰田霸道,他掏出钥匙,上车,点火。我拦下他说,你吃了酒,我来开车。我踏下油门,发动机咆哮,四个轮盘飞转,冲出小小县城。狄先生副驾驶座,张海后排,路在发抖,地面如波浪,颠得我七荤八素。地平线尽头,亮起红光,仿佛核弹爆炸,据说是地震光。冲进戈壁滩,黑夜茫茫,无边无际,不要讲房子,就连一棵树,一根草都没得。停车,熄火,大光灯还亮了。狄先生说,躲在这地方,就算十级地震,也不会有事,除非地面开裂,把我们吞下去。张海在后排躺倒说,哎呀妈呀,今夜真奇妙。我想起一人,掏出手机,打给老胡,还是关机。狄先生说,生死有命,不要为老胡担心了。我又说,我们虽然没事,可是鸠摩罗什真迹,若是毁于地震,不单是可惜,简直是人类文明的巨大损失。狄先生冷笑说,那是赝品。我敲了方向盘说,赝品?你伪造的?狄先生说,非但鸠摩罗什真迹,萨珊波斯帝国金币,摩尼教徒忏悔词,西夏文木活字印刷佛经,包括西夏镇墓兽,统统是赝品。我笑了,怪不得,这只镇墓兽,竟有古巴比伦,古亚述,古波斯风格,早于西夏两千年,原来是二十一世纪新品。再一细想,我真是单纯,容易被骗,这五样古董,若是真品,必是国宝级文物,应当藏在国家历史博物馆,怎能屈居于夜总会地下?狄先生说,不过嘛,蔡先生,我还是佩服你,这五件赝品特征,能一次性讲清楚,你是破天荒第一个。狄先生是夸是贬,还是嘲讽?我不晓得,面孔倒是红了。
  狄先生下车,开后备厢,取出一只炉子,点上气体燃料,便在野地生火,必是常在户外活动。他讲要省汽油,万一地震破坏县城,进出道路封锁,这部车子便可救命。幕天席地,西风烈,冻得我刮刮抖,再抬头,繁星熠熠,似有千颗万颗,每一颗星,便是人间一颗灵魂,看得惊心动魄,眼泪水弹出,几乎窒息。三人吃了热水,撒了尿,一片青铜色月光,配上炉火踊跃,犹如三个拜火教徒,流放荒野,安静,冥想。我已两夜无眠,强打精神,问起正事。狄先生说,为什么找这辆车?张海代我回答,我们找香港王总。狄先生摸摸口袋,熊猫牌香烟,留了夜总会包房。张海带了红双喜,掏出两支,跟狄先生分享。张海打火点烟,几度被风刮灭,伸手挡风,千辛万苦点上。狄先生吸一口说,这烟不错,你们要找香港王总,为何来找我?我说,有鬼魂向我托梦,说在河西走廊,祁连山下,一座县城之中,有位高人,乃是当世英雄,神通广大,能帮我找到香港王总。狄先生大笑说,当世英雄?你们找错人了,我是无名之辈,蝇营狗苟,虚度年华,讲实话吧,我老家在广东。我觉得离谱,狄先生一张刀条脸,典型西北汉人,哪有半点广东人样子。狄先生又说,我家祖先是长毛,天京城破,做了俘虏,侥幸保住性命,流放到祁连山,永世不得回家,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地娶妻生子,为了吃口饭,只能以盗墓为生,晚清最后一任县官,招安祁连山上悍匪,绥靖地方,以匪制匪,捕获一批盗墓贼,就有我爷爷的爷爷,咔嚓一刀杀头。我心中思忖,狄先生所说县官,必是老老王先生。狄先生说,我的曾祖父,又是风云人物,到我爷爷一代,西北一解放,就被人民政府枪毙,我的爸爸,子承父业,结果我刚七岁,他被判无期徒刑,跟天南海北的犯人们关于一处,我年轻时,常去探监,认识了狱警老胡,我又跟了我叔,做古董赝品生意,做假佛头,假字画,假钱币,倒卖去北京,上海,还有广州。
  月光消逝。几粒白点子,飞上眼镜片,慢慢交融化,冰凉的。天上落雪了,远光灯下,雪籽如飞蛾扑火。祁连山由秋入冬,降到零度,西风劲吹,炉火狂舞不熄。我们吃不消了,跳回越野车,关紧门窗。我搓了手掌心说,请问狄先生,如何认得香港王总?狄先生打只哈欠,又抽一支张海的红双喜,悠悠然说,2001年,县里开发旅游,县委书记爱好历史,挖掘出晚清最后一任知县,是一位祖籍宁波的文人,研究过本地古迹,编过地方志,因为镇压教案,掉了乌纱帽,差点被杀头,后来投身商海,成为上海一大富商,通过省委宣传部,七拐八弯,找到末代知县曾孙,早已移民香港,还有祖上余荫,在大陆开发房地产,就是香港王总。张海跳起来,头顶撞上车顶。我说,果然如此,香港王总的曾祖父,就是老老王先生;他的祖父,是春申厂创始人,老王先生;他的父亲,就是大王先生,公私合营后,举家移民去香港;论辈分,他还是小王先生的侄子。狄先生说,香港王总到本县,成为县委书记座上宾,期望他投资房地产,开发旅游业,香港王总不像香港人,个子高,讲话有上海口音,天天戴墨镜,像个香港导演。我说,王家卫,我跟他吃过饭,就是这样子,也会上海话。狄先生说,香港王总爱古玩,收了许多宝贝,有人介绍我们认识,我原本只喝白酒,但他带来威士忌,我就喝上瘾了,我带王总探访他祖先遗迹,上到祁连山,下到戈壁滩,我没告诉他,我的爷爷的爷爷,就是盗墓贼,死在他的曾祖父手中,这样论起来,我跟他还是世仇呢,我做了五件赝品,说是销赃,便宜给他,每件标价一百万,如果五件国宝都要,打包价八折,四百万拿走。我说,你是报复吧。狄先生说,香港王总也是奸商,他竟砍到半价,二百五十万成交。张海笑说,这数字真吉利。狄先生说,我做了几年赝品,都是小打小闹,第一次赚到这么多钱,王总却露了富,惹来杀身大祸,去兰州路上,他被一伙悍匪绑票,县委书记的客人,万一被撕票,影响本县投资环境,公安局必定严查,我岂能躲过?而我制造贩卖赝品,骗了二百五十万之事,早晚会穿帮,我只得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麻袋背了一百万现金,爬上祁连山。张海说,一百万人民币有多重?狄先生说,不到三十斤吧,幸好我正年轻力壮,翻山越岭,中间人介绍,我找到绑匪窝,交了赎金,把人安全带回,一根毛都没少,我对香港王总有救命之恩,他要重金酬谢,我说不必了,我卖给你那些古董,全是赝品,王总非但不在意,又送我一百万。张海看我一眼说,阿哥,这一百万,大概就是春申厂职工集资款。狄先生说,一个月后,公安局逮住绑匪,之前有撕票案底,判了一个死刑,两个死缓,两个无期,追回全部赎金,此事老胡也知道。张海掐指一算,那你有了三百五十万。狄先生说,我用这笔钱,买下山上铜矿,铜金伴生,挖十斤铜,可得一两金。
  狄先生说毕,远眺戈壁尽头,雪夜祁连山,剪影轮廓,恍若金山银山。忽地,脚下车轮晃动,炉火倾倒熄灭,余震复又袭来。我跟狄先生绑上安全带,张海在后排颠簸,幸好在荒野平地。狄先生说,我做了矿山主人,不再做赝品生意,香港王总是我命中贵人,我常去上海找他,他住在松江的别墅,还有好几辆车,其中一辆特别,桑塔纳普通型。张海脱口而出,红与黑。狄先生说,车顶,引擎盖,车柱都是红的,车身却是黑的,还有尾翼,挂沪c牌照,不能进上海市区,王总把这台车借给我,去苏州杭州自驾游玩,我越开越喜欢,想要买下来,但王总说房子,女人,公司,都可以给我,唯独这台车,是非卖品。狄先生烟灰纷纷坠落,他打开车内灯,面孔照得清爽。张海瞪了眼乌珠说,等一等,我们见过。狄先生说,有吗?张海冷笑说,2005年,松江佘山,王总别墅门口,你用高尔夫球杆打我肚子。狄先生皱眉头说,原来是你,我还以为你是来绑票的。听到此地,我是心惊胆战,车内空间狭窄,两个人要是动起手来,不知谁生谁死。张海却笑说,你下手太狠了,疼得我站不起来。狄先生大笑说,不打不相识,还有个年纪大的男人,你们一起被警察带走。我说,那个是我爸爸。狄先生说,有缘分,当天晚上,误会就消除了,你们是要找另外一个人。张海说,嗯,我们这次来找你,也是为了找这个人。狄先生说,那几年,香港王总生意大,在美国投资房地产,2008年,美国次贷危机,几个亿打了水漂,他落难时,我去上海,给了他三百五十万,算是投桃报李,雪中送炭,相比他的窟窿,却不过百分之一,王总要逃回香港,他知道我喜欢这辆桑塔纳,就转让给我,当年的五件赝品,王总原封不动还给我,我把这台车开回甘肃,装着摩尼教徒忏悔词,鸠摩罗什真迹,西夏木活字印刷佛经,后座撒满萨珊波斯帝国金币,后备厢还藏一尊镇墓兽。我笑说,路上被警察拦下,必把你当作文物贩子,要判重刑。
  凌晨,雪花发乎情,纷纷从云端跳伞,撞上风挡玻璃,要么粉身碎骨,要么凝结成霜,止乎礼。引擎盖已冷却,积一层薄雪。狄先生重新点火,开了空调,生怕三人冻死。狄先生说,沪c牌照不值钱,出了上海,却是畅通无阻,到了西北,别人不知其中门道,我有一辆宝马,一辆奔驰,一辆福特皮卡,每次去谈生意,尤其见官员,我都开这辆上海牌照的车,让人觉得我有背景,有后台,有势力,比京牌更有面子,这辆桑塔纳,跟了我两年,保养花了不少钱,我开它去过新疆,最远到喀什,还去过青海,到唐古拉山口,海拔五千二百米,路过长江源头,沱沱河。我说,红与黑产于长江尾,竟也到过长江头,作为汽车的一辈子,足够风光。狄先生说,去新疆路上,有几晚横渡沙漠,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在车上过夜,连续做恐怖的噩梦。我说,梦见什么?狄先生看着后排的张海说,梦见后排坐一个男人,上半身是木头做的,毛笔画的眼睛眉毛,下半身却是真人,没有活气,冰冷冰冷的,像从冰柜里出来。我说,老厂长,第一任车主。狄先生说,怪了,梦里的木头人,还能跟我说话,但我听不懂。张海说,老厂长的灵魂无疑了。狄先生说,七年前,我不知深浅,跟人争夺一座矿山,兹事体大,牵涉方方面面,得罪不少人物,我才发觉,坐拥金山银山,也不过蝼蚁一般,只好举家去澳大利亚避祸,移民墨尔本,隔了一年,我跟对头谈判,割让沙漠矿山,才渡过难关,等我回来,手下人全散了,桑塔纳也被转卖。我说,你还想那辆车吗?狄先生说,经常梦到,不提啦,我的风光日子早过了,老婆孩子留在澳大利亚,我守着一座矿山,闲钱开了夜总会,地下室收藏五件赝品,别看这县城又小又穷,开矿老板不少,最爱到我的夜总会,一掷千金,夜夜笙歌。我说,狄先生,你的故事很精彩,我有兴趣写成小说,甚至拍成电影。狄先生摇头说,千万别,我只想闷声发财,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一夜惊魂,雪越落越大,荒野白茫茫清爽。黎明时,地平线外,晨光熹微。狄先生说,那辆车还好吗?张海说,很好呢。他打开手机,寻出红与黑照片。狄先生仔细端详,笑说,物归原主,真好,那为何要找香港王总?张海说,为了找到一个人。狄先生说,谁?张海说,我老婆拜托我,要找到她爸爸,只要找到香港王总,就能找到我的岳父。狄先生说,找了多久?张海说,十六年。狄先生说,如果找不到呢?张海说,如果我找不到,就让我女儿去找,终归会找到的,哪怕只是坟墓。天,终归亮了,连绵不绝的雪峰出来,青海长云暗雪山,便是这条祁连山。我倒了座位上,眼乌珠一闭,入梦了。
  梦醒,狄先生开车,我已身在县城。宾馆没塌,夜总会也没倒,无人伤亡,列国姑娘们都安好。我接到老胡电话,昨夜他在床上困熟,地震竟没拿他晃醒,安眠到天明,才发觉我跟张海失踪。他吓煞,去过县公安局,又打电话找省公安厅。狄先生抢过手机说,老胡,来吃羊肉。县城外,野地上,飘了鹅毛大雪。狄先生摆开烧烤架子,亲手烤肉串,狠狠奚落老胡一番。吃饱喝足,震区不宜久留,老胡带我们回兰州。上车前,一粒雪籽飘入张海眼中,他蓦地吼一声,哎呀,大事忘了。我也惊说,对,香港王总何在?狄先生仰天喷一口烟说,半年前,我去墨尔本看老婆孩子,香港转机,顺道见过王总一面。狄先生打开手机,微信推送位置:香港九龙深水埗。
  十一
  张海没去过香港,要办港澳通行证,最快十个工作日。我等不及他了,越南有个笔会,我先飞香港转机,去了岘港,再到古都顺化,兜了越南故宫,寥落古皇陵,最后飞芽庄,阳光大好,碧海蓝天。等我回来,上海已入寒冬,张海才拿着通行证,个人游签注。我买了两张机票,恰逢冬至。我问张海,这趟香港之行,如何跟小荷解释?总不见得,春申汽车改装店,香港也有人加盟。张海说,我讲店里生意好,提前完成业绩,征越奖励我去香港旅游,但只有一个名额。
  冬至这日,北半球白昼最短,黑夜最长。我的第一本书《病毒》,开篇便是冬至夜。北方人讲,冬至大如年,要吃饺子。南方习俗不同,上海只吃汤圆,冬至是亡灵节,一家老小出动,上坟祭祖,犹如清明,七月半。大人关照小囡,天黑前必要回家,夜里不好出门,免得碰上鬼魂。少年时光,每到这夜,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纷至沓来,寻我托梦,一夜之间,我是忙得不亦乐乎。午后航班飞香港,我迟迟不见张海,电话打了不接。张海已提前值机,座位跟我并排,我怕他要误机,还是小荷发觉秘密,拦下他不准走?最后一分钟,张海姗姗来迟,冲上飞机,浑身烟火气。张海坐我旁边说,阿哥,对不起,早上我去扫墓了。我说,给老毛师傅上坟?张海说,外公今年入葬,头一个冬至,我包了一部商务车,带了小荷跟莲子,早上开到苏州凤凰山,回来一路堵车。讲话间,飞机腾空而去。张海紧握把手,嘴唇皮发紫,座位跟了发抖。我说,香港只好乘飞机,克服一下好吧。张海说,阿哥,回程好乘火车吧?我说,帮帮忙,高铁明年九月才开通,从上海到九龙,只有慢车,十九个钟头,火车上困一夜。张海说,不是蛮好嘛,阿哥,老早我们一道去北京,火车上困了一夜,回来困了两夜呢。我再看他,表情如同受刑,东西方刽子手齐上阵,纣王炮烙,挫骨扬灰,罗马尼亚尖桩穿刺,纳粹盖世太保电刑。舷窗外,冬至肃杀,田野萧瑟,浦江两岸高楼,乐高积木一般,没入云端。
  客途秋恨,张海面孔惨白,吐了两趟,有一趟对了垃圾袋,溅了我身上。我带了笔记本,飞机上打了两千字,便在大屿山落地。青山碧海间,耸立一栋栋高楼,崎岖蜿蜒,犹如天空之城,此中风景,又与上海大江大河不同。相比西北高原,祁连雪山,更是另一世界。张海双脚落地,如同僵尸还阳,终归有了血色。出了机场,我们坐地铁,过迪士尼,上新界,入九龙。我原本订好酒店,尖沙咀,五星级,两间大床房。张海讲他想住重庆大厦,一来因为王家卫电影,二来也是便宜,不想叫我破费。出了地铁,如行于密林峡谷,处处圣诞气氛,商家打折广告,但来血拼代购的内地人,明显比老早少了。寻到弥敦道36号,重庆大厦,不起眼门面,进去皆是南亚人店铺,卖义乌小商品,印度非洲特产,宝莱坞电影dvd。非洲人,欧美人,背包客,摩肩接踵,天下大同,四海之内皆兄弟。坐电梯上十五楼,寻着一间家庭旅馆,888块一夜标房。有小窗一扇,对面无数高楼,只剩一线天,已经擦黑。
