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出书版) 第7节
第9章 重逢
一
春夜,张海从浓雾里走出,叼一根中华,火星一点点跳,蓝颜色烟雾,如同蓝颜色魂灵头,袅袅飘到汽车坟场半空,伴了所有星星一道旋转。面孔红里发紫,像只苹果配上茄子;头发根根竖了,又像顶了一头毛刷子,黑颜色里夹几根白;背挺得笔笔直,好像电线木头,越来越像他的外公,不单长相,还有味道,从每一只毛细孔里,每一根头发丝里,两只眼乌珠里,慢慢交扑散出来,浓得像一碗高汤,像我爸爸手指甲缝里机油,像“钩子船长”的右手,一道钻进我的童年噩梦。还有一部汽车,红与黑,三个单音节,头一个红,嘴巴收圆;第二个与,开口缩小;第三个黑,入声。张海上车,绑安全带,放手刹,转钥匙点火,发动机响起来,像早点摊的油锅开滚,油墩子,粢饭糕,油条,统统掼进去,金黄酥脆,香味道扑鼻,于今早已不见。车子亮起大光灯,从一堆堆汽车尸骸当中,开出弯弯曲曲小路。
天亮时,开出上海地界。张海摇下车窗,蓊郁蓬勃绿叶,一点点枯黄凋落,被风卷到漫天金黄,从春华开到秋实。车子零部件调了新的,发动机保养蛮好,做了四轮定位,加装发动机护板,后备厢存两桶机油,千斤顶,打气筒,备用轮胎,三条红双喜,一条软壳中华。后排坐一只老头,保尔.柯察金。穿过苏州,先绕北寺塔一圈,再绕沧浪亭一圈,到姑苏城外寒山寺。眼乌珠一眨,江南已在烟雨中,四百八十寺飘摇,到了六朝金粉地,直上南京长江大桥。江北风光大变,碧云天,黄叶地,从灰蒙蒙到黄哈哈,空气又湿起来,像湿抹布慢慢交摊开,冷凝成水滴,化作秋雨连绵,层林渐染,霜叶红于二月花,天地变成油画颜色。过淮河,从南国到北国,张海横穿河南,老子西出函谷,入潼关,过秦始皇陵,千乘战车,各着铁甲皮盔,引弓操戈,狼奔豕突。西安起风沙,满城尽带黄金甲。过法门寺,到甘肃地界,从兰州渡黄河,入河西走廊。祁连山下,寻着甘肃狄先生,有朋自远方来,主人欢宴招待,再送补给辎重,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长河落日,过敦煌,错过莫高窟,直入星星峡,大疆等候多时。保尔.柯察金父子团圆,乌鲁木齐分别,张海从此独行,沿了天山北麓,准噶尔盆地南缘,翻越果子沟。天山白雪皑皑,哈萨克牧民转场,风吹草低见牛羊,可爱的一朵玫瑰花,赛蒂玛丽亚,强壮的青年哈萨克,俱要留人醉,但红与黑必要马不停蹄。
出了霍尔果斯,离开中国,入了中亚。天际线辽阔,荒芜,像月球表面。路过残垣颓壁,钢铁废墟,壁画一面是犍陀罗天使,摩尼教神像,佛本生故事,另一面却是镰刀榔头麦穗,红领巾小朋友,列宁同志大招手,好像上半夜在唐朝,碎叶城上,李白呱呱坠地,怛罗斯大战;下半夜在苏联,德意志人,犹太人,朝鲜人,车臣人扶老携幼,流放而来。一夜,前不见村,后不见店,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张海困了车里,卡式炉烧方便面。车窗笃笃笃响,张海惊醒,抓起铁扳手。玻璃外,戈壁月光明媚,慢慢交,显出一只马头,两只大眼乌珠,隐隐反光,好像一对铁锥子,刺破玻璃窗,刺到心里厢。张海觉着是发梦,或者已经死了,阴间牛头马面,索他去向阎王老爷报到。隔手,马眼里溢出两团眼泪水,升起白乎乎热气。不是梦,张海摇下车窗,马头一惊,背后鬃毛抖擞,鼻头喷出两团白气,扬起蹄子,嘶鸣,拨转屁股,晃了马尾巴而去。张海点火起步,奈何戈壁崎岖,远光灯照亮一刹那,马已撒开四蹄,奔上一道高岗,红鬃烈马,转瞬即逝,仅余马蹄声声。世界上最后的野马,普热瓦尔斯基野马,野生基本绝种,一匹有故事的马,就像一个有故事的人,一部有故事的车。张海踏了油门,夜渡戈壁,野马掉头又来,跟了红与黑狂奔,好像追一匹雌马,想要谈朋友,轧姘头,交配,播撒种子。一夜,草原石头人,古塞种人的高帽子,匈奴单于夜遁逃,成吉思汗西征骑兵,跷脚帖木儿手臂膊上猎鹰,十万骑士的魂灵头,配了十万匹战马的魂灵头,跟了红与黑,跟了张海,向了月亮飞,向了落日飞,向了流淌奶与蜜的草原飞。从秋天开到冬天,几百公里,不见人烟,也寻不着手机信号,直到跳出一片海,张海心想不妙,往内陆走了几千公里,竟又回到海边?海岸荒凉,遍地盐滩,不长一毛,张海撩起一口水,吃到嘴巴里,又苦又涩,真是海水,打开地图一看,世界上最大的内陆海,名曰里海。张海往西北走,渡乌拉尔河,从亚洲到欧洲。再走一日,验过护照签证,便到了俄罗斯,伏尔加格勒。
俄罗斯寒冬,去莫斯科路上,一颗颗雪片像子弹,打了风挡玻璃上。路边坐了个男人,冻得硬邦邦,唯有面孔如生。张海吃一根香烟,不知此人为何冻毙荒野。
等了半天,不见车子经过,张海便在死人身边,堆起一个雪人,再点一支香烟,插入雪人嘴巴,待到来年春天,一道融化,一个变成清水,一个变成腐尸,引来苍蝇产卵,化蛆,分解成无数原子,重归大地胸怀。张海继续上路,开出去不远,看到一部车子,打了双跳灯,敞开四只车门,俄罗斯国产uaz越野车,苏联时光车型,年份比桑塔纳还老。这一路,每趟看到别人车子出问题,尽管语言不通,张海都会上去帮忙,有时要用千斤顶,爬进人家底盘,弄得浑身油污,有人要给钞票酬谢,但他一律不收。这一趟,张海停车下来,却碰着两条大汉,一身伏特加气味,举枪对准他。原来是车匪路霸,剪径强盗,刚才路边死人,怕是受害者。张海掏出所有现金,不过五千卢布,相当于五百人民币。强盗不甚满意,抢走张海手机,拿他绳子捆绑,掼进uaz越野车后备厢。