  冬至夜,我们违背祖训,出洞下楼。路过一间莎莎连锁店,张海拉我进去。十多年前,他还在淮海路上卖假货,对于柜台上货色,自然头头是道。他买了瑞士葆丽美眼部精华,法国纪梵希唇膏,韩国snp面膜,送小荷的礼物。张海又买一瓶儿童洗发露,德国施巴牌子,带给女儿莲子。圣诞礼物,娘子小囡,各有交差。意犹未尽,张海再买一支日本sk-2洁面乳,带给丈母娘“山口百惠”。冉阿让都有礼物,意大利宝格丽须后爽肤乳,老头胡须茂盛,三日不剃胡子,便成虬髯客。张海要给我娘子带一样,我讲不必,我会在机场免税店买的。张海说,机场免税店,我老早瞄好了,两条外销中华,必要带给师傅。我说,我来买单吧。张海说,征越帮我涨了工资,最近又发奖金,小意思。走到门口,张海转回来,买两盒法国娇兰粉球,带给他的双胞胎妹妹。我问张海,不给你妈妈带礼物?张海说,不带。回到重庆大厦,放好礼物,肚皮皆饿了,楼上楼下,不少印度餐馆,我跟张海吃了咖喱饭,咖喱鸡,咖喱鱼,咖喱汤,一身咖喱味道。
  对面有家洋酒行,张海买一瓶威士忌,尊尼获加蓝牌。我们再乘地铁,从尖沙咀到深水埗,穿过摩肩接踵人群,寻到一栋大厦。此楼破烂不堪,陈旧发霉,深入门洞,仿佛地宫。出入住客,多是佝偻的老头老太。乘了电梯,捏了鼻头,来到顶楼,却是个大观园。一层楼面内,三合板分了无数隔间,每一间,再一劈两,又分三层楼,一分为六。就像一节绿皮火车。不过硬卧车厢,是从床边爬上爬落,还能看车窗外风景。眼门前的小隔间呢,是从床头开门进出,人犹如钻狗洞,钻棺材,因而得了诨名“棺材房”。我们打听香港王总,六十岁左右,个头高,喜戴墨镜,有上海口音。少顷,我寻到一间棺材房的中铺,探出一个男人,一对水泡眼,恶狠狠问,你揾边个?我没反应,男人又讲英文,who are you?我说,请问是王总吧?听我讲国语,他的面色一变,一脚向我踢来。还好我有防备,侧身躲过。他爬出棺材房,只穿短裤背心,就要夺路而逃。可惜走道狭窄,刚跑出去两步路,他被绊倒在地。张海扶起他说,王总,我们不是来讨债的。棺材房前,香港王总惊魂未定,立起来比张海高一只头,春申厂王家人基因。我举起尊尼获加蓝牌说,甘肃狄先生,是我朋友。王总看到威士忌,双眼放光,馋吐水嗒嗒滴,当即拧开瓶盖,倒进玻璃瓶,咣当一杯下肚。王总心满意足,吁出口气,改说国语,原来是小狄啊,提前打个电话嘛,两位稍等。我思量,若是提前打电话,他多半是跑了。王总爬进棺材房,收好威士忌。四周响起婴儿啼哭,老人哼哼唧唧,还有赌马的电视转播。等他爬出来,已换一身西装,有点点皱,系上领带,戴上墨镜,遮盖水泡眼,有了王家卫腔势,不过脚底还是拖鞋。我瞄一眼棺材房,不是家徒四壁,而是家徒六壁,算上头顶和床板,密不透风,只好平躺困了,以王总的身高,两只脚都伸不直。王总立了镜子前,一把牛角梳,窸里窣落梳头,千辛万苦,稀疏发白头顶,梳出三七开,再抹发蜡。还没好,王总又拿男士香水,胳肢窝喷两记,遮掩棺材房馊气。整个过程,我看了手表,用去七分钟。
  三人下楼,王总领我们到后街。霓虹之间,寻到酒楼,点了烧味拼盘,脆皮乳鸽,鲜虾肠粉,鲍汁凤爪,流沙包,两瓶百威,一杯奶茶是我的。张海先敬王总一支万宝路,十六年前,王总给我爸爸也敬过万宝路。酒楼沿街,窗门大开,王总猛吸两口烟,手指头发抖,不时摇头张望,戴了墨镜,看不清眼乌珠。他举了筷子疯狂夹菜,仿佛前世里没吃过饭,狼吞虎咽,风卷残云,须臾光盘。我跟张海都没啥吃,再点一份干炒牛河。王总吃到弹进弹出,张海拍他后背,再敬他茶,但他推开茶杯,只吃啤酒,又连吃三支万宝路,悠悠然吐出烟说,甘肃狄先生,何事找我?张海说,我们不是为他而来。我说,不瞒王总,我们为小王先生而来。我生怕直接讲出厂长“三浦友和”,王总便会翻面孔,或者拔脚就跑,还是迂回为好,祭出小王先生名号。王总摇头说,不认得。我改操沪语说,这位小王先生,便是王总嫡亲叔父,令祖父二公子,令尊同胞兄弟。王总又吃一杯闷酒,转成老派上海话说,原来是家乡来的,我确实有个爷叔,1960年,我家从上海移民香港,我才三岁,但是那位爷叔,一定要留在上海,之后断了往来,原来爷叔还在世,蛮好。我说,小王先生是一位作家,笔名春木,曾经风靡全中国。王总说,我爸爸倒是讲起过,他的阿弟不想做生意,但是欢喜读书,文章写得好,读了法律系,还加入了共产党,但我们王家门是资本家,他们兄弟之间,道不同,不相为谋,请问我爷叔有啥吩咐,劳烦两位,千里迢迢来寻我?我跟张海使了眼色,他从包里掏出信封。王总摘下墨镜,两眼放光,拆开信封,一万港币。王总说,想不到啊,我爷叔还牵记我,哎呀,香港回归前一个礼拜,我爸爸去世,我已到上海做生意了,却没通知爷叔,是我不懂礼数,惭愧啊。王总正要拿走信封,却被我一把抢回来。我笑说,王总,这只信封里的钞票,跟小王先生没关系。王总重新戴上墨镜说,两位到底有何公干?国家安全部同志吧,本人一向爱国爱港,拥护一国两制。我说,王总,你是高看我们了。王总扬扬眉毛说,难道是道上兄弟?后生可畏。夜已深,酒楼里食客稀少,只剩我们这桌,颇像香港江湖片画面,黑社会老大谈判。我晃了晃信封说,我只想打听一个人。王总笑说,尽管问,我是有求必应。轮到张海说,十六年前,上海春申机械厂,失踪的厂长“三浦友和”。王总闷掉,靠在椅背上,又点一支万宝路,张海已陪他吃掉一包香烟。王总轻声说,你们是债主?张海说,债主嘛,可以这样讲,也是他的亲人。王总说,懂了,你是浦厂长家里人,他离婚的老婆叫你来的吧。张海说,我是浦厂长女婿,他的女儿小荷,拜托我来寻他。王总说,原来如此,你要从头听起吧?我说,好啊。一万块港币信封,被我摆上台面,王总能不能拿走,就看能讲多少真话。
  张海又叫一瓶啤酒,再给王总满上。一饮而尽,王总揩去嘴上泡沫说,我爸爸移民到香港时光,带了不少金条,要是老老实实,买房子,买商铺,足够一家门过好日子,可惜我爸爸在上海开过春申厂,想在香港再开一爿春申厂,我读小学那年,工厂开起来了,就在西九龙,货柜码头隔壁,一度生意兴旺,八十年代,香港房价地价狂涨,工厂连租金都付不起,只好关门大吉,我爸爸欠了银行贷款,卖房还债,就此退休。这么我呢,就出去闯荡天下,这记走了远,飞到南美洲,地球另外一头,我的舅舅在巴西圣保罗,开发房地产,我跟他学生意,赚了一票,我买的第一部 车子,就是桑塔纳。张海说,巴西也有桑塔纳?王总说,德国大众在巴西生产桑塔纳,比中国还要早,九十年代,香港房价疯了,我回来炒楼花,赚了不少铜钿,亚洲金融危机以后,内地福利分房结束,上海的商品房,一平方只有几千块,比起香港,一个天,一个地,我便带一笔资金,到上海做房地产,我先寻到春申厂,我们王家当年产业,认得了老厂长,当时春申厂呢,欠了一屁股债,就要破产,老厂长到处寻资金,我跟他签了合同,拿下春申厂地皮,我帮厂里还一部分债务。张海惊说,你讲啥?老厂长拿地皮卖掉了?王总说,房地产局有合同备案。我说,也有可能,春申厂已走投无路,老厂长是没办法,为了让工厂生存下去。王总说,但我瞒了身份,没讲自己是王家后人,独怕惹来麻烦,让人讲资本家后代又回来了。我心想,要是保尔.柯察金晓得,肯定会得这样讲。但我嘴巴上说,可以理解,历史遗留问题。王总说,转让合同刚签好,不到一个礼拜,老厂长就出车祸死了,我还去了追悼会呢。我跟张海异口同声,我也去了。王总说,我跟两位真有缘,老厂长死了,新厂长上任,这位浦厂长呢,年轻有为,想做一番事业,老厂长所签合同,他却拒不执行,一直跟我打太极拳,不肯拿地皮让出来,反正我也不急,已经付了款,合同早已生效,地皮迟早是我的,拖了三年,刚过好年,浦厂长来寻我,他讲有了新计划,工厂要重整旗鼓,整体搬迁到汽车城,可以让出春申厂地皮,我问他,工厂整体搬迁,需要一大笔费用,啥地方来的资金?浦厂长却讲,想问我借钞票,开口就要三百万,我稍作考虑,只要春申厂地皮到手,楼盘开出来,再过三年,老早赚得翻过来,隔了一礼拜,我凑满三百万,借给春申厂。张海窜出一句扬州话,乖乖隆地咚,借了三百万,加上工人集资的一百万,厂长吞掉了四百万。王总掸去烟灰说,浦厂长有没有贪污,挪用公款,我是不晓得。我说,借钞票之事,春申厂还有啥人晓得?王总说,除了浦厂长,还有个工会主席。张海说,瓦西里,果真心里有鬼。王总大笑说,当时光,我跟浦厂长经常一道吃饭,每趟我请厂长去夜总会,他都一本正经不肯去,但是工会主席,你们讲的瓦西里,每趟一叫就应,夜总会上到妈咪,下到小姐,没人不认得他,全部由我买单。张海说,不讲瓦西里了,厂长要跑路,王总你晓得吧?王总说,当时光,我要是晓得,肯定拦他下来,不让他走这一步,我蛮欣赏浦厂长的,有气魄,有胆量,也有能力,值得一交,他要是不困在春申厂,早几年下海创业,必定是上海滩的风云人物。王总又吃一口啤酒说,那年春天,我飞了一趟甘肃,当地县委书记邀请,我的曾祖父在那边当过官,这趟西北之行,真是狼狈,我被人绑票,差点送命,幸亏狄先生救了我。我说,这点故事,狄先生都讲了。王总说,我从甘肃飞回上海,浦厂长来机场接我,开了一辆桑塔纳,上半身红,下半身黑,还有尾翼,相当漂亮。张海说,开车的司机,就是我。王总笑说,阿弟,不好意思,我没认出你来,开这部车子,风光哦。张海嘴角翘起说,当然了。王总说,看到春申厂,我想改造成上海的soho区,一刹那念头,不是存心骗人,没过多少日子,浦厂长失踪,春申厂破产清算,我借出去的三百万,听说被厂里还了旧债,不过法院判决下来,春申厂地皮,终归交割给我。张海大怒说,七十年的春申厂,就这样被你拆掉了。张海猛拍台面,双目直盯王总。我担心下一秒钟,张海就要拿人扯碎。
  冬至夜,香港深水埗酒楼,王总被他吓到,酒楼伙计也走过来,我只好连声so rry。王总不敢再看张海,颓然说,这位小哥,你不是浦厂长的女婿吧,好像你更关心春申厂,甚于你的丈人老头。我说,王总有所不知,我这位兄弟,也是春申厂子弟。王总说,原来如此,楼盘也不是我盖的,我拿到地皮几个月,就转手给人家,净赚两倍差价,春申厂是我祖父创办,我爸爸移民香港以后,也对这爿厂念念不忘,直到他翘辫子,要是死在我的手里,我祖父,我爸爸的魂灵头,都不会放过我的,但在钞票面前,这点感情,我祖父跟我爸爸的魂灵头,不值一提。张海说,春申厂,到底死在啥人手里?王总吃一口酒,再点一支烟,摘了墨镜,露出水泡眼,仰望夜空。我说,我懂了。我也抬头看天,只见霓虹招牌,赤橙黄蓝青绿紫,调色盘打翻,耀眼夺目,光影交错,爱上层楼,密密匝匝窗门,如鸽笼,如蜂巢,如蚁穴,棺材房监牢,锁了千万个魂灵头,琼楼玉宇,悬浮灯海银河,高处不胜寒,不夜城,天空城,潮潮翻翻的欲,熙熙攘攘的望,唯独望不见天,望不见月。张海也懂了,原来立在香港街面,是看不到天的。
  三人不语半晌,我又问起正事,王总,好再讲讲红与黑吧?王总说,春申厂破产前头,这部车子,虽然到了我的手里,单位车辆转到私人名下,要重新拍牌,我嫌麻烦,转成了沪c牌照,我有两样收藏爱好,一是古董,祖上有此喜好;二是汽车,天下男人本性,彼时我在上海,已有两台车,我要这部桑塔纳,除了她的颜色特别,全中国独一无二,还因为呢,我买的第一部 车子,就是巴西的桑塔纳,看到她就像看到初恋,平常关在车库,偶尔在松江开了兜风,基本就是玩具。王总讲了吃力,又吃一口啤酒说,当时光,美国房价大涨,我也是心痒,用杠杆弄来一笔资金,跑到加州湾区,旧金山,圣何塞,买了一批物业,本想过两年,等到房价上去,便能大赚特赚,结果呢,碰着次贷危机,雷曼兄弟破产打烊,美国房价暴跌,拦腰一刀斩断,奈么我就爆仓了,美国房子被银行收掉,竹篮打水一场空,还不如老老实实,蹲了大陆做房地产,挨到现在,就算没得金山银山,铜山铁山终归有吧,我差点跳了黄浦江。张海冷笑说,我建议你跳苏州河,就从江宁路桥跳下去,离春申厂近,也算叶落归根。王总非但不怒,反而大笑说,我真有此意呢,还好甘肃狄先生来了,当年他救过我命,我投桃报李,买过他五件古董赝品,让他掘着金山银山,此人是英雄好汉,念我旧情,第二次救了我命,经此大难,我逃回香港,栖身新界元朗,此地民风彪悍,老百姓淳朴,我租了一间丁屋,窗门外,就是深圳,日夜北望,却不得归乡,我在元朗住了七年,边界线对面的福田,南山,蛇口货柜码头,摩天楼越高,灯火越亮,轮船越多,汽车越密,香港这一边呢,还是乡下头。
  王总掐灭烟头,又摘掉墨镜,两只眼乌珠,盯了台面上的信封,笑笑说,讲到大半夜了,你们到底是要寻宝?寻车子?还是寻浦厂长?张海说,寻厂长。王总说,终归讲正事了,两年前,我还有二十万港币,香港房子,一生一世买不起了,只好买股票,碰到牛市,二十万变成一百万,我提出五万块,就去欧洲旅游,先到英国,再到荷兰,比利时,最后法国,到了巴黎,我在上海做房地产时光,认得一个温州老板,他是炒房子高手,利用贷款杠杆,逢低吸纳了几十套,我还帮过他一点小忙,十年后,他拿上海房子脱手,带了一个亿,一家门移民法国,我跟温州朋友吃了顿饭,他告诉我,浦厂长就在巴黎。张海跳起来,巴黎?王总戴回墨镜,叼上一支烟,张海拿起打火机,帮他点上。王总尾巴又翘起来说,当年呢,我经常组织饭局,一张圆台面上,既有浦厂长,也有这位温州朋友,后来我才晓得,浦厂长出事体前,也问他借过钞票,但是私人名义,等到浦厂长东窗事发,不晓得用了啥手段,最后落脚巴黎,后来呢,温州朋友也到巴黎定居,有一日,两个人在地铁上偶遇,重新连上线,温州朋友跟我讲啊,浦厂长日子不好过,住了巴黎二十区,拉雪兹神甫公墓门口,不但无力还债,还要求人救济。王总老酒吃饱,面孔通红,头皮屑飘落,说,温州朋友牵线搭桥,我跟浦厂长约了见面,就在拉雪兹神甫公墓。张海说,你们在公墓碰头?王总说,欧洲公墓,等于大公园,相当阳气,并无中国人忌讳,正是深秋,墓地落英缤纷,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想当年,我是房地产开发商,浦厂长呢,上海春申机械厂的厂长,都是风风光光人物,如今在巴黎墓地相会,好像在寻阴宅,自掘坟墓而来。张海问,他还好吧?王总说,浦厂长小我三岁,现在头发全白,显得比我老了十岁不止,寒酸相啊,不谈了。张海问,他讲了点啥?提到家里人了吧?王总说,我们没讲几句,浦厂长也是要面子的人,我又何尝不是?只好在墓地散步,寻寻名人墓碑,谈谈天气,讲讲养生,聊聊英超西甲,哈哈哈,就这样了。我说,然后呢,你回了香港?王总说,是啊,我又能做啥?拯救浦厂长于水火?帮他还债?对不起,我是没这能力。
  王总说,离开拉雪兹神甫公墓,我前脚刚上飞机,后脚巴黎恐怖袭击,死了一百多人,我是逃过一劫,回到香港,股票又跌了,我再度一贫如洗,内裤都输光了,付不起元朗房租,只好搬来深水埗,寻了一间劏房。我问,劏房啥意思?王总说,劏,广东话,宰杀畜生,开膛剖肚,掏心挖肺,劏房呢,等于是屠宰场,但比棺材房好,起码人可以立直。我说,收入来源呢?王总说,卖报纸,发广告,拉皮条,啥都做过,混口饭吃,不到一年,我连劏房也住不起了,只好搬进棺材房,提前等死,半年前,甘肃狄先生来香港,望过我一趟,他是可怜我,劝我跟他去甘肃,包我衣食无忧,住几百平方米房子,还有列国佳丽,任我挑选,但我拒绝了,狄先生临走前,给我十万港币,叫我寻个公寓,不要再困棺材房,第二天,我就乘船去澳门,住进威尼斯人,只一夜,吃喝嫖赌,统统用光,一分铜钿不剩。我说,何必呢?王总笑笑说,我是见过世面的人,尝过纸醉金迷,所谓财富,来得快,去得快,根本不是你的,你不过是个中转站,就像两手车中介,就像你的红与黑,车子终归是人家的,你不配做玩家,只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我心想,王总还有最后一筐尊严,宁愿独自饿死香港街头,也不肯做狄先生门下走狗,了却残生。我正分神间,王总伸出手来,拿过台面上信封,一万港币,迅速清点,塞进西装内插袋。王总又翻出手机,从万宝路香烟盒子里,抽出一张白纸头,借了酒楼伙计圆珠笔,写一串电话号头。王总说,我的温州朋友,常住巴黎,寻到此人,就能寻到浦厂长。张海接过香烟纸,收入裤子袋袋。我说,王总,多谢了。王总拱拱手,摸了西装里的信封说,你们这份心意,雪中送炭啊,棺材房里,我还能多蹲一段日子,要不然,过了耶诞日,我就要被扫地出门,搬到笼屋去等死。我说,笼屋又是啥?王总摘下墨镜,指了酒楼对面那栋楼,苦笑说,看到吧,这栋楼上,皆是笼屋,人住了铁笼子里,四面透风,就像菜市场的鸡笼鸭笼,到了那时光,所谓人呢,等于畜生,资本主义的畜生。
  出了酒楼,毕竟冬至夜,阴气正盛,亡魂齐聚,如同上海深秋。王总收好信封,带走一包万宝路,戴了墨镜,有盲诗人荷马腔调,可惜拖鞋煞风景。我说,王总啊,我有一事不明,你为啥总是戴墨镜?半夜三更不摘。王总笑说,你不晓得,王家卫《春光乍泄》,张国荣,梁朝伟,张震,还有我。我惊说,王总演了哪一角色?王总说,南美洲,巴西,阿根廷,我最熟了,到布宜诺斯艾利斯,陪了剧组一个月,我做了男四号,康城得奖之后,我进电影院一看,我的面孔已被剪掉,只有背影一晃,从此戴上墨镜。我跟张海笑笑。到了棺材房楼下,王总说,请问两位,我的爷叔小王先生,他还好吧?小辈在何方高就?含饴弄孙了吧。我说,小王先生没结过婚,孑然一身,无有子女。王总悲从中来说,我的爷爷,只有两个儿子,我爸爸只生我一个,我也无有子女,春申厂王家门,我竟是最后一个男丁,断子绝孙,天道循环,电影落幕,the end。张海闷声说,报应。江南古谚,富不过三代,从老老王先生起,到老王先生,大王先生,小王先生,再到王总,至理名言。王总摆手告别,戴了墨镜,踟蹰上楼,如同行尸走肉,钻进棺材去了。
  末班地铁没了,我跟张海拦了计程车。万里追凶,终有收获,得到厂长“三浦友和”下落。张海一路闷声,眼乌珠直勾勾,看了车窗外香港。街边有老婆婆,在烧冬至纸钱,烟火腾腾。又有鬼佬男女,拎了酒瓶,放肆浪荡。回到尖沙咀,弥敦道到底,再转天星码头,隔了维多利亚港,眺望对岸港岛,中环,湾仔,铜锣湾,凤阁龙楼连霄汉,灯火粲然,遮挡天际线。张海吃一支红双喜,烟雾慢慢飘散,子夜里,仿佛飘到太平山顶,云里雾里。海边风冷,我拖了鼻涕,走回重庆大厦,商铺早已关门,几个非洲夜游神,不晓得在交易啥。电梯口,有一南亚少年,印度或巴基斯坦或孟加拉,蹲了打电话,印地语或乌尔都语或泰米尔语或孟加拉语,大差不差。电梯门开,少年跟我们一道进去,手指头骨节瘦长,捏了oppo手机,棕色面孔,垂下两行清泪。少年这通电话,大概是打回故乡,要么寻爷娘,要么寻恋人,哎呀,《拉兹之歌》,到处流浪,哈,流浪,如我今夜,如人昨日。电梯到十二楼,南亚少年出去,我跟张海相对无言。电梯到十五楼,家庭旅馆,刚要进房困觉,只见对面房门敞开,有个姑娘,皮肤白净,精致妆容,坐于地板,哭哭啼啼,门口还有呕吐物。重庆大厦,楼上楼下,几十家旅馆,多住世界各地背包客,这位姑娘却不是洋人。我用国语问她,需要帮忙吧?但她茫然抬头,讲一串韩国话,末尾思密达。原来是韩国小姑娘,千里走单骑,深夜买醉。清洁工已下班,张海寻来拖把,帮她清理呕吐污秽物。张海又抱她上床,盖好被头,小姑娘无力反抗,用英语道谢。张海帮她关好房门,免得坏人进去。
  回到房间,我收作行李,准备天亮退房。张海已是微醺,上床说,阿哥,生日快乐。我说,我是明日生日,不是冬至。张海说,过了半夜十二点,现在就是明日。我说,对的,我是昏头了。这时光,张海已打呼噜,又开始磨牙,犹如交响音乐会。他又讲了几句梦话,大体都是关于厂长,还有两句,关于师傅,后来关于阿哥,就是我了。张海这只梦,真是绵长,人物众多,情节曲折,怕是还要画关系图。我也吃力,困到眠床,重庆森林之夜,悄然发梦。
  第6章 死别
  一
  人这样东西,退休以后,要么旅游,要么吃喜酒,要么追悼会,要么广场舞,或者唱歌。冉阿让欢喜唱歌,原本风光之时,每个月一趟,订下ktv包房,召集我爸爸,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偶尔还有瓦西里,几个退休女同事,下半天,一点钟开始,四点钟结束,老年人专场,价钿实惠。十年前,钱柜车水马龙,如今人去楼空。年轻人用手机app唱歌,更难相聚ktv,只好惨淡经营。冉阿让再婚,净身出户,不大出来唱歌,春申厂老兄弟们,只在朋友圈相见,点赞。我从香港乘飞机回上海,张海退掉飞机票,真买火车票,从九龙乘上t100次。张海困了十九个钟头,穿过南中国山山水水。回到上海,张海打一圈电话,预订江宁路好乐迪,元旦下午场。
  1月1日,我带我爸爸过来。进了卡拉ok包房,张海,冉阿让,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到齐,不能多一个,也不能少一个。神探亨特带了十罐青岛啤酒,保尔.柯察金带了水果跟零食,冉阿让带了保温杯,泡了枸杞茶。张海准备好几份礼物,香港机场免税店买的。还没讲正事,保尔.柯察金拖了张海,要听他唱《金陵塔》。张海摇头推辞,不是谦虚,多少年过去,老早唱不来了。保尔.柯察金不客气了,捷足先登,《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可惜年纪大了,唱得差点断气,坐下来咳嗽,我叫服务生,点一桶胖大海给他。神探亨特上场,一首《故乡的云》,唱得像模像样,又接一首《好人一生平安》,我爸爸跟张海送上掌声,再行敬酒,不亦乐乎。轮到我爸爸唱歌,《纤夫的爱》,张海配合唱女声,我忍不牢狂笑。保尔.柯察金给冉阿让点好《北国之春》,还是日语版。冉阿让却不唱,调一首《一剪梅》。包房变成舞台,大屏幕是电视剧mv,冉阿让一亮嗓子,技惊四座,不是费玉清,也是费玉清阿哥,唱到动情处,一剪寒梅,傲立雪中,只为伊人飘香,保尔.柯察金呆了,神探亨特闭上眼,我爸爸默然,若有所思。气氛终被调起,保尔.柯察金唱了三首王洛宾,《在那遥远的地方》《青春舞曲》《永隔一江水》。张海又起劲了,连唱三首粤语歌,张国荣《沉默是金》《风再起时》《风继续吹》。他的心还在香港,在尖沙咀重庆大厦,在深水埗棺材房。
  神探亨特吃饱老酒,戴了老花镜,拉上我爸爸,打开手机说,老蔡,你看啊,这是我女婿公司,互联网金融平台,这两年老行的,年化20%起板,买进十万,一年净赚两万多,比银行理财高得多,比买股票也牢靠。我爸爸笑说,恭喜啊,亨特,你女婿真有本事,你享福了,怪不得,一日到夜,周游世界。神探亨特说,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骏骏也老有出息,我女婿啊,就是头脑活络,除掉赚钞票,其他统统不会,还有一条,就是孝顺老人。保尔.柯察金抖擞精神说,对的,这只金融平台好啊,我买了五万,不到半年,净赚五千多,香烟老酒铜钿,全部赚回来。我爸爸问,你儿子快结婚了吧?保尔.柯察金说,新房子都买好了,共康新村,稍微远了点,但是地铁方便,三十分钟到人民广场,今年春节,就要办喜酒,我想办得风光,多赚点钞票,不要让小辈太辛苦。神探亨特跟保尔.柯察金一唱一和,我不禁泼冷水说,两位爷叔,投资要谨慎。神探亨特急忙说,骏骏,话不好这样讲,我女婿的平台啊,有啥信不过?保尔.柯察金说,你看看,我投资的项目,不得了,委内瑞拉石油,几千亿的项目,美元啊,等于美国背书,现在油老虎世道,美国总统特朗普,也要看了沙特王子眼色行事,没了石油美元,美国人就要下岗,跑到中国来再就业。我摇头说,保尔.柯察金爷叔,你不是最讨厌美帝国主义,金融寡头,石油资本吧。保尔.柯察金面不改色说,我的切口,改不掉了,但赚钞票是好事体,马克思主义认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社会主义只有让自己强大起来,才能打破资本主义绞杀,生产力决定一切,生产力是啥东西?就是钞票。冉阿让唱一曲《我爱你,中国》,百灵鸟从蓝天飞过,终结了保尔.柯察金。
  张海关掉音乐,拿起话筒说,各位爷叔,新年第一天,我有一桩大事要宣布。神探亨特说,张海啊,你要自己当老板,还是小荷怀了二胎?众人哄笑,张海保持严肃,朗声说,厂长“三浦友和”寻着了。所有人闷掉,一分钟,我瞄一眼我爸爸,他在摸香烟跟打火机,可惜包房禁烟。冉阿让刚唱好歌,木头般立了原地,手里捏了保温杯。神探亨特举起啤酒罐,一饮而尽。保尔.柯察金窝在沙发里,清了清喉咙说,哪能寻着厂长的?张海坐下来,打开包房里的灯,先从甘肃狄先生讲起,再讲到冬至香港行,深水埗棺材房,我们寻到香港王总,才晓得厂长远在巴黎。我爸爸说,你要去巴黎?张海点头说,我想去捉厂长回来。包房内,四个老头,又静一歇。服务员进来送茶水,看到这番腔势,急忙退出。
  我爸爸说,小海,我跟你一道去。张海还没反应,我先问,爸爸,你要去啥地方?我爸爸说,巴黎,捉厂长回来,这是老毛师傅遗愿,要是我死了,便是我的遗愿,也会给你托梦。神探亨特喷了酒气说,我也一道去,女儿女婿带我去过巴黎,蛮好的,埃菲尔铁塔,卢浮宫,凡尔赛宫,凯旋门,老佛爷,赞啊,我再想去一趟。保尔.柯察金跟进说,亨特,能带我一道去吧?我也想拿厂长捉回来,恨煞他了。神探亨特问,你出过国吧?保尔.柯察金说,两年前,一家门去过泰国。我爸爸说,我没出过国,连护照都没。张海说,阿哥,帮师傅办一张护照吧。我蛮尴尬。保尔.柯察金说,现在护照好办的,法国签证麻烦点。神探亨特说,法国是申根国家,签证也不难办,中介一条龙服务,提供存款证明就好。张海说,师傅办护照,一个礼拜就好了,我们六个人,再一道办法国签证,过好年,我们就去法国。保尔.柯察金说,对的,我儿子过年结婚,大事体办好,我就轻松了,不但法国兜一圈,还要去德国,意大利,西班牙,英国。我提醒一句,爷叔,英国不是申根国,要另外办签证。我爸爸说,我们不是去旅游的,也不是去拍照片,我们是去捉人的,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保尔.柯察金笑说,对对对,不是请客吃饭。我说,你们去巴黎,到底是捉人,还是搞革命?保尔.柯察金说,世界革命形势是密不可分的,就像我们买互联网金融产品,投资对象是全世界,我们的革命对象,也是全世界。我爸爸说,不要吹牛皮了,想想到了巴黎,哪能才好捉人?我们又不是警察,厂长不在红色通缉令上,凭啥拿人捉回来?保尔.柯察金说,可以向法院起诉吧?他诈骗了集资款一百万。我说,民事诉讼有效期,最高三年,当年不起诉,现在过去十七八年了,还有啥好讲?保尔.柯察金闷掉。张海说,先要寻到厂长,确认是本人。我爸爸说,这不要担心,尽管我们都是老花眼,但是厂长,烧成灰也认得。张海又说,寻到人以后,再看他会不会反抗。神探亨特说,你放心,只要我在,他动都不敢动。神探亨特立起来,头顶几乎碰着天花板,只不过腰围粗了两圈,体重翻了一倍,老早是北极熊,现在是非洲象。保尔.柯察金说,然后呢,他就举手投降,跟了我们走?我爸爸说,要是他不肯走,就拿他做掉,塞进麻袋,再绑十公斤铁家什,半夜掼进苏州河。我说,爸爸,巴黎没苏州河,只有塞纳河,再讲呢,你也没这胆量。我爸爸大怒,就要请我吃生活,还好张海拦着。我爸爸坐下说,瞎话三千,我没这胆量?1969年,珍宝岛战役,我就在黑龙江,准备打第三次世界大战,血书都写过,不是死在苏修坦克下,就是杀十个苏修士兵。我说,苏联老早没了。保尔.柯察金叹口气说,是啊,但保尔.柯察金同志还活着。大家皆没了主意,也没了志气,ktv包房气氛,如同遗体告别大厅。张海说,我能叫他回来。神探亨特问,你凭啥?张海说,凭我是他的女婿。我瞟一眼冉阿让,他一直坐在包房角落,没出过一句。张海是厂长“三浦友和”女婿,冉阿让又是啥人呢?