后备厢里还有个女人,金头发俄罗斯人,最多三十岁,长得漂亮,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冬妮娅,双手双脚捆牢,讲不定被强奸了,真是作孽。两个强盗,不系安全带,一边开车,一边吃伏特加,还听摇滚,音响开得砰砰响,要人耳朵震聋,结果方向盘打偏,雪地轮胎太滑,失控翻进深沟,风挡玻璃碎光,两个酒鬼,一个头颈扭断,当场报销,还有一个,手脚骨折,痛得昏过去了。张海跟冬妮娅,绑在后备厢里,没啥大问题,撞出几只乌青块,流了一点血。张海命硬,弄断绳子,帮了冬妮娅爬出来。他从强盗身上,寻到自己手机,本想打电话报警,但是荒野一片,前后不见人影,手机信号没得,张海决定带了女人,回去寻红与黑,刚走几步,听到越野车里,一声声惨叫,断手断脚的强盗醒了,要是丢在此地,不是冻死,就是失血而死,绝无生路。冬妮娅拖了张海就跑,她是恨煞强盗了。张海不走,他拿强盗拖出来,放到自己后背上。强盗分量死沉,像一头狗熊,零下三十度,张海背他在雪地里走,浑身冒了热汗,终归寻到红与黑。张海拿强盗放在后排,寻出纱布,还有几块硬纸板,帮他固定骨头,勉强止血。张海带了女人,带了强盗,一路开过雪夜。天明寻着医院,强盗保牢性命,交给警察。冬妮娅邀请张海去家里休息,开了一夜的车,张海眼皮瞌,困了俄罗斯女人家里。她是单亲妈妈,还有个四岁小姑娘,跟莲子一样大。她的老公是酒鬼,前两年吃饱伏特加,雪地里困着,天明被人发现,变成僵尸哉。张海还没困醒,冬妮娅脱光衣裳,爬上床来,肤白似雪,胸是胸,屁股是屁股,抱了他亲嘴巴。张海差点喷出鼻头血,想起小荷跟莲子,狠狠心,推开冬妮娅,披起衣裳,逃出房子,跳上红与黑,一骑绝尘。
莫斯科,红与黑兜了红场,列宁墓,克里姆林宫,圣瓦西里大教堂。开到卢日尼基体育场,俄罗斯世界杯,开幕式,冠亚军决赛,俱在此地。张海绕行球场一圈,开往圣彼得堡。两日后,到老早的列宁格勒,北方威尼斯,经过涅瓦河上一座座桥,张海记起电影《意大利人在俄罗斯的奇遇》,神经病般,咯咯咯笑起来。涅瓦河早已冰封,看过冬宫,看过阿芙乐尔号巡洋舰,张海出圣彼得堡,便到芬兰。申根签证派着用场,还买了欧盟交强险。俄罗斯卢布汇率低,物价便宜,张海住得起旅馆,但到欧盟地界,物价贵了老多,油费也贵,张海每夜困车里,不开暖气,放下座位,裹了鸭绒被头,抱了汤婆子,热水袋,熬过冬夜。到了赫尔辛基,红与黑开上渡轮,破冰穿过波罗的海,到爱沙尼亚,拉脱维亚,立陶宛,苏联波罗的海三国。到了波兰,有部卡车逆向行驶,红与黑躲避不及,车头已经撞上,五脏六肺受伤了,除了心脏发动机。张海在医院困了七天,不敢告诉小荷,生怕老婆跟女儿担心,只好关了视频,只通声音,装作一路平安。出医院,张海自己修车子,还好桑塔纳不金贵,配件到处都能寻着,德国大众旧零部件还能用。红与黑伤筋动骨,廉颇老矣,当年焊接过的红颜色车顶,还有前后三对车柱,风雨飘摇,随时断裂。张海只能用上胶带,关键部位,反复缠绕几圈,起死回生。华沙一夜,波兹南又一夜。过奥德河,便到柏林。红与黑招摇过市,蛮多人围观拍照片,德国人也不曾见过这种车子。柏林墙倒了三十年,只留下勃列日涅夫跟昂纳克亲嘴巴合影,红与黑停在墙下拍照片,张海传给小荷看了。穿过老早东德,到了沃尔夫斯堡,德国大众总部所在,红与黑桑塔纳,荣归故里,不再锦衣夜行。住在青旅,有个德国老头来寻张海,中国留学生帮忙翻译,原来德国老头欢喜老爷车,专门收集大众牌子车型,愿出一万欧元,收购红与黑,张海眼皮不眨便摇头,对方涨到两万欧,张海拔脚就走,老头拖了他不放,开到五万欧元。张海还是不卖,连夜开了红与黑,逃出沃尔夫斯堡,免得再有人打他主意。经过北德平原,连绵雨雪不断,德国高速公路修得好,平安到了鲁尔区,多特蒙德,盖尔森基兴,埃森,杜伊斯堡,老早遍地煤矿钢厂,烟囱林立,如同焚尸年代,现在皆是绿水青山。张海沿了莱茵河,逆流而上,先到杜塞尔多夫,再到科隆,红与黑绕了大教堂一圈,便向西行。过亚琛,查理曼大帝首都,穿过阿登森林,便到比利时地界。过法语区列日,到了欧盟首都布鲁塞尔。开到大广场,张海去天鹅咖啡馆,进门左手,有一张椅子,啥人都不准坐,却坐了一个幽灵,三十岁的德国人,头发茂盛,络腮胡子;旁边还立了个幽灵,也是德国人,相貌堂堂,胡子还要长,年龄却也不大。这两个小青年,十九世纪衣冠,鲜衣怒马,好像从《悲惨世界》跟《雾都孤儿》铜版插图里钻出来。稍年长的小青年说,一个魂灵头,共产主义的魂灵头,在欧洲大陆游来荡去。稍年少的小青年说,为了对这魂灵头进行神圣的围剿,旧欧洲的黑道白道,神仙,皇帝,宰相,法国热昏派,德国老娘舅,统统立了一道。张海竟然听懂,想要跟他们讲话,两个魂灵头,慢慢淡去,退回墙壁,消逝无踪。张海吃一顿简餐,欢喜薯条,原来是比利时人发明。吃好买单,张海一抬头,才看到天鹅咖啡馆墙上,挂了两个小青年相片,一个叫马克思,一个叫恩格斯。第二日,张海开到法国,红与黑到底老了,相当于百岁老人,越开越慢,不时要停下来,修修补补,只好走乡间小路。开了三日,才到巴黎,已是一月。
若说上海是东方巴黎,巴黎自是西方上海。但论帝王将相,上海便失了颜色;论到风流人物,上海又稍逊风骚;论到文明珍宝,上海更是一败涂地。只不过,上海尚是淡妆浓抹总相宜的大姑娘,巴黎已是历经风霜的杜拉斯了。从上海到巴黎,要飞九千多公里。但是开车子,单看行驶里程,便要一万六千公里,整整两个月,两箱方便面,刚好吃光。拉雪兹神甫公墓,王尔德墓碑前头,终归故人相逢,张海寻到了厂长。
盘桓七日,张海却没一道回国,行李箱留了芳汀家里,装满礼物。他开了红与黑,塞纳河边转一圈,便去巴黎郊外,奥维尔小镇外的麦田。张海在网上一查,晓得这片麦田,凡.高自杀殒命之处。可惜冬天,麦田不是金黄,而是白茫茫,乌鸦倒是活络,天上盘旋几十只。张海吃了两支香烟,一支给自己,一支给凡.高。他舍不得红与黑,甚至舍不得沪c牌照,要拿这部车子开回上海。
红与黑,先到第戎,再到里昂,往阿尔卑斯山走。冬天雪大,走走停停,这头是法国,旁边是瑞士,对面意大利。到了小镇霞慕尼,抬头便是勃朗峰,海拔四千八百米,还好不用像汉尼拔翻山,勃朗峰下有隧道,开了一刻钟,穿山到了意大利地界。张海先到都灵,尤文图斯地盘。再往东,伦巴第平原,欧洲膏腴之地,他这辈子最想去的地方,米兰。他开到圣西罗球场,上一场米兰德比,10月份已经踢过,下一场呢,要等到3月份,今日比赛对手,是马拉多纳蹲过的那不勒斯,这两年东山再起。张海买了黄牛票,价钿不菲,头一趟坐在圣西罗球场,浑身发抖,整个人木掉,旁边人都以为他发了毛病。比赛结果不重要,张海出了圣西罗球场,开了红与黑上路。经过布雷西亚,维罗纳,维琴察,帕多瓦,到了威尼斯。张海没空进老城乘船,从潟湖外匆匆路过,沿了亚得里亚海,到了的里雅斯特,再到斯洛文尼亚,老早南斯拉夫地界。萨拉热窝不顺路,并且出了欧盟,不方便去。张海直接到匈牙利,布达佩斯,开过多瑙河上链子桥。除夕夜,张海到了申根区尽头,开进乌克兰。张海停在公路旁边,从超市买了一斤肉,困了车子里,卡式炉烧了火锅,招呼几个乌克兰卡车司机,一道吃了年夜饭。翻过喀尔巴阡山,便到乌克兰平原,白雪皑皑下,埋了黑土地,万里沃野。终到一片森林包围的废墟,外头一圈铁丝网,还有核辐射警告,便是切尔诺贝利,停留苏联年代,张海看到一架摩天轮,锈迹斑斑,几乎要坐上去。他又看到一只瞭望塔,下头是核反应堆石棺,世界上最大的棺材,任何火葬场,焚尸炉,都没办法烧化,只好让它困着,慢慢交释放,轻轻交衰变,直到世界末日。此地离基辅不远,乌克兰混乱,张海不去城里,过第聂伯河,顶风冒雪,开到哈尔科夫。再往东走,便是顿巴斯,乌克兰打内战,同室操戈,兄弟阋墙,血流成河。
张海打弯,向北到俄罗斯。签证还有效,红与黑沿了顿河,直到伏尔加格勒。若是照了来时路,他应往东南走,去哈萨克斯坦,从新疆回国。但他不走回头路,决定逆了伏尔加河而上。红与黑从雪中开过,三种颜色调配得漂亮。没几日,冰雪泥泞,车子已龌龊得不能看了。过了萨拉托夫,萨马拉,汽车城陶里亚蒂,列宁故乡乌里扬诺夫斯克,到了鞑靼斯坦共和国。张海在喀山休整,又调一批零部件,加了各种补给,踏上西伯利亚之路。穿过乌拉尔山,欧亚分界纪念碑,算是回到亚洲。经过叶卡捷琳堡,末代沙皇一家门喋血之地,开到石油城秋明,立了一只只磕头机,白雪下藏了黑色黄金。张海渡过源于中国的额尔齐斯河,便到了鄂木斯克;渡过鄂毕河,便是新西伯利亚;渡过叶尼塞河,便是克拉斯诺亚尔斯克。从上海到巴黎,一万六千公里,从巴黎到西伯利亚,又是一万公里,等于从北极走到南极,再从南极走到赤道。张海不肯住旅店,人已瘦了十斤,额角头凹陷,法令纹如刀刻,三个月没剪头发,拖到肩胳,开始打结,身上搓出一条条老垢,又搓成一团团泥球,生了一窟窟跳蚤,胡子围了嘴唇皮几圈,倒是像冉阿让爷叔,每趟走去,都要冻一层霜雪,又像圣诞老人。这一漫长冬天,张海皮肤越发苍白,还是亚洲面孔,像当地鞑靼人。气温低到零下五十度,亘古黑暗的针叶林,红与黑的远光灯,开出金光大道,围猎雄鹿的野狼,闻风而逃,好像碰着史前怪兽。张海停不下来,再也不困了,二十四小时开车,不是他的手在捏方向盘,不是脚在踏油门刹车,发动机里烧的不是汽油,而是数不清的魂灵头,驱使车子奔跑,像哥萨克征服西伯利亚,红军追击高尔察克。穿过伊尔库茨克,看到一大片冰面,贝加尔湖到了。不管公路还是西伯利亚大铁路,必须绕湖而行,但是不巧,前头道路滑坡,修路不易,要等一个礼拜。
半夜里,张海跟红与黑,俱是归心似箭,想要快点回国,直接开上贝加尔湖。夜是白的,树枝是白的,雪有声音,落下的,融化的。雪停了,月亮蛮大,照亮红与黑,照亮对面布里亚特共和国。发动机终归熄火,动弹不得,停了银颜色冰面。张海背后头,长出一张木头假人面孔,毛笔画了眉毛鼻头,原来是老厂长。副驾驶座,多了一个老头子,紫红色面孔,根根白头发竖起,右手缺了指头,像一只铁钩子,是他的外公。后排座位,还蜷了一条八尺大汉,竟是神探亨特。冰面下,好像一支交响乐队,又像在跳芭蕾舞,白天鹅,黑天鹅,《匈牙利舞曲》《西班牙舞曲》《拿波里舞曲》《马祖卡舞曲》,魔王被杀死,血流千里,万物复苏,名叫奥杰塔,光芒万丈,天崩地裂。恶龙与天鹅共舞,冰面裂开缝隙,贝加尔湖水翻腾,烟雾氤氲。张海终归是怕死的,心里想起娘子跟女儿,还在上海等了他回来,便抱了方向盘叫,爸爸,爸爸,爸爸救我啊。水,地球上最浩大的水,最冰冷的水,最博爱的水,吞没红与黑,吞没张海,吞没一车子魂灵头,下沉到地球最深之处,幽幽传来一个男人沉吟:夜已深沉人寂静,听窗外阵阵雨声与雷鸣,想起今日发生事,思绪纷纷难安寝……
二
春夜,沪剧《雷雨》声声,周朴园唱词冰冰凉,从我脑子里飞出来,飞上俄罗斯联盟号宇宙飞船,地球上再也听不到了,今夕何夕?梦醒了。我还在汽车坟场,困于宝马x5座位,手捧张海送我的行星齿轮,血管几乎冻僵,好像还在贝加尔湖底。天窗外,清宵孤寂,深蓝颜色宇宙,群星转得像凡.高的画。这一场大梦,我跟了张海,跟了红与黑,走过两万多公里路,三个多月,从上海走到巴黎,从巴黎走到西伯利亚,这辈子走过最长的路,最长的梦。梦的最后,冰面开裂,灭顶之灾,我跟张海一道叫,爸爸,爸爸,爸爸救我啊。我的喉咙有火在烧,一点声音都发不出,面孔有一点点湿,衣裳领头都是湿的,手指头揩揩,再放嘴巴里,舌头尖有点苦。张海已是孤魂野鬼,从贝加尔湖升起,乘了西北风,慢慢交荡回来,荡到上海汽车城,降到汽车坟场,头一趟寻我托梦。天要亮了,星星就要褪色。掐指一算,巴黎时间,应是夜里十点。我给小荷发一条微信,斟酌再三,话留余地:张海可能死了。