  冉阿让起身说,我走了,你们慢慢唱歌。神探亨特拉牢他说,为啥走啊?冉阿让抓起话筒说,我不想让厂长回来。声音是真响,就像人家唱《青藏高原》,或者《死了都要爱》,喇叭刺耳,震得保尔.柯察金要发心脏病。待到余音散尽,我爸爸问,因为“山口百惠”?冉阿让说,嗯,我跟她结婚前,就想过这只问题,万一“三浦友和”回来了,我会自己离开的。张海说,爷叔,我都不晓得。冉阿让苦笑说,小荷也不晓得,你们小辈,最好不晓得。我爸爸说,所以讲,冉阿让,你不想让厂长回来,最好他死在国外,永远没消息,是吧?冉阿让在胸口画十字说,嗯,老蔡,亨特,保尔.柯察金,要是我的兄弟,你们就不要去巴黎,不要去寻厂长,再不要讲起这桩事体,忘记春申厂吧。张海说,外公的遗言呢?老厂长的托梦呢?冉阿让拍了胸口的十字架说,等到末日审判,我会向你外公,向老厂长交代的。我爸爸说,坐下来。冉阿让摇头,抱了保温杯,走了。张海追出去,过几分钟,他回到包房说,冉阿让爷叔,不肯再回来了。
  歌神提前退场,剩下虾兵蟹将,陡然安静,多了落落寡合之气。保尔.柯察金说,唱歌,继续唱歌。音响又噪起来,神探亨特手捏话筒,看了大屏幕唱“几度风雨,几度春秋,风霜雪雨搏激流”。电视剧《便衣警察》主题曲,神探亨特想要做警察,毕生未能得偿所愿,唱来别有深意。听到“金色盾牌,热血铸就”,我觉得他的气息连不上了,声音从保卫科跑调到劳改农场,直到话筒落地,音响砰地刺耳。张海搀了他的手,神探亨特面孔发紫,翻嘴唇皮说,没事体,我去卫生间。张海扶他出去,但他太高太重,两个人摇摇晃晃,眼看就要掼倒。爸爸推我一把,我上去帮忙,顶了神探亨特后背,张海抱他腰身,刚出包房,神探亨特双脚一软,两百多斤,犹如泰山倾倒,我跟张海也被带倒。我的面孔贴了冰冷地板,头顶ktv灯光,一闪一闪,隔壁房间,有一中年妇女唱“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神探亨特裤子底下,流出一摊清水,汩汩漫延,像一幅慢慢扩大的地图,从上海流溢到巴黎,又从巴黎流溢到天边。
  二
  三日后,所有人来到医院。神探亨特老婆女儿,带了十岁的外孙女,楼下哭哭啼啼。诊断结果出来,神探亨特是胰腺癌,已到三期,化疗不管用,手术切除率相当低,华佗扁鹊再世,不过徒劳,料理后事吧。雯雯老早对我客气,现在拎了爱马仕包,不准上去探望,老头子要是有三长两短,不会放我们过门。张海讲元旦ktv唱歌,是他召集,包房也是他订,不关其他人事体,由他承担责任。神探亨特老婆冷笑说,怕你承担不起。保尔.柯察金问一句,你女婿呢?神探亨特老婆翻白眼说,我女婿是大忙人,飞了国外出差,迪拜晓得吧,油老虎晓得吧,明早就回来,望老头子。
  我爸爸坐卧难安,夜里困不好,总是讲梦话,搞得我妈妈也没精神。他梦见了神探亨特,有时一夜之间,反复梦到好几趟,前半夜还后生,后半夜已到中年,早上将醒之时,神探亨特已病入膏肓,一命呜呼,开追悼会,所有人到齐。我爸爸又讲,亨特翘辫子后,依然体形庞大,直角挺硬,卡了焚尸炉口子进不去,火化工只好拿出老虎钳,剪掉一只手,剪掉一只脚,才拿遗体塞进去,大火焚烧,居然烧不掉,神探亨特还是硬如钢铁,只好再加两升汽油,问家属多收一百块汽油费,终于烧成灰烬,却烧出一团完整的肿瘤,大概有汉堡包这样大,外头一层癌细胞烧焦,掀掉一层黑皮,里头还是红颜色,鲜艳欲滴。火化工讲没办法,再烧还要加汽油费,家属讲随缘吧,就拿这只肿瘤塞进骨灰盒,终归也是神探亨特自己身上长的,入土为安。我爸爸讲好,面不改色,吃一根香烟,又吃一口茶。我听了,觉得是个好故事,但神探亨特还活了,因此不好算托梦,只是噩梦。但我经常被人托梦,也是从我爸爸身上,遗传到的寥寥几项基因之一。
  听讲神探亨特精神好了点,我爸爸拉了我去医院。我爸爸拎了水果,我捧了鲜花,到了癌症楼,生老病死,各种死灵魂,飘在眼门前,反而爽气。神探亨特像一摊肉,被厨师切碎平铺了病床上,肉眼可见地瘦了,癌细胞蚕食了他,否则元旦昏迷这日,就算我跟张海两个拼命,也没力道扛得动他。神探亨特吊了盐水瓶,叫我吃水果,跟我爸爸聊股票,明明判了死刑,却装出明日刑满释放样子。退休以后,他还想重操旧业,比方看守金库,协助派出所捉坏人,却没人请他。神探亨特闲不下来,就到公交车上捉扒手。他的眼乌珠,等于照妖镜,人群当中扫一眼,便晓得啥人有问题,不疾不徐,捉个现行。小偷家族就算反抗,但看到他的巨型体魄,自然也被震慑,举手投降,扭送派出所。但有一趟,也是过年前,公交车上碰到三个悍匪,团伙扒手,掏出弹簧刀来威胁,六十岁的神探亨特,大吼一声,一巴掌扇下去,打晕一人,飞起一脚,踢翻一个,幸存那一个,掼下弹簧刀,直接跪倒,哭爹喊爷求饶。电视新闻来采访,夸他是反扒老英雄。但神探亨特老婆不放心,再不准他乘公交车了,生怕有一日,被他捉过的小偷报复,在他背后开几只洞眼。这两年,神探亨特抱怨贼骨头少了,大家不带现金出门,皮夹子干瘪,除掉手机,几无可偷之物,少了他的用武之地。
  病房里,雯雯在落眼泪。神探亨特说,我还没死了,哭啥哭。雯雯哼一声说,我又不是为你哭。神探亨特说,你下去走走吧,我要跟老兄弟吹吹牛皮。女儿走后,神探亨特拉了我爸爸说,快跟保尔.柯察金讲,我女婿好像出了事体,到现在都没来过。我爸爸指指手机,又指指皮夹子,神探亨特点头。我爸爸说,我懂了。他们做同事三十年,做兄弟四十年,翘一翘屁股,就晓得会出啥样的大便。神探亨特叹气说,我女婿做的生意,是我推荐给保尔.柯察金的,他不要因为我吃亏,十七年前,我们买春申厂原始股,我出了三万块,从银行提出来,手都是抖豁的。我爸爸说,我出了五万块,大家都不容易。神探亨特说,厂长还是要捉回来。我爸爸说,你放心吧,这桩事体,包了我身上。神探亨特说,老蔡,我为啥这样讲,因为19 90年,春申厂的凶杀案,昨天,我给公安局老杨打过电话,记得吧,刑侦支队的老杨,当年经常来我们厂里,你还帮他修过警车。我爸爸说,老杨啊,有一点印象,老早退休了吧。神探亨特说,老杨又被返聘了,他讲这桩案子还没消息。我爸爸说,一生一世都破不掉了。神探亨特笑笑说,对我来讲,是一生一世都破不掉,但对你不是啊,你还有机会看到凶手落网。我爸爸不响了,我安慰说,亨特爷叔,现在公安局在重翻旧案,有了dna鉴定,只要当年案子,保存凶手血迹,唾液之类证据,就能有机会再破案,甘肃有一桩案子,好几条人性命,凶手二十几年没捉到,最近查dna被寻到了。神探亨特说,甘肃白银案,刚有新闻,我就注意到了,还有浙江湖州,一桩灭门案,也是通过dna,在上海浦东捉到真凶,此人隐姓埋名二十年,都加入了作家协会,你认得吧?我忙摇头说,此人我不认得,看来这方面消息,亨特爷叔比我灵通。神探亨特说,春申厂凶杀案,我牵记了二十八年,每年10月份,案发这一夜,建军的忌日,我都想回去,回到仓库围墙下,看看还漏掉啥的细节。我爸爸说,后来工厂拆掉,再也寻不着了。神探亨特说,但我回去过,我们春申厂啊,变成小区楼盘,我凭了脑子记忆,寻着仓库围墙的方位,现在是小区健身房,每夜有几个小姑娘,露了肚皮眼跳舞。我说,肚皮舞上课。神探亨特说,我想嗅嗅杀人现场味道,被小姑娘们当作老流氓,打了110,带去派出所了,还是托了老杨,才拿我领出来。我爸爸笑说,亨特,你嗅到凶手味道了吧?神探亨特怏怏然说,只嗅到小姑娘汗臭味道,香水味道。我爸爸说,讲了半天,这桩案子,跟厂长有啥关系?神探亨特讲了吃力,喘喘气,我跟我爸爸一道扶他起来,服侍他吃水吃药,他舔舔嘴唇皮,我跟我爸爸凑近他听。神探亨特说,这样多年数,凶手一直没捉到,但是嫌疑对象,还是有的,首先是费文莉,她是被害人建军的未婚妻,最有情杀可能,但这个嫌疑呢,当时就被公安局排除了;其次,是工会主席瓦西里,你晓得的,这只瘪三下作,经常跟费文莉开黄腔,还有保尔.柯察金,冉阿让,都有嫌疑。我爸爸说,你要是怀疑他们,干脆怀疑我好了。神探亨特闭上眼说,我暗暗观察了二十八年,我像个密探,像个盖世太保,但有个好消息,所有人的嫌疑,统统排除了,只剩下一个人。我爸爸拍了心口说,亨特啊,你也是有本事,怀疑了我二十八年?神探亨特说,对不起。我说,剩下来这一个人,就是厂长“三浦友和”。神探亨特说,从他还是副厂长时光,我就在想这只问题,后来保卫科撤销,我只好下岗,去妇女用品商店做保安。我爸爸说,听讲保卫科撤销,是“三浦友和”向老厂长提的,调虎离山之计?神探亨特点头说,老蔡啊,你终归聪明了一记。我说,杀人动机呢?神探亨特说,骏骏啊,你写了这样多小说,一半的故事,都是杀人案吧?我点头说,悬疑,推理,惊悚,都有的。神探亨特说,你想想这桩案子,被害人建军,大学毕业生,工程师,状元郎到了厂里,老厂长器重他,亲自介绍他入党,送他去党校培训,当成未来厂长培养,局里领导也有这意思,“三浦友和”当时是销售科长,他帮春申厂收入翻倍,老厂长也蛮欢喜他,同样有提拔可能,还有啊,“三浦友和”像日本明星,建军卖相也不差,足球踢了好,厂里女职工,经常议论这两个人。我爸爸说,每趟吃食堂,只要他们两个出来,女人们就吃得香。我说,“三浦友和”跟被害人有直接竞争关系,只要建军死了,“三浦友和”就没了竞争对手,平步青云,变成老厂长的接班人。我爸爸说,后来嘛,春申厂就死在他手里。神探亨特说,你只讲对一半,“三浦友和”跟建军,竞争的是前程,还有女人。我说,费文莉?神探亨特摇头,放低声音说,要是有的话,当年刚刚案发,就该查出来了,毕竟费文莉是第一嫌疑人。我说,也可能是厂里其他女的。神探亨特说,甚至是“山口百惠”。我爸爸惊说,你讲啥人,瞎讲了,“山口百惠”又不认得建军。神探亨特说,我是保卫科的,每个人出入工厂,门房间都有登记,当时“山口百惠”经常来厂里,给她老公送盒饭,送洋伞,送药之类。我皱眉头说,不可能,小荷就是1990年出生的。神探亨特说,我查过了,小荷生日1月份,案发10月份,“山口百惠”5月份就回医院上班了。我说,嗯,小荷跟我还有张海一样,都是摩羯座。神探亨特说,案发前,“山口百惠”有充分时间接触被害人。我爸爸心惊肉跳说,亨特啊,你不要再分析了,我吃不消了,吃不消。
  神探亨特的面孔发黑,眼白浑浊,呼出每一口气,带了癌细胞味道。他所泄露的秘密,仿佛一只铁钩,撬开阴沟盖头,让下水道沼气,成年累月淤泥,终归挥发出来,驱之不散。春申厂的凶杀案,是他一块心病,在他身上潜伏,发酵,分裂,吞入天底下的污浊,发生化学反应,最后变成癌细胞,变成恶性肿瘤,变成刽子手。这不是他的错。唯一治病良药,就是案子破掉,真凶落网。可惜,来不及了。神探亨特咳嗽两记说,老蔡,这桩事体,我不能跟冉阿让讲,现在他跟“山口百惠”是盖了一条被头,穿了一条裤脚管的,他要是晓得,告诉枕头边的人,岂不是打草惊蛇?我爸爸苦笑说,保尔.柯察金呢?神探亨特说,他就是个大嘴巴,告诉他,等于告诉全世界,我只好跟你讲,因为你不声不响,嘴巴最牢。我爸爸无啥好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说,亨特爷叔,这只秘密,为啥我好晓得。神探亨特抓了我的手说,骏骏啊,我只有女儿,没养出儿子,所以欢喜你,老早每趟到你家里,我就让你抓牢我的手臂膊,带你荡秋千。我还记得,神探亨特总是讲,他要拿女儿嫁给我,考虑到雯雯继承了她爸爸的体形,这段美好姻缘,时常让我脊梁骨发冷。神探亨特说,等我烧成灰,这只案子,就靠你来破了。我说,爷叔,我有何德何能?我写的悬疑小说,皆是纸上谈兵,跟真正的杀人案,根本不搭边的。神探亨特还是拉了我说,骏骏啊,爷叔也没几日了,求求你了,答应我。我爸爸看不下去,代替我答应,好了,好了,保证帮你完成心愿。
  雯雯回到病房,下了逐客令,怕老头子吃不消。神探亨特闷掉。我爸爸跟我出了病房,我在电梯间说,爸爸,你没权代替我答应他。我爸爸说,亨特都快死了,叫他走得安心点吧。我说,等他真的走了,我又没帮他完成,凶手一直没捉到,接下来几十年,神探亨特的魂灵头,就要每夜来寻我托梦,到时光就不是传话,而是骂我凶我,噩梦做到天亮,惨不惨。电梯门打开,迎面碰到一人,六十几岁老头,一千度眼镜片,正是保尔.柯察金。
  三
  保尔.柯察金的礼盒看起来大,里头不过两盒坚果,价值不超过三十块。我爸爸骂道,你像样子吧,亨特咬得动这种东西吧。保尔.柯察金说,礼盒里有工具,敲开来便当。我爸爸说,他有力道吧?我说,不要吵了,亨特爷叔有一事要转告,他女婿一直没回来,好像出了事体。话音未落,保尔.柯察金面色大变,打开手机,互联网金融app,再看账户余额,竟是三只零蛋,三只汤团,一分不剩。保尔.柯察金当场脚软,地上躺尸,仿佛癌症晚期。幸好在医院,马上送去急诊室,医生讲他没毛病。
  医院门口台阶,保尔.柯察金失魂落魄,再没心思去望神探亨特。我爸爸递出一支中华,安慰说,你不是只买了五万块吧。保尔.柯察金吃了香烟,吹了西北风,一把眼泪水,一把鼻涕水说,不是五万块,是五十万。我心里一惊,掏出餐巾纸。保尔.柯察金擤了鼻涕,拿自己光头当成坚果猛敲,哀叹说,儿子就要结婚,买房子男女双方各出一半,装修女方花了二十万,婚礼礼金可以赚回来,但车子要男方出手,儿媳妇看中奔驰七人座,德国全进口,连同上海牌照,还有保险费,进口税,总共六十万,只好求我赞助。我爸爸说,小夫妻结婚,买这样好车子为啥?保尔.柯察金说,我也这样讲啊,你看我,一辈子不舍得用钞票,但我儿子不一样,他在日资企业上班,老早工资还算可以,最近几年,日本老板口袋里没铜板了,儿子开销却不小,毕竟三十几岁的人了。我爸爸问,儿媳妇呢?保尔.柯察金说,更加不谈了,广告公司上班,平常接触的人呢,不是开宝马就是奥迪,她自己倒是个脱底棺材。我说,等两年再结婚呢。保尔.柯察金摇头说,肚皮里已经有了。我爸爸说,哦,恭喜你啊,要做爷爷了。保尔.柯察金尴尬笑说,所以呢,小东对她百依百顺,过年必须要结婚,等到天热,孙子就要出世,苦日子就来了。我爸爸说,有了小囡,终归是好事体。保尔.柯察金说,好啥的,儿媳妇又讲,有了小囡,就是一家三口,加上双方老人,就是一家七口,将来还有二胎,普通轿车挤不进。我插嘴说,七人座,国产别克gl8也蛮好。保尔.柯察金喷一口烟说,儿媳妇讲,别克商务车,开出去像单位公车,要么滴滴专车。我爸爸说,作死。保尔.柯察金说,我是没办法,小东跟我闹,我老婆也宠儿子,只好拿出所有钞票,我的棺材铜钿,总共四十万,还差二十万。我爸爸的老兄弟里,保尔.柯察金最寒酸,下岗以后,一直没正经工作,想寻一份办公室差事,自然到处碰壁。退休前两年,保尔.柯察金在长寿路摆摊,卖福利彩票,门口好几家夜总会,常有莺莺燕燕问他买彩票。还好当年没买断工龄,保尔.柯察金挨到正式退休,每年都能加退休工资,夫妻俩省吃俭用,不买股票,只买银行理财,慢慢有了积蓄。保尔.柯察金又说,这只互联网金融平台,神探亨特推荐给我,他的女婿是老板,我想是自家人,终归牢靠吧,就像买股票有内部消息,最起码不会亏,等到下个礼拜,四十万变成六十万,就好帮儿子买车子。我爸爸说,你不要去寻亨特了,他离死只差一口气。保尔.柯察金老泪纵横说,这我哪能办呢?我说,报警啊。