一个礼拜后,小荷从巴黎回来。又隔几天,她才约我见面,选在长寿公园隔壁,一家川湘菜馆。点好小菜,小荷说,我已寻到中国驻俄罗斯大使馆,只查到张海第一趟路过俄罗斯,11月份入境,12月份出境,并没第二趟的入境记录。我说,张海是从乌克兰到俄罗斯的,那边打仗,烽火连三月,边境管理混乱。小荷说,我还问到中国驻伊尔库茨克总领事馆,人家讲俄罗斯冬天,冰面开裂,车子沉没,这种事故多得不得了,现在贝加尔湖还是冰封,5月才能融化。我惊说,要等两个月才能打捞?小荷说,未必,水太深了,几乎无法打捞,何况张海沉入冰下,我们也没任何证据,如何判断沉没地点,又要啥人买单,要晓得,贝加尔湖面积,相当于十几个太湖,深度相当于南海。我说,张海要长眠水底了吧。小荷说,哥哥,我相信张海没死。我说,小荷,你要相信,我的托梦不会错的,最近几夜,我都会梦到张海,然后冷醒,明明盖了厚被头,却好像困了冰窟里,冻得一把鼻涕水,一把眼泪水。我掏出餐巾纸,揩揩鼻头。小荷摇头说,上一趟,你也讲梦到我爸爸,讲他死在巴黎,他不是还活了吗。我说,但厂长讲了,他在巴黎发了脑梗,送到医院抢救,的的确确梦到我了,梦到他向我托梦。小荷说,不管是死是活,我必定会寻到张海的。
小荷说,这趟去巴黎,我爸爸一家门都来上海了,我的后娘芳汀,小囡珂赛特,马吕斯,沙威,最小的玛蒂尔达,中文名浦小白,我的同父异母阿妹,我蛮欢喜她的。我说,这倒是,我到巴黎看到这一家门,你妹妹还抱了我大腿,管我叫爸爸。小荷说,我买了七张飞机票,订票时光狠狠心,等于几个月工资。我说,到了上海,他们住啥地方?小荷说,我订了酒店,三只房间,方才容下这一家门,前几日,芳汀带了四个小囡,兜了外滩,陆家嘴,世博园,迪士尼,我跟莲子也去了。我说,巴黎也有迪士尼。小荷说,但芳汀一家门从没去过,到了上海迪士尼,我的女儿莲子,妹妹小白,一个雪白,一个浅黑,两个小姑娘一样大,关系相当要好,就像小姊妹,辈分完全乱了,我给她们一人买一条公主裙。我笑说,老早我们一道去浦东,你做过梦的大香樟树,现在就是上海迪士尼乐园。小荷说,阿哥,不讲老早了好吧。我吃了一记酸,闷掉了。小荷又说,迪士尼出来,我带了芳汀一家门,去隔壁川沙老城厢,寻到浦家老宅,现在的营造第啊,开发成了旅游景点,网红来拍抖音,莲花奶奶回不来了,我又包了部车子,去临港新城,绕滴水湖一圈,又上东海大桥,看了洋山深水港,浦小白问我,能不能住了上海,她不想回巴黎了,我讲你是法国人,不是中国人,要办签证,过期必须要回法国。我想了想说,浦小白爸爸是中国人,我们的国籍法是血统原则,小白就算生在巴黎,也有机会加入中国国籍,你爸爸的户口也恢复了吧。小荷说,刚去公安局办好。我说,世界上最难入籍的国家是哪一个?小荷说,中国。我说,对了,现在中国国籍,反而金贵,浦小白回到巴黎,可以去中国驻法国大使馆,提供出生证明,亲子鉴定报告,就能办理中国公民旅行证,回来可以办户口。小荷低头思量说,我的妹妹,到底是要做中国人,还是法国人,要我爸爸跟芳汀一道来决定。我说,中国人也好,法国人也好,等她到了十八岁,自己决定吧。
小荷阒然无声,吃一口可乐,抢先买了单。我多问一句,要是张海一直失踪,你哪能办?小荷笑笑说,我会等他回来,就像等我爸爸回来一样。我说,我也等他回来,等他再来寻我托梦。小荷说,哥哥,我走了,女儿学书法,隔此地两条马路,亚新生活广场,我接她放学。我说,你爷爷是书法家,莲子肯定写得好。小荷打开手机,给我看几张照片,她女儿写的毛笔字:金炉香烬漏声残,翦翦轻风阵阵寒。春色恼人眠不得,月移花影上栏干。小荷说,莲子写得歪歪扭扭,实在难看相,哪里有颜体味道。我眨眼乌珠说,我记得,营造第古宅一夜,你爷爷写的王安石《春夜》。小荷说,《春夜》。我说,我去接我儿子,他也在亚新对面学画画。小荷说,好啊,下趟带两个小囡一道。我走到门口说,一道去迪士尼,寻大香樟树好吧?小荷低头,不响,上车。
当日,春夜,我爸爸打我电话。我寻了空当过去,我爸爸正在喂鸟,老毛师傅的鹩哥还没死,活了比张海还要长远,伶牙俐齿,讲话一套一套。我家里有个储藏室,等于电器博物馆,三台旧电视机,显像管,电冰箱,洗衣机,录音机,电唱机,胶木唱片。今日,我爸爸翻出一张旧光盘,差点被我妈妈丢掉,还好光盘上写了字,春申厂七十周年厂庆。家里dvd长远不用,光盘慢慢交进去,电视液晶屏上,跳出大车间的舞台,翻修一新的红与黑,台下坐满人头,四分之一已经作古,没死的基本也已退休。镜头里扫出我,张海,小荷,她还是五年级小学生。我看到报幕的工会主席瓦西里,尚是春申厂一枝花的费文莉,扬州话诉说厂史的“钩子船长”,打太极拳的神探亨特,唱日语《北国之春》的冉阿让,笛子独奏《帕米尔的春天》的我爸爸,上海说唱《金陵塔》的张海,他是当日的超级明星,诗朗诵的保尔.柯察金又成了笑星。最后登台之人,便是厂长“三浦友和”,热情洋溢,介绍未来的春申厂。我不敢让我爸爸晓得,张海寻我托梦之事,他的徒弟连同红与黑,已死在贝加尔湖底,永不复回。我爸爸关了dvd,翻出一副象棋。我们父子长远没走过棋,上一趟,可以追溯到我读中学时光。后来陪他走棋的人,调成了张海,有中国象棋,也有陆战棋。再后来,有了菜包,我爸爸跟孙子走棋,可惜小囡水平不够,难以尽兴。今日,我爸爸摆好车马炮,让我先行。这一盘棋,走了相当久,双方棋子,频频进出楚河汉界,兑子却不容易,走到我妈妈去困觉,我爸爸意犹未尽,难分胜负,只得和棋。我收好棋子说,爸爸,你还想自驾游吧?我爸爸说,好啊,上趟去黑龙江,冰天雪地,你妈妈终归担心,现在春天嘛,是要出去走走了。我说,想去拍油菜花吧。我爸爸掐灭烟头,沙发上立起来,好像马上要出门说,赞的,张海送我的莱卡微单相机,终归要派用场了,啥地方?我说,江西。
三
江西婺源,江岭,篁岭,梯田一片片金黄,桃花粉红,梨花雪白,沿了碧绿山水,烟雨蒙蒙,白雾如小姑娘腰带,系了不肯松开,欲说还休。清明节前,春雨晓寒,空气里能挤出水来,赛过揩面孔。我还是开宝马x5,带我爸爸翻山越岭。他也是花痴,举了莱卡微单,颇扎台型,拍花,拍山,拍水,拍人,拍狗,拍蜜蜂,拍飞鸟,拍春雨。其他老年游人,纷纷侧目,竖大拇指,跷兰花指。我随他去,不要走失就好。古村兜兜转转,粉墙黛瓦,像煞徽州,进士第,看到好几只,像川沙营造第,像我写过的荒村。婺源住两夜,我爸爸没尽兴,我说还有下一行程。我爸爸说,景德镇?还是去黄山?我说,赣南,张海妈妈家里。我爸爸说,要去寻小英?我说,我拜托小荷问过了,她婆婆欢迎我们去。我爸爸看了油菜花田,吃一支烟说,走。
当日上路,从北到南,纵贯江西省。路过上饶,鹰潭,抚州等地,皆不停留,山川苍翠蓊郁,要么红土大地。天擦黑时,到了一座县城,群山环绕,烟云蔽日,易守难攻。城里倒也闹忙,竟有万达广场,沃尔玛超市,华谊兄弟影院。先到酒店入住,价钿不贵,条件不错,就是枕头被单发霉。天亮,我们父子出门,开到一居民小区。我爸爸说,空手上门不好吧。我去隔壁水果店,买了两斤智利进口车厘子,还算新鲜。小区蛮新,有电梯,张海娘已等候多时。张海后爹也在家里,颇为客气,递出两支芙蓉王。我笑笑谢绝。我爸爸头一趟吃芙蓉王,回敬一支软壳中华。张海的双胞胎妹妹,皆不在家,老大海悠,大学毕业,到上海寻了工作,在一家游戏公司上班,做美术特效,现在五角场租了房子;老二海然,这两年在广东打工,原来在深圳富士康,装配iphone手机,后来又去珠海,伟创力电子工厂,组装华为手机,她在厂里谈了男朋友,安徽人,过年带回家里看过,张海娘基本满意,准备中秋结婚。张海娘的新房子,三室两厅,一百六十平方米,装修倒不便宜,粉红颜色马桶,湖蓝颜色地砖,马赛克天花板,马尔代夫风格墙纸,雅典卫城台灯,窗帘布吊满中国结,让人眼花缭乱,七荤八素。客厅书架上,从明晓溪排到东野圭吾,还有两本我的小说。张海娘说,海悠欢喜读书,念初中就买了你的书,被老师没收过几本。我只是笑笑。讲好女儿,讲好房子,张海娘才讲起儿子,落了眼泪水说,我这儿子啊,样样皆好,就是不孝,没看他为亲娘做过啥事体,他外公留下来的房子,统统给媳妇一家人还债,只留给我一百万,在上海连只卫生间都买不起,我就回江西买了这套房子,他又脑子搭错,跑了几万里路,寻回来断命的丈人,自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死蟹一只。我说,张海去寻厂长,是老毛师傅临终遗言。张海娘说,老头子中风十几年,脑子一摊糨糊,还好没讲去捉西哈努克亲王。讲到中晌,肚皮皆饿,张海娘也不开火仓,现在人想得穿,出去餐厅吃饭。张海后爹买单,四个人吃了江西菜。我爸爸辣得吃不消,只好大口吃水。张海娘的吃口呢,早已在此地被同化了。
吃好中饭,张海娘带我们去看兵工厂。山路七弯八绕,春天浓雾之中,藏了一片废墟,绿树杂草覆盖,墙上攀满绿藤,屋顶坍塌,徒留残垣断壁。武器仓库造在山洞里,据说一座山都挖空,只为防御美帝空袭。山上路滑,雨滴在青草上,湿,潮唧唧,叫人窒息。我搀了我爸爸走路,张海娘跟她老公健步如飞。张海娘说,大三线,小三线,晓得吧。我说,晓得。张海娘说,江西就是小三线,兵工厂造在山里,毛主席老人家讲,备战,备荒,为人民,我刚来江西时光,二十岁出头,知识青年,兵工厂里有好几千人,上海老师傅就有不少,几十台上海拉来的机器,主要造高射炮,支援越南人民,打败美帝国主义。我爸爸自豪说,我们沈阳军区高炮62师,不但在对抗苏联第一线,还参加过抗美援越,太原保卫战,打下过美国轰炸机,用的就是此地造的高射炮,可惜我在指挥连发电报,没机会去越南。张海娘说,1979年,厂里风向又变了,改造榴弹炮,对越自卫反击战。我说,倒是闹忙的。张海娘说,张海在兵工厂长大,我跟他爸爸都住厂区,我带你们去看看。张海娘爬山是活络,荒烟蔓草中,寻到一栋三层小楼,墙面脱落,俱被绿植覆盖,窗门里阴森森的。我爸爸举了莱卡微单乱拍。我说,我的小说拍恐怖片,倒是可以来此取景。张海娘说,张海的亲生爸爸呢,也是厂里职工,他是福建知青,永远分不清“胡”跟“福”,长得倒是登样,眼乌珠大,张海不及他的一半。张海娘讲起前夫,并不忌讳现在老公在旁边。我爸爸说,张海从没提起过他爸爸。张海娘说,这只断命男人,我跟他结婚没几天,听说恢复了高考,我也想去考试,但要经过厂里政审,规定一对知青夫妻,只好有一个参加高考,我就让出这只名额,让我爱人去试试运道,他的高考分数下来,只差一分,没考上大学,还是留在兵工厂。我爸爸讲一句实话,小英啊,算了,你要是去高考,大概要差几十分吧。我心里一惊,生怕张海娘的暴脾气,天王老子都要让她三分。张海娘却笑说,老蔡啊,你讲了也对,我是没这命,知青回城政策出来,我也有机会回上海,但是张海刚养出来,我舍不得跟爱人两地分居,放弃了这只名额,后来再想争取,已经来不及,我的兄弟姊妹们,统统回到上海,寻着了工作,唯独我留在江西,真是恨煞了。