  过了春节,年初八,保尔.柯察金儿子良辰吉日。我跟我爸爸来吃喜酒,封了厚厚的红包。我爸爸还关照我,我是重要嘉宾,还要给宾客抽奖,出送我最新的签名书。我讲这是吃喜酒,不是吃豆腐羹饭,送《镇墓兽》合适吧?我爸爸说,不搭界的,都是唯物主义者,无神论者,红白喜事,一视同仁。公安局传来消息,神探亨特女婿带了小情人,已从澳门捉回来了,资金追回一半。保尔.柯察金四十万本金,刚好领回二十万。小东的车子还是买了,奔驰不用想了,上海大众斯柯达,挂了江苏牌照,省去拍沪牌费用,就是高峰期不好上高架。保尔.柯察金会挑地方,喜酒办了南京路,国际饭店。二十年前,我爸爸骗我去国际饭店吃喜酒,却到了西宝兴路殡仪馆,自此认得张海。二十年后,真到国际饭店吃上喜酒,张海果然来了,还带上一家门,倾巢而出。小荷特意打扮一番,坐了圆台面对过。她的女儿莲子,已满五岁,爬了妈妈身上。小姑娘一对黑眼乌珠,跟她娘一式似样,教人肚肠角发痒。张海的丈母娘“山口百惠”,挽了冉阿让手臂膊,坐了我爸爸隔壁。工会主席瓦西里都来了,就是红包干瘪。春申厂同事与子弟们,自然都坐一桌,独缺神探亨特,大家存心不提他,免得触心境。小荷给我爸爸敬酒,讲起她小时光,经常一个电话,我爸爸就来帮忙,面对债主,拔刀相助。我爸爸听了羞赧,只好笑笑。“山口百惠”低头,冉阿让牵了她的手,倒是恩爱样子。瓦西里只顾了吃菜,却没人理睬他。我爸爸不吃酒,只吃饮料,饭店里不好吃香烟,难过煞他了,拉了冉阿让,下楼去过瘾头。我问张海,冉阿让不是戒烟了吗?张海说,帮帮忙,戒出一身毛病,只好破戒了。
  我是东张西望,看到主桌上的保尔.柯察金。碰着大喜日子,儿子讨媳妇,他却有几分落寞,眼神,讲话,行动,皆如温吞水,只有收红包手势敏捷。等到我爸爸跟冉阿让回来,婚礼要紧时光,新郎新娘上台。保尔.柯察金儿子小东,卖相不错,眼大肤白脚长,就是三十刚过,头顶有衰败倾向,基因果真强大。儿媳妇呢,虽然化了新娘妆,面孔搽了厚粉,但看得出,她的年纪跟新郎差不多,身段稍微有点沉,肚皮微微凸出,必须要办酒了。司仪请上双方父母。保尔.柯察金最后一个上来,吃醉老酒一般,走路颠三倒四,先是到新娘一边,被他老婆拉回来,宾客哄堂大笑,当他是存心搞气氛。司仪一声令下,新郎新娘一鞠躬,感谢双亲养育之恩;二鞠躬,祝四老健康长寿;三鞠躬,向双方父母敬茶改口。新娘子叫保尔.柯察金一声爸爸,声音蛮轻,司仪递了话筒,我也没听清。司仪再请双方父母讲话。先是新娘子妈妈,讲了一长串小姑娘童年往事,从男同学楼下排队唱歌讲起,眼泪水淌淌滴,司仪一看苗头不对,马上拿走话筒。再是新郎这边,保尔.柯察金老婆平常嘴巴碎,到了台上却是嗯呀啊呀,放不出一只屁,只好说,我不会讲话,我老公有文化,欢喜读书看报纸,他来讲最好。话筒递给保尔.柯察金,他的右手发抖,眼神还是定怏怏,嘴唇皮像给缝起来。司仪随机应变说,各位贵宾,新郎爸爸太激动了,请大家掌声鼓励。宴会厅里,掌声雷动,只有我们这一桌,面面相觑。掌声就像鼓点,笃笃笃,敲了保尔.柯察金秃头上,敲了一千度的眼镜片上。新郎官等不及了,嘴唇皮翻翻说,爸爸,快点讲啊。保尔.柯察金点头说,大疆,今日是你的婚礼,爸爸非常高兴,你跟你妈妈都辛苦了。
  新郎官面色大变,新娘子也是摇头,保尔.柯察金老婆翻了白眼,新娘爸爸妈妈,加上司仪,也是当场呆掉。宴会厅里十几张桌头,顷刻安静下来,服务员都不敢发声音,仿佛定时炸弹在婚礼台下。我也奇怪,新郎官明明叫小东,大疆是啥人?我爸爸凑近我说,保尔.柯察金还有一个大儿子,留在新疆,就叫大疆。婚礼台上,新郎冷笑说,爸爸,你认错人了,我是小东。保尔.柯察金笑笑,改操蹩脚的普通话,我没认错啊,你就是大疆,你妈妈呢?你妈妈在哪里啊?话音未落,保尔.柯察金老婆怒不可遏,送出一记耳光,打了老头子头上,啤酒瓶底的眼镜片飞起,整个人跌跌冲冲,掼在红地毯上。这记司仪也要昏倒,新娘子尖叫,现场一团混乱,我爸爸跟冉阿让冲出去,拉起保尔.柯察金,脚骨倒没断掉,额角头伤疤迸裂,鲜血嗒嗒滴淌下来,人已没知觉了。保尔.柯察金老婆也厥倒了,掼了儿子身上,追悼会似干嚎,你啥意思啊,你是存心啊,我跟小东啥地方对不起你啊?大家评评理啊,这只老棺材,该不该死啊。五岁的莲子哭了,小荷抱紧女儿,张海暴吼一声,救命啊。国际饭店,此情此景,好像梦中见过,到底是啥人托梦?
  今年刚开头,我已第二趟送人去医院。保尔.柯察金身坯不大,张海拿他扛上车子。小东母子都不管他了,这趟我开车子,张海在副驾驶座,我爸爸在后头照顾伤病员。半路上,保尔.柯察金醒来,抓了张海手臂膊问,刚才是啥情况?我只摇头,这趟婚宴风波,他还是最好忘记。送到医院,处理伤口,额角头是老伤,没啥大问题,也没脑震荡。但我提出建议,最好再挂一只号,老年痴呆症。医生讲,这只毛病要去神经内科,明早才有门诊。出了医院,保尔.柯察金抖抖豁豁,打了老婆电话,却被劈头骂了一顿,小东又接过电话,讲新娘一家门以大局为重,婚礼还是办好,但是老娘情绪激动,生怕出啥问题,已在国际饭店开了房间,暂时不要跟她见面,免得血光之灾。保尔.柯察金说,小东,对不起。儿子电话挂了。我爸爸说,保尔.柯察金,今夜你不要回去,就住到我家里。
  到了长寿路,我爸爸妈妈家里,他们并不寂寞,尚有一犬一鸟相伴。咖啡色猛犬布莱尔,已入耄耋之年,遗传撒切尔夫人之忠诚,吠叫两声,被我妈妈用链条圈起来。还有一羽鹩哥,“钩子船长”遗产,年迈却话痨,咋咋呼呼,相得益彰。张海立了玄关,不敢踏进客厅,我妈妈叫他穿了拖鞋,坐了沙发,请他吃杯热茶。我妈妈翻出一只学习机,擦刮拉新,适合幼儿园小朋友,我儿子读了小学,没机会用了,正好送给张海的女儿。三室两厅,我爸爸腾出一间客房,陪保尔.柯察金吃香烟,问他哪根神经搭错,亲生儿子都不认得?保尔.柯察金捶自家头顶心说,我只吃半杯红酒,一点都没醉啊,一只只手机对了我,脑子就煞一记啊,空空荡荡,连自己是啥人都不晓得了,不认得老婆,不认得儿媳妇,亲儿子立了眼门前,只想起一个名字,大疆,真是昏头了。我爸爸问,老早有过这种情况吧?保尔.柯察金说,有一趟,小东刚读中学,我么刚刚下岗,心里不适意,老酒吃醉了,先是叫错老婆名字,接了叫错儿子名字。我爸爸说,你叫了前妻跟大儿子名字?保尔.柯察金苦笑说,我老婆脾气你晓得的,当场翻毛腔,抄起拖把打人,拿我关了房门外头,寒冬腊月,夜里流浪,我跑到厂里值班室,碰到神探亨特,两个男人挤了一张床,惨啊。我爸爸笑了说,你啊,就这点出息。保尔.柯察金说,我以为老早忘记了新疆,忘记了头一个娘子,头一个儿子,原来忘不掉啊。我爸爸说,人老了,就是这样子,今日发生事体,转身就忘记,几十年前老黄历,记得煞煞清。
  翌日,我送保尔.柯察金去医院,专家门诊排队一上半天,确诊阿尔茨海默症。医生以为我是家属,跟我讲了半个钟头,老年痴呆症分为三阶段,保尔.柯察金还在第一阶段,就是忘性大,特别是眼门前事体,前讲后忘,不只是黄鱼脑子,简直是金鱼脑子。保尔.柯察金一辈子精明,戆进不戆出,从没吃过亏,除掉买春申厂原始股,也不过损失一万块,这趟晚节不保,为了儿子结婚,轻信老兄弟女婿,鬼迷心窍,就像被人拍花子,下了蒙汗药,一辈子积蓄,统统掼进去,也是老年痴呆症表现。还有是社交困难,无论多少活络的人,生了这种毛病,马上变得木讷,发呆,出门分不清方向,走路头头转,甚至迷路,保尔.柯察金完全符合以上症状。第二阶段,中度痴呆,小时光记忆也落掉了,眼睛看不清,耳朵听不清,讲话都不清爽,穿不来衣裳,吃不来饭,脾气暴躁,说翻面孔就翻面孔,还会小便失禁。到了第三阶段,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生活不能自理,大小便失禁,等于返老还童,回到小毛头阶段。还不如老毛师傅晚年,就算要人照顾,至少脑子清爽,还晓得立遗嘱,办公证,具有民事行为能力。最后就是昏迷,死于感染之类并发症。下半天,保尔.柯察金儿子才赶到。听到老年痴呆症,小东问医生,可以住医院吧?医生讲,第一阶段,病人还不好住医院。小东说拜托我送老头子回家里。我说,到底啥人是儿子?小东说,阿哥,帮个忙,我没办法,巴厘岛度蜜月,现在要去机场,专车上坐了新娘子,就等在楼下。小东揩揩眼泪水,贴了保尔.柯察金耳朵,只讲两个字,活该。
  四
  3月,惊蛰,老法里讲,春雷震,桃花开,黄鹂鸣。我家鹩哥却讲“把厂长捉回来”,扬州话,声若洪钟,惟妙惟肖,以假乱真。我爸爸说,老毛师傅给这只鸟托梦了。我跑到阳台上,十七岁老鸟,一动不动,每隔两分钟,憋出一泡屎,堆起三寸高鸟粪,却没讲出一句话来。倒是老狗布莱尔,蹲在我脚旁,仰天长啸,狂吠两三声。犬科动物世界里,十七岁的布莱尔,相当于老毛师傅高寿,这是我最后一趟看到它。
  次日早上,我爸爸跟我妈妈,开车送我儿子上学,回到家里,只有鹩哥讲话,老狗布莱尔不见了。这只狗,有撒切尔夫人血统,相当聪明,但聪明过了头,竟会自己开门,趁了家里没人,溜出去了。我爸爸去寻狗,我妈妈去调小区监控,看遍每只摄像头,发觉布莱尔从后门出去了。小区后门靠近苏州河,我爸爸又冲到河边去寻,连根狗毛都没寻着。这一日,我在市委宣传部开会,接到我妈妈电话,没当回事体。到了夜里,轮到我爸爸打电话来,声音里愁眉苦脸。我赶回去,家里灯光暗淡,鹩哥还在吵,我爸爸闷了吃烟,我妈妈也熄角。一看不妙,我一个人到苏州河边。晚风徐来,惊蛰轻寒,河水味道,不同于少年光景。穿过绿化带,我浪荡在河堤上,有人暗戳戳张网捕鱼。我问他,可见一条咖啡色老狗?品种似拉布拉多,又似金毛,更似骨嘴沙皮,简而言之,串串。此人落荒而逃,以为我是城管,落下一箩筐河鲫鱼,翻腾吐泡泡。我放生了一箩筐鱼,惊起几羽白鸟,轻舒双翅,蜻蜓点水而过,像只魂灵头,又去寻啥人托梦。我从苏州河走到长寿路,又走到西宫,碰到一个妙龄女郎,牵了两条小狗,一条博美,一条泰迪。我问她,可见布莱尔踪影。女郎嗤之以鼻,骂我乱搭讪,两条小狗,齐声向我乱吠。我是落荒而逃,回到河浜边上,荒凉所在,路灯熄灭,乌漆墨黑,垃圾堆里,困了一具裸体女尸。我先是一吓,再定睛一看,却是石膏雕像,撩人版维纳斯,长寿路夜总会又装修了。
  回到家里,我爸爸问,能不能到网上寻狗?我说,节哀顺变。这一夜,我没困好。我想,布莱尔会来寻我托梦吧?还好,布莱尔没来,它的老娘,撒切尔夫人倒是来了。时光回到二十年前,我爸爸带我去看桑塔纳的春夜。春申厂里,这条凶猛母狗,摇了尾巴,蹭了我的裤脚管,两只狗眼乌珠,竟是眼泪汪汪,鼻头湿润,不停打喷嚏。我问它,撒切尔夫人,你想关照啥事体?撒切尔夫人狂吠两声,混出一句人话:救救布莱尔。
  梦醒,冷汗一身,我复又出门,去寻布莱尔。天色浆白,我到苏州河边,忽见每一根电线木头,贴满寻狗启事,上有布莱尔名字,一切特征,走失时间,还有狗的照片,留了电话号头,既非我爸爸,也不是我妈妈。我拨通电话,原来是张海。电话彼端,张海说,阿哥,布莱尔走失了,我连夜寻了快印店,打了一百张寻狗启事,跑到师傅家里门口,贴了方圆一公里内,所有电线木头上。我说,你狠的,忙了通宵吧。张海说,布莱尔是师傅的狗,就等于我的狗,它也是撒切尔夫人的儿子,等于春申厂子弟,我必定要拿它寻回来。
  张海等了一个礼拜,一百张寻狗启事,陆陆续续,被雨水冲碎,被保安撕掉。张海请了事假,日夜在苏州河边兜圈子,仿佛人贩子,又像江洋大盗,更像变态色魔,直到被警察请到派出所。张海接过好几趟电话,有人提供线索,惜无照片为证,跑去也是扑空。还有恶人打来电话,讲布莱尔已经寻着,索要酬金一千块,方能告知下落。张海心急,支付宝转账过去,从此石沉大海。
  我爸爸茶饭不思,游戏也不打了,骨瘦形销,每日哭一趟,像在老厂长追悼会。张海就来寻我爸爸,陪他走象棋,安慰他说,师傅,布莱尔聪明,讲不定去捉厂长了。我爸爸盯了棋盘说,怕是被人捉去,进了狗肉煲店,可它一把年纪,老骨头老肉,烧不酥,咬不动,不好吃的。我坐在旁边,实在听不下去,我说,古代呢,穷人要是老了,做不动生活,就会寻个无人之地,一个人上山,要么饿死,要么被野兽吃掉,不增加小辈负担,我去湖北等地考察过,此种地方,叫作“寄死窑”,山上挖只洞,自己钻进去,还有一对窑洞,老夫妻双双去死,日本人,也有此等习俗,大导演今村昌平《楢山节考》,得过戛纳金棕榈。我爸爸说,你讲布莱尔,自己去寻死了?我点头说,狗,通灵性的狗,晓得老之将死,便离家出走,寻个荒野角落,等待大限降临。我爸爸说,我要是快死了,也一个人去山上,去海边,去乡下,就像布莱尔,不给你们添麻烦。张海撸掉棋盘,递出一根香烟说,师傅,不要说戏话了。
  布莱尔消失一个月后,清明节,春日迟迟,淫雨霏霏。我在家里写小说,夜里八点,接到张海电话,阿哥,师傅在我旁边。我说,叫他听电话。张海说,师傅困着了,不要叫醒他吧。我说,你在啥地方?张海说,苏州。我说,哪能会在苏州?我想起来,这两日,我妈妈去退休党员学习团,到皖南事变烈士陵园上坟,顺便旅游黄山,我爸爸一个人蹲了家里。我问张海,你能送我爸爸回来吧?张海说,我开了红与黑,沪c牌照,回不到市区。我说,你给我发个定位,不要动了,我现在过来。