张海娘长吁短叹,现在的老公拍拍她后背,倒是恩爱。张海娘又说,张海小时光,兵工厂日夜加班,机器响了不停,张海跟他爸爸跑到车间,看了机床冲压零部件,看了榴弹炮一只只装配出来,这只小鬼讲长大也要造机器,造大炮,我还骂他没出息,不过中东打仗几年,厂里效益真不错,过年还发缝纫机,脚踏车,黑白电视机。我说,必是两伊战争,萨达姆下的订单。张海后爹说,好景不长呢,等到两伊战争打完,接着打海湾战争,订单不来了,兵工厂慢慢停产了。张海娘说,工厂军转民,张海爸爸打了辞职报告,要回福建老家去做生意,我当然不同意,特会讲清爽1,要是敢辞职,我就跟他离婚,想不到呢,这只杀千刀的,真的从厂里辞职了,我就真的跟他离婚了。我爸爸说,小英,你是冲动了。张海娘说,是我脑壳不灵光,终归觉着兵工厂是吃皇粮,就算吃不饱,绝对也饿不死,要是辞职到了社会上,变成个体户,这么等于盲流,社会渣滓。我说,这一年,张海多少大?张海娘说,小学五年级,隔年春节,我带张海去福建寻爸爸,却是扑了空,原来他出国了。我说,福建人流行出国,去日本,去美国,还有去欧洲。张海娘说,我是命苦啊,孤儿寡母,留在此地,厂里又下岗了,兄弟姊妹不让我回上海,怕我回去分房子,这记惨了,我也变成盲流,只好走南闯北,倒卖羽绒服,羊绒衫,马海毛,还要带了儿子,去北京,去广州,还好有老李帮我。张海后爹笑笑说,我跑长途,经常带她一起走,就在一起了。张海娘打断老公说,你不要插嘴,我改嫁给老李这年,收到一封国外来信,贴了意大利邮票,张海拆开信封,装了一张明信片,好像是啥的足球队。我说,ac米兰。张海娘说,对的,就是这只米兰,张海讲是他爸爸寄来的,原来真的出国,到了意大利,就在米兰打工。我说,张海是ac米兰的球迷,因为他的爸爸在米兰,九十年代,又是ac米兰全盛时期。张海娘说,按照信封上的地址,张海给他爸爸回信,但一趟也没收到过回音,再后来,我的双胞胎女儿,海悠跟海然就出生了。张海后爹说,香港回归那年,张海一定要去福建,打听他爸爸消息,我就开着卡车,带他去了一趟,那地方在海边,一半人做生意,一半人出去偷渡。张海娘说,我听到各种讲法,有人讲张海爸爸被意大利警察捉到,关了遣返营里,被南斯拉夫难民打死了,有人讲他加入黑手党,变成一个杀手,身上背了十几条人命,在欧洲蛮有名气。我说,不可信,意大利黑手党,主要在南方,在西西里岛,在那不勒斯,米兰倒是还好。张海娘说,还有一种讲法,他认得一个意大利女人,两个人不要面孔,勾搭成奸,还办了婚礼,拿到合法身份,生了一对子女,在米兰开了家中餐馆,不肯回来了。
我拍了大腿说,张海这趟去欧洲,不单是去巴黎,寻厂长“三浦友和”,他还是去意大利,去米兰,寻自家爸爸。我爸爸说,张海没跟厂长一道飞回来,奈么就讲得通了。我的后背心发热,春雨滴了身上,马上就被蒸发,这趟跑到江西,不虚此行,按图索骥,就能寻着张海下落。张海娘说,想得多了,我告诉你们吧,张海爸爸根本就没出国。我爸爸说,你讲啥?张海娘说,当时光,福建沿海都在走私,他倒卖日本录像机,没几个月,就被公安局充公,亏得裤子都没了,想要偷渡去国外,还要给蛇头交钞票,他是两手空空,只好去了海南。我说,张海不晓得吧?张海娘说,一直不晓得,我本身也不晓得,十多年前,这只男人回了江西,偷偷摸摸寻到我,想要问我借钞票,我才明白啥的意大利,都是骗人的,从米兰寄到江西的信,是他托了偷渡去意大利的亲眷寄的,为了让儿子安心,不要到处寻他。张海娘眼眶发红,老公递给她一团餐巾纸,她揩揩眼睛说,这只男人还告诉我,2000年,他寻到上海,等了莫干山路老房子门口,想要跟儿子见一面,正好碰着张海外公,你们晓得的,老头子脾气跟我一样暴躁,他还没中风,身板也是硬,当场打了张海爸爸一顿,叫他再也不要来寻儿子。“钩子船长”又从我的噩梦里钻出来,钩子般的右手,啥人要是被打一拳,基本要进医院。张海娘说,这桩事体,我没跟张海讲过,我是生怕儿子晓得,又跑到海南去寻爸爸,有啥意思啊,最好一生一世不晓得。我爸爸说,小英啊,你应该告诉张海,好让父子团聚。张海娘说,好啦好啦,我也后悔了,三年前呢,这只男人又给我打电话,他在海南,重新讨了老婆,日子过了蛮好,但是没养小囡,他还想寻儿子,我干脆告诉他,儿子在上海结婚了,生了个女儿,就是你的孙女。我说,张海还是不晓得吧。张海娘说,我没告诉他。我爸爸说,小英啊,要是这趟张海平安回来,这桩事体,你必定要告诉他。张海娘说,晓得了,我到底是他亲娘,终归盼儿子还活了。我爸爸说,你还会回上海吧?张海娘摇头说,女儿们都大了,我也想穿了,就在此地养老蛮好,物价便宜,空气也好,老早我们厂里,上海知青好几百,现在大多数回去了,像我这种情况没几个,不是我不想回上海,是上海不想我回去啊。我爸爸说,小英啊,你受苦了。张海娘撩起头发,面孔上露出千沟万壑说,瞎话三千,苦啥啊,现在蛮好,知足了。
下山之际,已是黄昏,春雨停了,春夜来了,月亮升起来,清辉皎皎,落到群山之巅。张海后爹还想请客吃饭,我爸爸说不打扰了,就此别过。我们爷俩兜兜转转,到县城小吃一条街,旺盛,灼热,人声鼎沸,饮食男女,吃烧烤,吃米粉,街头唱卡拉ok,长远没看到这样烟火气了。坐了夜市小矮凳上,我爸爸看了月亮发呆,咳嗽一声,吐出浓痰,慢悠悠说,老毛师傅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统统赶上插队落户,一个新疆,一个内蒙古,一个北大荒,一个云南西双版纳。我说,好像19 49年,宜将剩勇追穷寇,解放全中国,到处插上红旗。我爸爸说,小英是老幺,本身可以留在上海,但她自己报名去江西,支援小三线建设,进了兵工厂,其他兄弟姊妹,只好在农村吃苦头,去云南的后来翻过边境,跑去缅甸闹革命,差点被打死。我说,这只云南故事,我蛮感兴趣,以后可以写小说,但你先讲张海妈妈吧。我爸爸说,有啥好讲,小英爸爸是我的师傅,小英妈妈就是我的师母,但我没看到过师母,生小英时光大出血死了。我说,怪不得,张海从没提过他的外婆。我爸爸说,养到第五个了,老早养小囡死人,没啥大惊小怪,老毛师傅特别欢喜小英,好像她是师母转世而来,但她的哥哥姐姐们,却觉得小英害死了他们妈妈,小英克母,等于丧门星,所以小英跟兄弟姊妹们的关系蛮僵的。我说,晓得了,为啥老毛师傅独独欢喜张海,但你还是没回答我的问题。我爸爸说,你这小鬼,烦死了,我头一趟认得小英,她从江西请病假回了上海,老毛师傅让我上门吃饭,就在莫干山路老房子。我说,印象好吧。我爸爸说,我是复员军人,老毛师傅关门徒弟,还没认得你妈妈,欢喜我的小姑娘不少呢,小英年轻时光也漂亮,有点像五朵金花里的一朵,到底是哪一朵,已经想不起来了。我直说,爸爸,老毛师傅是想让你做女婿吧。我爸爸一本正经说,不要瞎讲,我跟小英是纯洁的革命友谊,她回上海是请病假,终归要跑医院,但她本身没毛病,到医院传染上了毛病,三日两头去开药,打针,吊盐水瓶,我是身强力壮小伙子,不怕传着毛病,每趟骑了脚踏车,让她坐了书包架上,一路荡她去医院。我说,再后来呢?有啥故事?我爸爸说,屁故事都没,小英看好毛病,就回江西兵工厂,继续生产高射炮,支援越南人民抗击美帝国主义,在她回去前一天,我请她吃了顿小笼包,就在长寿路。我说,讲到要紧地方了,你们只是吃了顿饭?我爸爸捉急,搔搔头颈说,好吧,吃好饭,又去燎原电影院,看了一场罗马尼亚电影,名字忘记了,也是讲一个厂长的故事,好像是造船厂。我说,《沸腾的生活》,扮演厂长的男主角,是罗马尼亚最有名的大导演,尼古拉耶斯库。我爸爸莫知莫觉说,啥人晓得,反正电影看好,我骑了脚踏车,拿小英送回莫干山路,又隔几年,你也出生了,张海也出生了,小英抱了儿子回娘家,这是我第一趟看到张海。我说,来过我家吧。我爸爸说,让我想想,你只有六个月大,老毛师傅出了事体,手指头被切掉了,只怪我操作机器不当心,师傅却不怪我,张海也是六个月,小英抱了他来做客,你们两个男小囡,困了一张床上调尿布。我说,我妈妈是啥态度?我爸爸说,问这做啥?过去这样多年数,记不清,直到老厂长追悼会上,你跟张海才碰着。听到此地,夜市人群之中,飘过好几张面孔,我觉着都像张海。我盯了我爸爸说,再问一只问题,爸爸,你要老实回答我。我爸爸翻面孔说,没规矩,这是跟爷老头子讲话态度吧。我说,张海是不是我的兄弟?我爸爸说,你讲啥?我摊开来说,一年前,你想去黑龙江,张海开了红与黑,带你到苏州沧浪亭,这日夜里,我就想要问了,我跟张海是不是同父异母兄弟?我爸爸瞪起眼乌珠说,瞎讲。我是咄咄逼人说,今日又有新发现,为啥张海爸爸不要他?做爸爸的不会不要儿子,因为张海不是他的儿子,是你的儿子。我爸爸直摇头,转身就走,离开夜市,去寻车子。我跟在后头说,我会寻到证据的。
回到酒店房间,我爸爸生闷气,打开窗门,吃香烟。我没精神跟他吵,打开笔记本,噼里啪啦打字。突然,我爸爸问我,今日几号?我说,4月1号,春申厂的厂庆日,八十八周年。我爸爸说,清明节快到了,回去上坟。
四
正清明,本该是倒春寒,雨纷纷,没想着,多云转晴,最高气温二十三度,好像热天快到。小长假,路上潮潮翻翻,还是我开车,带了我爸爸,我妈妈,我娘子,儿子菜包,坐得扑扑满。昨夜,我爷爷来托梦,关照今年清明,想要看看菜包,他的长房重孙子。到了墓园,二十年前,周边全是农田,油菜花黄,牧童遥指杏花村,现在嘛,皆是连绵不绝工厂。爷爷奶奶墓碑前,按照常规流程,摆出酒水小菜,水果祭品,点上三炷香,烧锡箔,冥钞,轮流磕头,烟熏火燎,热得人汗流浃背,面孔通通红。扫墓完毕,每人吃一只青团,便是寒食。儿子问我,爸爸,寒食节是什么啊?刚上幼儿园,菜包是全班唯一会讲上海话的小囡,等到上小学,老师都讲普通话,小囡只听得懂上海话,再也讲不来了。我说,两千六百年前,晋国大忠臣介子推,一门心思跟了公子重耳,流窜列国,饿得前胸贴后背,便切了自己大腿肉,送给公子重耳搭搭味道,后来重耳翻身发达,当了晋文公,介子推呢,不但是大忠臣,还是大孝子,不想当官,只想陪了老娘,隐居山林,晋文公下令放火烧山,要拿他赶到山下,结果呢,介子推抱了老娘,一道被烧死。菜包大笑说,他是不是傻?我爸爸惊说,此地是公墓,不好笑,没规矩。我说,晋文公心里后悔,从此规定,这日不准生火,只好吃冷饭冷菜,就像青团,还要祭祖扫墓,就是寒食节,因为跟清明太近,后来合并了。我爸爸说,我也是头一趟晓得,菜包啊,再给太爷爷,太奶奶磕两只头,保佑你考试及格,功课门门绿灯,不要再给老师牵头皮了。