  我开宝马x5出门。雨刷打碎春雨,小长假,高速公路颇堵,刹车红灯,如在阿姆斯特丹。出上海,再到苏州,绕过金鸡湖,北寺塔下入城,直达沧浪亭,相比十几年前光景,几无变化,只是春寒露浓,换了清明时节雨纷纷。按图索骥,沧浪亭对面,我寻到红与黑。医院已经废弃,形同鬼楼,还挂了发热门诊牌子。车窗摇下来,张海眼乌珠发红,法令纹更深,叫我不要发声音。车内后排,我爸爸仰天大眠,鼾声如雷,太太平平。张海下车,陪我立于屋檐下,对面一池春波,雨点淅沥,打碎几尾鲤鱼清梦。张海说,阿哥,不要怪我,今日,师傅来汽车改装店寻我,他背了旅行包,带了单反相机,要我陪他去黑龙江。我说,清明节到,油菜花开,我爸爸热昏了。前几日,我爸爸跟我讲过,他现在没啥志向,只想去黑龙江看看,年轻时当兵地方,趁了还走得动,以后也没机会了。我爸爸少年时光,是行过万里路的,虽不曾读过万卷书,但也见识过万种风景。我没听他细讲过,就算讲了,四十年前风景,早已面目全非,像从韩国整容回来的大姑娘,面孔上裹了纱布,肿得像冤大头。我爸爸恋旧,从黑龙江到春申厂,从死了二十年的老厂长,到纷纷凋零的老兄弟,再到红与黑,像一镬子浓汤,腌笃鲜,砂锅煲,在心里鼎沸,翻滚,发酵,沉淀。
  沧浪亭外,烟头火星闪烁。张海说,师傅还关照我,千万不要叫阿哥你晓得,更不好叫师母晓得,我只好哄了师傅讲,等我买火车票,乘高铁去哈尔滨,师傅却要跟我自驾车,坐了红与黑,从上海开到黑龙江,师傅当过兵的地方。张海一边讲,一边摊开中国地图,手指了从上海到黑龙江的一条直线。我说,发痴了。张海说,下半天,我开到苏州,师傅讲要去凤凰山。我说,不是公墓吗?张海说,今朝是啥日子?我说,清明。张海说,我外公葬了凤凰山,师傅顺道去上坟,烧了锡箔,冥钞,黄表纸,师傅抱了我外公墓碑,窸里窣落,讲了老多话。我说,他讲啥?张海说,讲了冉阿让再婚,神探亨特生癌,保尔.柯察金老年痴呆症,布莱尔离家出走,师傅最后讲啊,一定要拿厂长捉回来。我再看红与黑后座,我爸爸还在黄粱一梦中,馋吐水拖了下巴。我闷哼一声,就凭他这样子?张海说,阿哥不要动气,扫好墓,师傅讲肚皮饿了,我们就到苏州城里,观前街吃面,师傅胃口蛮好,排骨,面条,汤汤水水,统统扫光,到了沧浪亭,刚停好车,我一回头,师傅困熟了,我就给你打电话。我说,你也不早点告诉我,悄咪咪发微信也好。张海说,今日,师傅兴致蛮高的,又是上坟,又是拍照片,我不想扫他的兴,只好夜里再跟你讲。我说,他是想到去黑龙江,心里适意了。张海说,阿哥,你可以买两张机票,陪了师傅去黑龙江。我说,你不晓得,今年我特别忙,刚刚写好一本书,一百多万字《镇墓兽》还要收尾,同时忙一只电视连续剧,每个周末跑出去签售,实在没时光陪他。张海说,师母可以陪他去吧?我说,黑龙江太冷,天寒地冻,现在水面还结冰吧,我爸爸要是想去海南岛,到三亚晒太阳,我马上买两张机票,订五星级酒店,我妈妈陪他一道去。张海说,师傅不欢喜海南岛,太热,太湿,太阳旺,吃不消。我说,张海,你比我更加晓得我爸爸嘛。张海说,阿哥,对不起,既然你最近忙,抽不出时光,只要你同意,下个礼拜,我陪师傅去黑龙江,乘火车,我保证一路平安,住得好,吃得好,不会受冷,开开心心回来,了却这桩心事。我说,我不同意。张海闷了一记,久不言语。两个哑子对峙,还是张海先开腔,阿哥,你这人最大的缺点,就是太清醒,从来不醉。我说,我不吃烟,不吃酒,的确太清醒,但我也醉过,在梦里,鬼魂托梦之时,谢谢你,打电话通知我,但是今后,我爸爸要是寻你,请你马上送他回来。张海说,你有啥担心?我说,没啥。张海说,阿哥,我答应你。我说,感谢。我伸手出屋檐,接了几滴清明雨水,透心凉,渗进手掌纹路,漫延,流动,四散溃逃。我心里痒,实在摒不牢,必须要讲了。
  我说,有一个问题。张海说,阿哥,尽管问。我说,当年,春申厂职工集资买原始股,厂长来我家里谈过,但我爸爸不同意,一分铜钿也不肯出,但没过几日,我爸爸回心转意,股市里掏出五万块,眼皮不眨,集资入股,他头一个出钞票,冉阿让,神探亨特,甚至保尔.柯察金,都买了原始股,最后被厂长骗光,一分也没回来。张海说,因为这桩事体,厂里还有不少人,埋怨过师傅,讲他没脑子,还讲他跟厂长串通,皆是瞎三话四。我说,我爸爸受了冤枉,心里苦,十几年了,不肯讲原因。张海手摸红与黑车头,悄声说,阿哥,厂庆后,也是一个落雨天,师傅在车间里问我,想不想去新工厂。我想去啊,厂长答应我,只要工厂搬到汽车城,我就变成正式职工,签订劳动合同,跟师傅一样捧铁饭碗,我外公也能安心去翘辫子了。我说,我爸爸是为了你,才买了五万块原始股?张海说,阿哥,师傅叫我不要告诉你,怕你不开心。我说,我爸爸为啥对你这样好?张海说,这只问题,我也问过师傅,但他不讲。相隔车窗,我望了我爸爸,他还困了熟,手脚蜷起来,返老还童姿势,倒像他的孙子。我再看张海,有一句话,顶了喉咙口,像一口浓痰,一根鱼刺,刚要吐出来,我爸爸醒了。
  拉开车门,我爸爸困死懵懂问,小海啊,黑龙江到了?我说,苏州到了,不要作了。我慢慢交拖他出来,回到我的车子上。张海开红与黑,我开宝马x5,一前一后,顶了夜雨,离开沧浪亭。霓虹尚明,北寺塔影影绰绰,望了红与黑的车尾灯,我爸爸说,去啥地方?我说,回上海。我爸爸没了志气,点一支烟,短信铃声响了,他看手机,香烟落下来,烟头烫到衣裳,烧出一只洞眼来。我教训他说,当心点啊,叫你坐车不要吃香烟,差点点闯祸。我爸爸定怏怏说,雯雯发来短信,神探亨特挺不过今夜了。
  零点,清明节还没过去,车子开到医院楼下。这一钟点过来,多是来送最后一程,我爸爸脚骨有点发软,想是兔死狐悲。我陪了他上楼,电梯慢得吓煞人,一层层上去,心也一层层荡起来。当中停了一层,推进一副担架床,白布头蒙了死人,送往太平间。我跟我爸爸缩了角落,终归还是怕死。逃出电梯,icu病房门口,冉阿让已经赶到,坐了走廊发呆。我爸爸问保尔.柯察金呢,冉阿让说,小东拿他送去养老院了。我爸爸说,张海没来吧?我说,他开车带了你一天,太辛苦了,让他回去休息吧。
  雯雯让我们进病房,一看到老兄弟,我爸爸直叹气。神探亨特本有一米九,两百斤分量,虎背熊腰,现在只剩一层皮,不到八十斤,犹如僵尸。查出胰腺癌起,他是硬撑了三个月,吃了老多中药,各种偏方,从老太婆汰脚水,到小姑娘漱口水,倒有一点点回光返照。前两日,雯雯跑到玉佛寺门口,请一位盲眼大师算命,还有二十年阳寿,雯雯惊出一身冷汗,讲好的五千块酬金,只付一半,拔脚跑路。医生叫雯雯出去讲两句,神探亨特拉了我说,骏骏啊,我的银行存折,上交老婆女儿了,我还送得出手的,只有几十本邮票簿。一个人的兴趣爱好,往往跟体形相反,我小时光,神探亨特经常跟我爸爸交换邮票,像小学生交换香烟牌子,拿了放大镜,小镊子,把玩花花绿绿小纸片。大限将至,神探亨特本想忍痛割爱,卖掉邮票,换个几十万,补贴女儿亏空,毕竟女婿还蹲了监牢。我请人评估了他的邮票,仅值几万块。原来邮票也有通货膨胀,新世纪以来,市场价频频贬值,新邮跌破面值,三钿不值两钿。神探亨特不舍得贱卖,决定寻个好人家,统统送给我爸爸,免得暴殄天物。
  神探亨特又说,四十年前,我在崇明岛,东方红农场,插队落户,围海造田,一边长江,一边东海,一升淡水,一升咸水,呛了一道,还能筛出半升沙子,岛上没机器,三万知青,就数我个头最高,块头最壮,加入青年突击队,用锄头,用铁锹,用扁担,用箩筐,用两只手,两只脚,硬生生填出大堤,排干海水,造出草地,再等几年,地里脱盐,就能播种,水稻,棉花,麦子,良田万顷,碧浪滚滚。我说,崇明岛,本是长江泥沙冲击而来,从一块咪咪小的沙洲,变成中国第三大岛。神探亨特歇了歇,稍微恢复说,第二年呢,有知青生了大毛病,医生开了证明,便能回到上海,我也动了这个脑筋,每日早上,吃一只生鸡蛋,赤膊长跑,风雨无阻,头一个月,啥事体都没,反而气色大好,面孔红润,好到农场里小姑娘都来跟我传纸条,你讲作孽吧。我爸爸笑了,神探亨特说,第二个月,我加大运动量,半夜里赤膊跑步,已是寒冬腊月,终归跑出四十度高烧,医生一检查,肺炎,算我运道好,欢天喜地,戴了口罩,裹了棉被,打了摆子,乘船离开崇明。我爸爸说,亨特,算你狠。神探亨特说,回到上海,也是我身体底子好,肺炎一个月就好了,先到江宁街道生产组,再进春申厂,当上工人,后来去保卫科。我爸爸说,亨特啊,你讲了这样多话,好好歇息,明日再讲。神探亨特吊了最后一口气说,我还有一桩心愿没了。我爸爸心领神会,耳朵凑上去。神探亨特微微一笑,翻翻嘴唇皮。我是一个字都没听到。我爸爸回头去叫医生,神探亨特闭了眼乌珠,心电图变成一根直线,人已经走了。
  第7章 生离
  一
  十七年前,我,张海,小荷,讲起最想去的地方,张海是米兰,小荷是巴黎,我是耶路撒冷。我一直没去过耶路撒冷,今年秋天,倒是去了巴黎。我的《生死河》在欧洲出版,法国xo出版社,帮我安排几场签售。从上海飞十几个钟头,到了巴黎,我住十四区,蒙帕纳斯公墓隔壁。我想蛮好,这记有人来托梦了,不是神探亨特,就是法国鬼魂。但是不巧,我梦到了厂长。不是车祸身亡的老厂长,而是他的下一任“三浦友和”。
  梦里厢,厂长面目不清。我住蒙帕纳斯,他住拉雪兹神甫公墓。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倏忽间,墓地开裂,厂长跟我一道坠入幽冥。但我没醒,不是在蒙帕纳斯的床上,而是冰冷的下水道。《悲惨世界》雨果老爹专门留一章,利维坦的肚肠,就是讲巴黎下水道:阴渠,是城市的良心。厂长也在下水道,他伸出手来,冰凉的手,死人的手。厂长问我,小荷还好吧。我说,小荷蛮好,生了女儿莲子,你的外孙女。但我不敢讲,“山口百惠”已嫁给了冉阿让。厂长又说,你是莲子的爸爸?我说,我不是,张海才是。厂长说,张海在啥地方?我说,张海还在上海。厂长说,你是老蔡的儿子。我说,你还认得我?厂长说,你快走。话音未落,一阵污秽之气,仿佛泥石流滚滚而来。成千上万的老鼠,密密麻麻,不是迪士尼的米奇,而是邋遢大王的老鼠,身坯粗壮油腻,尾巴如细长钩子,瞪了红颜色眼乌珠,从下水道尽头汹涌而来。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鼠家族变成利维坦,发出坦克车般轰隆声,好像德国纳粹。厂长说,你先走,我帮你挡牢这点老鼠。我说,你呢?厂长说,拜托你一桩事体,回到上海,告诉小荷,我想她。我说,一定办到。厂长推了我一把。我被卷入下水道,浩浩汤汤,势不可挡,冲向塞纳河。最后一眼,我看到一团火星子,像自来火点煤气灶,幽蓝火光,烧着厂长白头发,变作冲天火炬。老鼠大军冲到他身上,烧成灰烬,惊天动地惨叫,像薛西斯碰上斯巴达,霸天虎碰上擎天柱。下水道变成焚尸炉,厂长皮肤焦烂剥落,露出森森白骨,烧成滚烫焦炭。是夜,臭味遍布巴黎,拉雪兹神甫公墓,蒙帕纳斯公墓的死人们,纷纷打开棺材,爬出来喘口气,连着卢浮宫的丽莎女士,也捏起鼻头,皱了眉头,流了眼泪水。
  醒了。我怀疑还在梦中。爬起来,开窗门,好像有烧焦气味。巴黎的黎明,由蓝泛白,蒙帕纳斯公墓,鸟鸣声声,有人早起来献花。漫长的托梦生涯当中,我碰到过最恐怖的托梦。但厂长要是死了,老毛师傅临终遗言,从此一生一世,再没人能完成了。西上甘肃祁连山,南下香港尖沙咀,我跟张海走了万里路,寻着狄先生,香港王总,千辛万苦,全成无用功?岂不丧气,夺志,荒诞?转念思忖,天道轮回,因果报应,借得一句电影台词“他的脚上满是细菌,嘴上满是魔咒”,厂长害了春申厂灰飞烟灭,终究得了报应,仓皇流窜,不能叶落归根,变作孤魂野鬼,晃荡异国山河,封死在巴黎下水道,鼠辈为伴,魂飞魄散。至于一百万集资款,我从没想过能拿回来。如何才能证实厂长已死?香港九龙深水埗,王总在万宝路香烟纸头上,抄过一个温州朋友电话号码,此人早已移民法国,定居巴黎,只要寻到这位温州朋友,就能寻到厂长“三浦友和”。我现在懊悔,这张香烟纸头,留在张海手里,我未及备份。巴黎是个大千世界,汇聚各色人种,中国移民当中,大半皆是温州人,叫我到啥地方去寻此人?永别了,厂长。
  巴黎签售完毕,我又去布鲁塞尔,雷恩等地签售,跑了几家大学,当地孔子学院。回国前一夜,有人加我微信。竟是小荷,头像是她本人,冉阿让推给她的。加好微信好友,小荷发来一条:哥哥,有空见面吗?我说,我在巴黎签售,明日回上海。我一看手表,夜里十点钟,巴黎时间,上海还是下半天。小荷寻我做啥?我想到张海,半年没联系过了,神探亨特追悼会上,我都没看到他。我困不着了,立马翻身,给我妈妈发微信,问我爸爸在家里吧,我妈妈告诉我,我爸爸蹲了家里,跟孙子菜包一道打游戏,杀得天昏地暗,刚刚吵过一场。我妈妈问我啥事体,我放心了。小荷回了微信说,哥哥,打扰你了,祝签售成功。我蛮想告诉小荷,你爸爸已经死了,死在法国巴黎,已来寻我托梦。但这一句,横竖吐不出来。就算讲了,小荷会相信吗?巴黎夜里喧嚣,楼下咖啡馆,人声鼎沸,红男绿女,及时行乐。我决定给张海发条微信,想了半天,横编辑,竖编辑,删了几十个字,好几个标点符号,只得一句,你好吧?刚发出去,便跳出提示“张海开启了朋友验证,你还不是他(她)朋友。请先发送朋友验证请求,对方验证通过后,才能聊天”。我被张海删除好友了,我捏了手机,吹了巴黎夜风,发呆好一歇。关上窗,定好闹钟,困觉。
  次日,我在巴黎登上飞机,颠簸降落之时,已是上海秋夜。相较出发之日,天又凉了一层,淅淅沥沥落雨。刚下飞机,我已眼皮瞌,收到一条微信,小荷发来语音,她说,哥哥,明日有空吧?我回一句语音,非要见面不可?要有事体,可以打电话。小荷回语音,不好打电话,我有一样重要物事,必须当面交给你。我暂不回,手机揣了口袋,转盘上提取行李,出了机场,再上专车。窗外,雨点变成瀑布,一条条劈下来,拿光影打散,颜色打散,模糊风景,就像托梦。我打开微信,问小荷,哪里见面?隔一分钟,小荷回复三个字,忘川楼。
  二
  这一季节,衣裳一点点加起来,植物还是翠绿,秋裤尚在衣橱,厚袜子在困觉,身在春夜错觉,可惜落英缤纷。顺便老天爷收人,我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无一例外,皆是秋天走的。忘川楼,恰是旺季中的旺季,从蟹脚金黄的秋分,再到寒露,到霜降,直到立冬跟小雪,追悼会一场接了一场,火葬场昼夜不停烧人,豆腐羹饭生意络绎不绝。
  今宵,忘川楼办酒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丧事几乎办成喜事。底楼只有几桌散客,小荷等候多时,不施粉黛,面孔圆了,白光流溢,双颊绯红。她又改了发型,清汤挂面,遮了眉角疤痕,就差一副黑袖章,要跟楼上唱和。我说,见面就见面,为啥要在此地?小荷说,哥哥,你怕不吉利?我说,小看我了,写了三十几部悬疑小说,我会得怕?小荷说,我第一趟认得哥哥,还有张海,就在此地。我说,1998年,一个春夜,老厂长追悼会后,在忘川楼吃豆腐羹饭。小荷说,我只有八岁。我说,我们一道吃的第一顿饭,我们跟张海的最后一顿饭,大概也会是此地,不是我送他,就是他送我。这一句,我是讲得大不吉利。小荷低低太息,只讲一句,张海走了。我的手一抖豁,打翻茶杯,台布湿一大片,滴滴答答到裤子上,还好不烫,反而冰冷。小荷递给我餐巾纸。但我不揩,盯了她眼乌珠,不像是开玩笑。我说,张海走了?真的走了?上海话语境中,人死就是走了。最近两年,走的人实在是多,老毛师傅走了,神探亨特走了,逃亡十七年的厂长也走了,何况这个秋天,正是适合“走了”的季节。小荷说,真的走了。我心一凉,嘴唇皮发抖说,哪能走的?我是悲从中来,心想张海走了,大概有几种可能——生毛病,必是相当凶险,比如神探亨特的胰腺癌,更加快的,心肌梗死,眼乌珠一眨,没啥苦头,人已走了。但张海年纪不大,平常身体蛮好,老毛师傅中风半身不遂,都能活到九十几岁,张海不可能这样轻松走了。我想起红与黑,汽车城路况复杂,好几条高速公路,外地来的集装箱卡车,特别土方车相当野蛮,出过蛮多事故,难道张海步了老厂长后尘?一样粉身碎骨?毕竟是1993年出厂的老爷车,两度开膛破肚,回炉再造,刹车片,油箱,发动机,任何一样出问题,都会开进鬼门关。原来如此,张海已经办好追悼会,豆腐羹饭就在忘川楼,故而小荷约我在此见面。可是,我爸爸没跟我讲过,还是小荷没通知我爸爸?实在没道理,就算小荷不讲,冉阿让必定会讲。还有一点,要是张海走了,不管走到天堂还是地狱,他一定会给我托梦。思来想去,想到二十年前,想到心里发闷,眼圈发红。小荷拍台子说,哥哥,你想到啥地方去了?我说,你不是讲,张海走了?小荷说,是他走了,不是人走了。我说,你再讲讲清爽,张海还活了?小荷笑出来说,我的老公,当然没死,我也没做寡妇。我拍拍胸口说,吓煞我了,张海走到啥地方去了?小荷说,哥哥,等一歇再跟你讲,今日我寻你,不是为张海。我说,你讲有一样重要物事,必须当面交给我,不要吊胃口了,是啥宝贝?小荷说,不要急。
  小荷给我倒饮料,给自己倒啤酒,打开拎包,取出一只大信封,厚得像只棺材,装得尸体胖大,就要撑开棺材板,尸液横流到餐桌上了。我说,这啥意思?她拿信封推到我眼门前说,哥哥,你自己拆了看。我先看四周,确信没人偷拍,便用手挡了别人视线,慢慢交拆开信封。红颜色钞票,一面人民大会堂,一面领袖像。总共七沓,每沓一百张,皆是新钞票,皆有银行封条纸缠绕,再加半沓零碎,七万五千块。人民币油墨气味,混了荤素菜色气味,香烟味,酒精味,油烟味,呕吐胃酸味,厕所间五谷轮回味,门口火盆灰烬味,袅袅扑入鼻孔。
  小荷说,十七年前,春申厂职工原始股,当时集资一百万,这是你爸爸的一份。我摇头说,我爸爸只出了五万块,哪能变成七万五?小荷说,两万五是利息,要是觉得不够,还可以加。我说,我不要利息。小荷说,不作兴,本金跟利息都要还,一个人,一分钱,都不能少。我说,钞票哪能来的?难道卖房子?小荷说,房子已经出手。我说,甘泉新村房子卖掉了?你跟女儿住啥地方?所以张海才跑了?小荷说,不是甘泉新村,是莫干山路老房子,去年多亏哥哥帮忙,房子产权才归了张海。我说,不要谢我,是老毛师傅给我托梦,帮忙的是小王先生。小荷说,两个月前,老房子等来拆迁通知,张海跟拆迁办谈判,签了补偿协议,总共五百万。我惊说,莫干山路老房子,我不是没去过,又破又小,一间房加上小阁楼,不超过三十平方,要是五百万,每平方算下来,竟有十七八万?小荷说,不算贵,地段在市中心,周围楼盘单价十万,户口簿里人头多,我跟莲子都迁进去了。我背后一紧,自己吭哧吭哧写一本书,号称畅销,多少不眠夜,却不及一间破烂老房子。小荷又说,老毛师傅过世后,张海跟舅舅阿姨们签过协议,一旦老房子拆迁,只要在户口簿上的亲眷,都能分到拆迁安置款。拆迁办也是爽快,五百万到手,张海主动后退一步,分给舅舅阿姨们一百万,这记没人吵了,还剩下来四百万。我说,不容易,蛮好。小荷说,好啥啊,亲眷是摆平了,但我婆婆又来闹了,她从江西跑到上海,伸手问儿子要钞票,要从四百万里分走一半。我说,这不对的,老毛师傅遗嘱,遗产直接留给外孙,张海娘是没份的,必须要得到张海同意。小荷说,张海这人脾气,哥哥你晓得,他跟啥人都能相处,唯独没办法跟亲娘过日子。我说,这倒是,张海娘脾气吓人的。小荷说,自从我跟张海结婚,我婆婆只回来过两趟,一趟是莲子出生,我坐月子,第二趟是外公办丧事,除此以外,再没来过上海,一直蹲在江西,好像忘记还有个儿子,还有个孙女了,她这趟回到上海,先占了莫干山路房子,不让拆迁队动手,又堵了甘泉新村,不准我跟莲子出门,我是拿她当作婆婆,一直叫她妈妈,没讲过一句重话,还劝张海不要跟亲娘翻面孔,我婆婆倒好,讲我挑拨母子关系,要拿张家房子钞票卷走。我说,这个张海娘啊,真想不到。小荷苦笑说,还有更加想不到的,婆婆回来要钞票,张海不理不睬,她也是不声不响,自己寻了律师,拿我跟张海告上法庭,要求分割拆迁款。我说,母子对簿公堂?小荷说,娘是原告,儿子媳妇是被告。我说,小王先生介绍的老律师呢?小荷说,脑出血走了。我说,哦,一把年纪了。小荷说,我又寻了律师,官司打了一个月,法院驳回原告全部请求,虽然赢了官司,但是我劝张海,分给老娘一杯羹吧,毕竟婆婆在江西还有老公,还有一对双胞胎女儿,日子难过,缺钞票了。我说,小荷,你是个好媳妇。小荷说,我是横劝竖劝,张海终归松口,分给他妈妈一百万,婆婆拿着钞票,想在上海买房子。我说,一百万,买个卫生间差不多。小荷说,我陪她看了好几套房子,要么嫌贵,要么嫌小,要么嫌远,买小菜不方便,将来两个女儿来上海住,更加不方便,挑来拣去,索性乘火车回江西,买了一套房子,只用八十万,又用二十万买了商铺,给她老公做点小生意。我说,总比买p2p强。小荷说,我跟张海手里,还剩三百万,我们夫妻商量,又跟我妈妈商量,决定拿出一百五十万,还给春申厂职工。我说,明白了,五十万,便是利息。小荷说,其实呢,这点利息远远不够,当时光一百万,要是买套房子,现在至少涨十倍。我笑说,要是我爸爸的五万块,一直摆了股市,现在还有得多少?小荷说,张海做了张清单,当年春申厂职工,每人出过多少钞票,连本带利,应该偿还多少,全部写清爽,神探亨特已经不在,我还给他女儿雯雯;保尔.柯察金爷叔,老年痴呆了,还给他儿子小东保管;冉阿让爷叔,现在是我妈妈的男人,等于左手还右手;哥哥,你去法国一个礼拜,清单上每个名字,每笔钞票,都已如数奉还,你是最后一笔。我说,这桩事体,我爸爸牵记了十几年,钞票我先收下,代我爸爸感谢你。小荷说,是我爸爸做了错事,我代他讲一声对不起。我说,老早事体,不用提了。小荷说,除了职工集资款,我爸爸在外头欠债,总共一百万出头,之前这些年,我妈妈陆陆续续还了三十万,好几个债主,已经联系不上,自己人间蒸发,这部分有二十万,能联系上的债主,合计五十万欠条,这帮人还盯牢利息,连本带利一百万,父债女偿,天经地义。我说,帮你算笔账,拆迁款到手五百万,亲眷们分走一百万,张海娘分走一百万,偿还春申厂职工一百五十万,还有一百万给债主,最后只剩五十万。小荷说,甘泉新村房子,一直是使用权房,张海掏出十万块,使用权改成产权,房产证写了我跟我妈妈两个人,张海还给我买了一部上汽荣威,插电混合动力,上了新能源绿牌,用了十万块,方便我平常上班。我说,你在江南造船厂上班,从甘泉新村到长兴岛,确实需要一部车子。小荷点头说,五百万散尽,只剩三十万,张海买了一只教育保险,留给女儿读书用。
  楼上豆腐羹饭,渐入佳境,有人哭丧,有人拼酒,蛮闹忙。我跟小荷点的菜,却是越吃越多,越吃越冷,越吃越腻了。苍蝇嗡嗡飞来,哭天抢地,唱一支支挽歌。我说,张海功德圆满,他为啥要走?走到啥地方?小荷说,新疆,乌鲁木齐。我说,去新疆做啥?小荷说,保尔.柯察金爷叔,得了老年痴呆症,老婆儿子拿他送到养老院,张海经常去探望,陪他走象棋,吹牛皮,聊国际形势,讲讲普京跟特朗普。我叹说,我不让张海寻我爸爸,他就去寻保尔.柯察金。小荷说,保尔.柯察金前看后忘,等于黄鱼脑子,只有一个地方,记得煞煞清,就是新疆,还有他的大儿子。我说,他的大儿子叫啥?大疆?小荷说,是的,保尔.柯察金天天念了新疆,要去寻大疆,张海当真了,费了好一番功夫,托人寻着保尔.柯察金大儿子。我说,这倒是张海的风格,为了寻厂长,从红与黑寻起,寻了千山万水。小荷皱皱眉头,我心中懊恼,失言提到了她爸爸。我说,对不起,我瞎讲了。小荷说,保尔.柯察金要去新疆见大儿子,又不敢被上海的老婆跟小儿子晓得,只好拜托张海,送他去乌鲁木齐,张海马上答应。我说,老年痴呆症,一个人绝对不好出门,忘记地址跟电话,碰到坏人就惨了,就像我爸爸走失的老狗。我说,你答应吧?小荷说,不好不答应啊,保尔.柯察金爷叔,也是看了我长大的,现在晚景凄凉,我心里也难过,何况他是去寻自己儿子,相隔几十年,父子重逢不易,我想想自己呢,小学五年级,爸爸就消失了,张海这趟去新疆,是做积阴德的好事体,我要是不准他走,就是我的不对。我说,我飞过新疆,路上四到五个钟头,张海有耳水失衡毛病,天上飞是吃不消的,他跟保尔.柯察金坐火车吧?小荷闷一口啤酒说,红与黑。我说,自驾车?小荷说,晓得你不会相信,张海开了沪c牌照的桑塔纳,自驾车去新疆。我说,1993年出厂的老爷车,老厂长就死在它身上,后来重生过两趟,等于八十岁老头子,动过两趟器官移植大手术,要参加马拉松比赛,危险啊。小荷说,我也这样劝过张海,别人家自驾车,两个人轮流开,不会疲劳驾驶,还好帮忙看路,保尔.柯察金老年痴呆症,非但不会帮忙,反而是个累赘。我说,是,张海实在要自驾车,可以再寻一部新车子。小荷说,张海一定要开红与黑,他在汽车改装店上班,这部车子剩下多少寿命,能走多远的路,他的心里有本账。我说,保尔.柯察金的老婆跟小儿子晓得吧?万一发觉老头子失踪,他们去公安局报案,算是诱拐吧。小荷说,前两个月,他的儿媳妇养了个儿子,小东嫌老头子痴呆,保尔.柯察金只抱过一趟孙子,就让他自生自灭了。我说,张海一路顺利吧?小荷说,他开了红与黑,跑了五天五夜,已到乌鲁木齐,寻着保尔.柯察金大儿子,终归父子团聚。
  楼上豆腐羹饭快散了,宾客纷纷下来,摘掉黑袖章,拔出小白花,有说有笑出门,有人看到小荷落眼泪,当她是参加葬礼亲友,还来安慰几句,有人来给我发香烟,我只好摆摆手。我说,张海啥时光回来?小荷说,张海每日打电话回来,跟女儿视频通话,哄了莲子困觉,保尔.柯察金大儿子太热情了,要带他在新疆走一圈。我说,新疆地盘太大,随随便便走一圈,一个月都不够呢。小荷说,不会的,莲子在家里等爸爸呢,下个礼拜,张海就回上海,航班号都发给我了。我说,张海不乘飞机的。小荷说,从上海开车到新疆,没出事体是运道,可不是福气,难道他要乘火车回来?我说,张海要是飞回上海,红与黑哪能办?小荷说,这部老爷车,干脆留了新疆,进博物馆吧。我说,张海不会抛下红与黑的。小荷说,哥哥,毕竟我是他的娘子。我不得不识相,拼命吃冷菜。小荷吃光啤酒,立起来说,我回去了。我说,我送你。小荷说,我开了车子。我说,你吃了酒,不好再开。小荷说,已经叫好代驾,明早还要上班。
  走出忘川楼,苏州河上,徐徐吹来秋风,拂动小荷头发丝,像一团黑色乱麻,或者乱码。此间风光,相比二十年前,初相识的一夜,已是两个世界。我的怀里揣了七万五千块,人民币发热,仿佛抱了炸药包。代驾已到,我送小荷上车。她放下车窗,挥手作别,笑靥粲然,秋风竟胜春风。车窗慢慢升起,变成半透明镜子,拿她打包合上。小荷的上汽荣威,挂了绿颜色车牌,像一条白颜色鲇鱼,滑入黑夜深海。
  三
  张海回来的日子,延安高架路蛮堵,车子走走停停,我看一眼后视镜,小荷坐了后排,红颜色风衣,头发特别弄过,手举小化妆镜,擦粉底,涂口红,抿嘴唇皮,香水气味,散于车垫,不好叫我娘子闻着。昨日,小荷下班回到甘泉新村,方向盘打错,撞了小区墙壁,车子送到春申汽车改装店。小荷请我帮忙开车,一道去虹桥机场接张海。
  五个钟头前,张海从乌鲁木齐起飞,刚刚落地。开到机场,我等了接机口,一拨拨客人出来,看到新疆同胞面孔,上海旅游团帽子,拎了大包小包,纸箱印了库尔勒香梨,吐鲁番葡萄干,昆仑雪菊。小荷等了心焦,我说,你不要急,去一趟新疆不容易,张海必定在等托运行李。我是横等竖等,倒是看到保尔.柯察金出来,旁边有个男人,帮他拉了行李,却不是张海,面孔陌生,看来比我大几岁,头发已败了一半。我上去打招呼。保尔.柯察金推推眼镜,摇摇头,果真老年痴呆。我说,爷叔,我是骏骏。他才想起来,笑笑说,你长得这样大了?至于小荷,保尔.柯察金完全不认得,连名字都忘记,还以为是我娘子。我说,小荷是张海的娘子,也是厂长的女儿。保尔.柯察金目不转睛看她,又摇头说,你诓我了,厂长“三浦友和”千金,还在读小学呢,哪能会是大姑娘?他又说,骏骏啊,春申厂原始股,你爸爸都买了五万块,我是必定要买的,再等我两日,就能问老婆要来一万块,不要缺了我这一份。我只好苦笑,保尔.柯察金的记忆,还留在七十周年厂庆。
  旁边拎行李的男人,主动跟我握手,讲一口新疆普通话,此人就是大疆,保尔.柯察金心心念念的大儿子。小荷急了问,张海在哪里?大疆说,昨天一早,张海离开了乌鲁木齐,开着沪c牌照的桑塔纳。我说,他要从新疆开回上海?大疆说,不是回上海,是去霍尔果斯。我是一惊,霍尔果斯在伊犁州,靠近哈萨克斯坦边境,一度有全中国最优惠的税收,我也在那边注册过一家公司,可惜从没去过。大疆看了手表说,不出意外,张海已经到了哈萨克斯坦。小荷说,不要乱讲。她拿起手机,却拨不通张海电话。保尔.柯察金说,真的,张海去了苏联,哈萨克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小荷嘴唇皮发抖说,要是真的,几天才能回来?大疆说,横穿哈萨克斯坦,至少一个星期,如果原路返回,从霍尔果斯入境,又要一个星期,再开回上海,还要十多天,顺利的话,总共一个月。小荷冷笑说,张海疯了。保尔.柯察金笑笑说,骏骏啊,你通知你爸爸,还有春申厂的几位爷叔,今日夜里,我请大家吃饭,大疆买单哦,不好再讲我铁公鸡了,我现在手头宽裕,儿子有本事,开心啊。我说,我开车送你们吧,住哪里?大疆说,锦江饭店,夜饭订好了,南京西路,新疆菜。
  是夜,新疆餐厅,我爸爸,冉阿让早已等候。小荷没接到张海,心里怨恨,自然不会赴宴。保尔.柯察金问,神探亨特呢?冉阿让说,亨特啊,已在西宝兴路,铁板新村。保尔.柯察金跳起来说,走了?前几天,春申厂七十周年厂庆,他不是好好的嘛,生了啥毛病?还是他在妇女用品商店做保安,碰着歹徒,英勇搏斗,壮烈殉职?冉阿让说,胰腺癌。保尔.柯察金摘了眼镜,抱了我爸爸跟冉阿让,号啕大哭,大疆掏出餐巾纸,帮了揩眼泪鼻涕。烤羊肉串上来,保尔.柯察金招呼大家吃,就算得了老年痴呆,他还是话痨,给冉阿让敬酒,给我爸爸敬烟,他又讲到春申厂,汽车城的新工厂。我爸爸闷掉,不敢告诉保尔.柯察金,春申厂已经没了。
  保尔.柯察金说,张海开了老厂长的桑塔纳,送我到乌鲁木齐,终归寻着大疆,我本身以为,大疆会恨我,毕竟是我当年要回上海,抛下了他和他妈,全是我的错。包房寂静,只有羊肉香味,绕梁而不绝。保尔.柯察金吃了口老酒,放大喉咙说大疆妈妈是北京知青,我是上海知青,到了新疆生产建设兵团,靠近罗布泊的团场,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其实呢,就是骑马,放羊,开垦荒地,住地窝子,苦啊,我们连队呢,靠近原子弹试验场,我经常一个人坐了胡杨林里,思考第三次世界大战,苏联就要入侵。我爸爸拍了台子说,当时我在黑龙江当兵,也是准备打仗。保尔.柯察金说,我觉得永远回不了上海,到死也是在戈壁滩,埋了黄沙里,我跟大疆妈妈,还是纯洁的革命友谊,有一趟,我们一道骑马放羊,走了老远,彻底迷路,赶了连队羊群,到一片不毛之地,地面龟裂,还有白颜色盐花,两千年前,就是罗布泊大泽底下。保尔.柯察金吃了两块大盘鸡,我们摒牢,不敢打断他的思路,生怕他隔手忘记,他的两只眼乌珠放光说,记忆犹新啊,土黄色房子,城堡,寺庙,还有宫殿,我以为海市蜃楼,要么误入原子弹试验场,脑子受到辐射,精神错乱,但我上手一摸,两千年前的版筑夯土,夹了红柳,芦苇枝,说明当年是水乡泽国,江南风光,我也是爱读书的人,张骞通西域,凿空三十六国,从长安到敦煌,再到大宛国,重要一站,便是楼兰。我说,爷叔,你发现了楼兰遗址?保尔.柯察金说,唐朝王昌龄讲啊,不破楼兰终不还,我看到的楼兰,还没破呢,几乎擦刮拉新,灶头上有风化的面粉,竹简散了一地,弓箭袋里的箭还在,弦是老早烂了,年纪轻就是好,我还爬上城堡,爬上烽燧,想要寻觅狼粪。冉阿让问,狼粪做啥?保尔.柯察金跷起二郎腿,笑笑说,冉阿让,你就不懂了吧,狼烟晓得吧?烽火戏诸侯晓得吧?狼烟烧的是狼粪,味道特别臭,烟雾特别黑,飘出去老远,几百里外都看得到,当夜,我跟大疆妈妈,困了楼兰城堡里,周围皆是壁画,点起篝火,一记头鲜艳起来,女人红,男人黄,树叶子绿,亭台楼阁,各色人等,像从黑白电影,变成彩色宽银幕,画中人的魂灵头,纷纷飘出。我说,这记变成恐怖片了,有意思。保尔.柯察金回到四十年前,新疆餐厅包房,变成楼兰古堡,我跟我爸爸,冉阿让,还有大疆,变成壁画中的古人,餐桌上的菜色美酒,倒还是两千年前原貌。保尔.柯察金像从罗布泊穿越回来说,是啊,大疆妈妈教育我,不要迷信,不要害怕壁画里的鬼魂,要坚定辩证唯物主义,我撑了胆子,靠近壁画,发觉老多人,颇像欧洲人。我说,这不奇怪,楼兰人是高加索人种,楼兰女尸木乃伊,就是白种人,丝绸之路,东来西往,各种人都有。保尔.柯察金说,我又发觉,墙角有老多金币,挖出来看,有英文字母,还有外国人头像。我说,两千年前,还没英文,必是古罗马的拉丁字母。保尔.柯察金说,骏骏讲了没错,我当时也想到,有人能从罗马走到中国,我们也能从中国走到罗马。我说,也许有中国人早就走到了,只是我们不晓得,历史书没记下来。保尔.柯察金说,想想古人走了几万里路,从罗马到楼兰,我们到团场也不过几十里,天亮后,我跟大疆妈妈骑了马,赶了羊,看了太阳方向,寻到回去的路,走了一日,天又黑了,荒地里,亮起一只只绿幽幽眼睛。冉阿让说,魂灵头又来了?保尔.柯察金说,不是魂,是狼。大疆说,这句听懂了,狼,我妈怎么没跟我说过。保尔.柯察金说,团场里的知青,最怕碰着狼,每年冬天,都有知青被狼吃掉,何况我还赶了几十只羊,好在我有半自动步枪,我往天上放了两枪,又往绿眼睛打过去,我的马被惊吓,我从马背上翻下来,额角头磕了石头上,血流满面。大疆问,没被狼吃了?保尔.柯察金笑说,傻儿子,要是被狼吃了,还能有你吗?等我醒转来,躺在团场医务室,头上缠了绷带,多亏你妈救了我,毛主席说得好,妇女能顶半边天,你妈顶了大半边天,开枪扫了一圈,打光全部子弹,狼群逃得没影了,你妈给我包扎伤口,把我拖上马鞍,拼命回到团场,一只羊都没少。大疆问,爸爸,后来呢?保尔.柯察金说,你妈就嫁给了我,孤男寡女,处了三天两夜,谁都说不清了,指导员给我们做媒,就在团场办了婚礼,再然后,有了你。保尔.柯察金切回上海话说,等到改革开放,知青回城政策出台,单身的已经回去,像我这种结了婚,有小囡的,回去就难了,但我不想留了沙漠吃苦,狠狠心,跟大疆妈妈离婚。包房里,又静下来,菜都冷了。我爸爸说,保尔.柯察金,不讲了。保尔.柯察金说,我晓得,我有老年痴呆症,这几年事体忘记光了,要是不让我回忆,等于判死刑。
  走出餐厅,南京路上,迎面是国际饭店,保尔.柯察金小儿子婚宴之地。想起那一场风波,心有余悸,不过保尔.柯察金已经忘光。五个男人荡马路,大疆叼了香烟,悄悄跟我讲起,他才三岁,爸爸就消失了,妈妈一个人拿他养大,先在库尔勒,然后到乌鲁木齐。大疆小学一年级,保尔.柯察金回过一趟新疆,陪了儿子一个礼拜,父子俩上天池,去达坂城,看了火焰山,告别时光,大疆拉了爸爸裤脚管,哭得昏天黑地,保尔.柯察金狠狠心,上了火车才落眼泪,哭了七日七夜,方才回到上海。后来只好写信,大疆再大几岁,连信也没了,偶尔打电话,必要掐了一分钟以内,免得超时,上海到新疆,长途话费蛮贵的。保尔.柯察金老婆管了严,又养了小儿子,新疆两个字都不能提,只好闷了心里。大疆读书蛮好,大学读了俄语,自己做国际贸易,从中亚五国跟俄罗斯进口商品。大疆结婚时光,给保尔.柯察金打过电话,问他能不能来一趟乌鲁木齐,婚礼不好少了爸爸。保尔.柯察金思来想去,怕被老婆晓得,放了大疆鸽子。现在,大疆儿子已经十岁,跟我儿子菜包一样大。前两年,大疆又养了二胎,儿女双全。大疆妈妈一直没再婚,十年前退休,终归回了北京,现住西城车公庄,颐养天年。这两年,一带一路政策灵光,大疆生意兴隆,在乌鲁木齐租了一层楼,喀什,霍尔果斯,阿拉木图,塔什干,皆有分公司。这一趟,张海帮保尔.柯察金父子团聚,大疆投桃报李,帮张海联系了哈萨克斯坦内务部,还有阿斯塔纳的大人物,包他在中亚畅通无阻。
  我开车子,送保尔.柯察金父子回锦江饭店。我爸爸,冉阿让,也坐车子上。到饭店,大疆收到一条微信。他说,嘿,张海到了阿拉木图。我接过手机一看,却不见张海面孔,背景是一座现代城市,蓝天白云,煞是好看,颇似乌鲁木齐,街头招牌却是俄文字母。我爸爸说,大疆,你叫张海注意安全。大疆点头说,还有啥要我带话?我想想,又摇头。保尔.柯察金上楼前,抓牢我说,小东,我跟大疆回来这桩事体,千万不好叫你娘晓得,否则我又要跪搓衣裳板,搞不好一整夜,残酷啊。我晕了,保尔.柯察金竟拿我当成他的小儿子。我说,爷叔,我不是小东,我是骏骏。保尔.柯察金说,瞎三话四,儿子哪能不认阿爹了?你跟大疆,皆是我的儿子,大疆是阿哥,你是阿弟,今日总算认了兄弟,一定要好好相待,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道理懂吧?我将错就错,苦笑说,好,我懂。离开锦江饭店,我爸爸悄声问我,张海会从哈萨克斯坦回来吧?我抬头望天说,不晓得。回到家里,困了眠床,又有人来寻我托梦,不是殒命巴黎的厂长,而是小王先生。
  四
  小王先生满头青丝,稍带自然鬈,面孔雪白,双目清澈,还留浓黑鬓角,像《乱世佳人》白瑞德,整条思南路上的小姑娘,暗戳戳欢喜他。小王先生穿皮夹克,胯下一部哈雷摩托,人中吕布,马中赤兔。他邀我上摩托后座,拧油门,加速度,1200 cc引擎轰鸣。我们变成风,风变成荷尔蒙,荷尔蒙变成翅膀,飞过一根根晾衣裳杆,床单,裙子,裤子,内衣,随风飘扬,跳探戈,跳恰恰,拿阳光剪碎成细流,溅落到头顶,味道像牛奶,将要变质,尚未变质。我看到十字路口,壮阔的圆环,高耸一座塔楼,四面皆有大钟,君临天下,俯瞰整条长寿路。天上是无轨电车的电线,影子像绞索落了头颈。摩托车在路口转一圈,又转一圈。我问,这是啥地方?小王先生说,大自鸣钟。摩托车转弯,开上造币厂桥,太阳下,苏州河金光闪闪,甘草加牙膏加茶叶蛋,混合气味扑鼻。造币厂,面粉厂,啤酒厂,印刷厂,药水厂,灯泡厂,申新九厂,上钢八厂,国棉六厂,还有春申机械厂,沿了苏州河排开,喷了烟囱,机器滚滚。大自鸣钟方向,晴天霹雳巨响,如同波涛,一层层穿过天际线,涌到外滩的远洋轮船,涌到吴淞口。回到十字路口,大自鸣钟已不存在,历史车轮将它推倒,只剩这只地名。钟楼对面,没人注意一间小学,有个女人出来,绿颜色旗袍,烫过的鬈头发,面孔略施粉黛,颇不合时宜。她是个女先生,夹了小学课本,被送上一部卡车,回首凝眸,好像要哭,又没眼泪水。她向我招手,向小王先生招手。她在笑,像吃了酒,似醉非醉,朦胧姿态。钟楼废墟前,女人笑靥,像天上落下的云。卡车带走了她,没收云的色彩,变成黑白电影。小王先生瞪大眼乌珠,拧了油门把手,疯狂追赶卡车。尾气迎面扑来,我们面孔熏黑,眼泪水也熏黑,太阳消逝无踪,跳过夕阳无限好,直接月上柳梢头。哈雷摩托车,爬上长寿路桥,穿过老北站,从闸北追到虹口,直到提篮桥。卡车带了女先生,钻入一座黑颜色城堡,铜墙铁壁,金城汤池。路灯忽明忽灭,13路无轨电车横出来,迎面碰着摩托车。我飞起来,小王先生也飞起来。天上旋转两只轮胎,像一对鸽子,黑颜色翅膀,飞过重峦叠嶂屋顶,小阁楼上,瓦棱青草摇摆,野猫扭了小腰走过。上海千万霓虹亮了,南京路亮了,静安寺亮了,春申厂一车间也亮了。沿了黑夜的苏州河,飞啊飞,飞到大光明电影院,巴黎圣母院,卡西莫多敲钟,丧钟为谁而鸣?
  梦醒。我弹起来叫,小王先生,小王先生。娘子惊醒,问我寻啥人?我说,小王先生寻我托梦。娘子说,又是魂灵头?我的脑子方才清醒,来不及吃早饭,开车出门。我的心里烦乱,期望这趟托梦失灵。
  开到思南路101弄,还是法式老房子,走上三楼,敲门不应。我敲开邻居房门,大家皆讲,已经一个礼拜,没看到过小王先生,也没见他出远门,毕竟八十几岁年纪,只好深居简出。不过有邻居从窗口,闻到隔壁有股怪味道。我是更加惊慌,趴了小王先生门缝外,用力吸了鼻头。一股味道,像放久了的牛奶,洋山芋,空心菜,咸带鱼,沿了地板飘散,魂灵头足迹,无声无形,只有颗粒,称分量,二十一克,不足半两。我打了110,警察赶到,不敢撬门,又寻居委会,最后几方作证,房管所强行开门。警察进入房间,发觉小王先生困在卧室,盖了棉被子,轻度腐烂,味道熏人。我蹲了楼梯口,不是呕吐,也不是胆怯,而是伤心,内疚,挖心,没早点来望小王先生,等到现在,万事皆休,千古憾恨,只好托梦相逢。
  小王先生走了。我在思南路上走一圈,树叶子黄了,枯了,挂于枝头,将落未落。马路左手边,瑞金医院太平间,右手边,二医大解剖室。倘若打通秘道一条,生老病死,滚滚红尘,太平间直送解剖室,免去殡仪馆亲朋送别之尬,不受火葬场烈火烹油之苦,只待审判清算,丁零咣啷,一个不少。走到皋兰路,半世纪前,高乃依路,法国大剧作家命名,一座东正教堂,流亡的白俄人造的,大小洋葱头,苍翠向天穹,带走小王先生魂灵头。
  几日后,公安局通知,小王先生死于心肌梗死,自然死亡,不是谋杀。现场没挣扎痕迹,小王先生安眠于床,想必是梦中猝死,没痛苦,堪称幸运。法医推测死亡时光,发现尸体七日前。小王先生寻我托梦之日,恰是头七,回魂夜,拜托我为他料理后事,以免他被全世界遗忘。小王先生没结过婚,更无子女,世上唯一亲眷,便是嫡亲侄子,蜗居棺材房的香港王总,我打了电话通知他。我为小王先生订了龙华殡仪馆,又请了白事服务一条龙,操办寿衣,花圈,骨灰盒,墓地。小王先生也是作家协会会员,老多年没参加活动,但会籍终身有效。我给作协领导打报告,邀请沪上评论家,新老作家开一场追思会,给媒体发通稿,在微信公众号写文章,总结作家春木的文学成就。记得他的人,已寥寥无几,三本代表作《金陵春》《钱塘春》《春申与魔窟》,从未再版。小王先生书架上,寻不到几本,只好从孔夫子旧书网上,高价买来十套,以供评论家们一阅。追思会上,大家人云亦云,七里传了八里,一歇歇中国传统小说,从《红楼梦》讲到张恨水,一歇歇类型文学,从柯南道尔讲到东野圭吾,我怀疑这点人,还是没看过小王先生的书。
  追悼会,终归风风光光。作家协会,电影家协会,世界华语悬疑协会,送来一排排花圈。经过我在媒体宣传,来了不少文学爱好者,还有几个老影迷,看过春木小说改编的电影,大厅总算没冷清。春申厂老兄弟们,我爸爸,冉阿让,还有工会主席瓦西里皆来了。保尔.柯察金姗姗来迟,儿子大疆一道陪过来。小王先生家属,只来了一个,就是香港王总。他负责捧遗像,戴墨镜,西装,领带,皮鞋,长脚鹭鸶,鹤立鸡群,貌似腰缠万贯。啥人晓得,他是欠了一屁股债,香港飞到上海的机票铜钿,还是问我要来的。小王先生悼词,亦是我写。总结好他的一生,便送去火化炉。一副好皮囊,化为灰烬,去得清清爽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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