下半天,全家再去镇江乡下,去给我外公外婆扫墓。我的朋友圈里,除掉新马泰,巴厘岛,日本韩国,欧洲十国游,还有蛮多人在上坟。厂长,小荷,莲子,祖孙三代,上半天,先去浦东川沙,给小荷爷爷扫墓;下半天,小荷开了车,三人横穿上海,到了苏州凤凰山,给张海外公上坟。张海娘带了双胞胎女儿,海悠跟海然,也从江西赶到苏州,墓地上碰着儿媳妇,还有自家孙女,谈不上冰释前嫌,但都牵记张海,落了几滴眼泪水。冉阿让跟女儿征越,还有现在的娘子“山口百惠”,一道去给死掉的老婆上坟。费文莉也是两场,上半天,带了造大飞机的儿子,去给死在日本埋在上海的老公上坟;下半天,去给埋了将近三十年的建军上坟。神探亨特女儿雯雯,带了老娘跟小囡,捧了爸爸的骨灰,赶了正清明入葬,雯雯老公还在监牢,三套房子卖掉,散尽家财,她只好重新出来上班,供女儿读书。香港王总在宁波老家,四明山中,捧了小王先生骨灰,入葬王家祖坟,老老王先生坟墓之侧。千年难见,甘肃狄先生发了朋友圈,独自开车进祁连山,盘山路到雪峰,给无期徒刑死后的老父扫墓。万里之外,保尔.柯察金跟儿子大疆,来到塔克拉玛干沙漠边缘,生产建设兵团公墓,给埋骨黄沙的知青战友上坟。这一日,方才是中国人最盛大的节日,关乎信仰,关乎往昔,关乎人间,关乎阴间,关乎老祖宗,关乎生老病死,还关乎下一代,分量怕是比过年更重。想到下一代,我给小荷发了微信,只问一句,东西准备好了吗?小荷回复,好了,明日收快递。
第二日,我收到快递。拆开是个密封袋,好几根头发丝,细细长长,发根毛囊齐全。这是莲子的头发。原来,刚从江西回来,我就给小荷打电话,拜托她一桩事体,请她拔五根女儿头发,不好用剪刀,必须要带毛囊拔下来,才好检测dna。小荷问我,哥哥,你不要吓我。我说,我怀疑,张海是我的同父异母兄弟。小荷顿了顿说,好,我帮你,万一我的女儿,跟你有血缘关系,我要有权利晓得。收着莲子头发,我去了司法鉴定中心。五个工作日后,我拿着鉴定报告,结果有点意外,也是失望。我跟莲子毫无血缘关系,张海不是我的同父异母兄弟。这样讲来,便是我瞎想了。我想跟我爸爸道歉,走到门口又回来,我爸爸都忘记掉了,再去提醒他做啥。
我拉开抽屉,寻出我写给张海的电报纸。走到灶披间,我打开天然气,火苗像舌头伸缩,舔着了电报纸上数字,6643 2981 2053 0226 4583 0132,意思是“速归我们等你”。这一组组电报码,二十四个阿拉伯数字,声嘶力竭惨叫,面孔扭曲,皮肤黝黑,肌肉嗞嗞喷出油脂,直到烧成灰烬,又像黑蝴蝶翅膀飞舞,我打开窗门,它们纷纷飘散到苏州河去了。要是张海已在阴间,必能收到这份电报,我想。
烧好电报,我想起有一年夏天,我在北京签售《谋杀似水年华》。当时光,我跟张海已不相往来。排队签名完毕,刚要散场走人,一个女读者迟到,穿了小裙子,稍有几分姿色,跟我差不多年纪。我给她签好名,她叫我在扉页加一句“张海,生日快乐”。我的手指头一顿,帮她写好,再问,张海是谁?她说,是我老公。她是北京本地口音,我的脑子马上被撕开,塞进一片广场,又塞进一根国旗杆,最后塞进一座纪念碑。我向她笑笑,多问一句,张海是你的中学同学吧?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又问,1995年,冬天,你去过天安门广场,看过升国旗吗?她先是一笑,又是一惊,点头说,好像有过,我还在念初中。我看看旁边,反正没别人,低声问,我能留你的电话号码吗?她笑了,扬扬眉毛,写了张小纸条,抄给我电话号码,娉娉袅袅走了。回到上海,我终究没再跟张海联系,也没打过这只电话号码,一直困在我的手机里,名字备注成“人民英雄纪念碑女孩”。两年前,我重新碰着张海,本想告诉他这桩事体,但看他已经结婚,小荷是他娘子,还有了小囡,便不好多讲。
还是人间四月天,苏州河静水深流,春风卷起树叶子,撒满黑夜铜钱,一床粉身碎骨破絮。我拨出“人民英雄纪念碑女孩”电话。对方是北京移动,铃声响半天,一个女人接电话,哪位啊?我说,我有个朋友,他叫张海。她说,找错人了,我们离婚五年了,你直接找张海要债吧。我说,你记得吗,二十多年前,天安门广场上,还有一个张海。她说,你谁啊?神经病吧?我说,你别急,我是……一千三百公里外,传来清脆的两个字,傻x。然后,手机嘟嘟嘟响。我坐阳台上,看月亮。我笑了,咯咯咯笑起来,像打了一通恶作剧电话。我娘子出来,看我一眼说,神经病。
其实呢,我还经常牵记起千禧年,张海陪我一道去北京领奖,一道在天安门广场溜达,一道立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头,一道坐了京沪线硬卧列车,穿过午夜的南京长江大桥,就像两根火车轨道,飞过银河星辰,永远平行,彼此对视,永不相交。我开始写一本新书,关于春夜,关于春申厂,关于我爸爸,关于厂长,关于小荷,最要紧的,关于张海。白天我在公司,每日开不光的剧本会。夜里,我蹲了电脑前写小说。二十年前学的电报码,如今基本忘记光,只好用拼音输入法。我用了不少上海话,比方“事体”“困觉”“清爽”等吴语词,文言文里也有,五四时期亦有,鲁迅先生,茅盾先生都用过,自能入白话小说。但不用“侬”“阿拉”“白相”“结棍”等,因怕北方读者不懂,并在普通话中有一一对应的“你”“我们”“玩耍”“厉害”。或用相近发音代替,比如“辰光”就用“时光”,一目了然,且有古意。还有一大变化,老早我欢喜写长句子,现在这篇小说呢,改成短句子,三个字,逗号,四个字,逗号,甚至一两个字,标点符号之间,鲜有超过七八字的。本书通篇,皆是第一人称,看似便当,实则难写。毕竟不是写我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尤其一个张海,神龙见首不见尾,总是云里雾里。要是第三人称,上帝视角,从洪太尉讲到高俅,从高俅讲到王进,从王进讲到史进,从史进讲到鲁提辖打死镇关西,又从花和尚倒拔垂杨柳讲到林冲夜奔,再到雪夜上梁山,就像一幕滑稽戏,各自粉墨登场,众声喧哗,闹闹忙忙。但我偏偏不唱滑稽戏,而是要唱独角戏,自说自话,像张海一个人唱“金陵塔,塔金陵,金陵宝塔第一层,一层宝塔有四只角,四只角上有金铃,风吹金铃旺旺响,雨打金铃唧呤又唧呤……”。再讲故事,悬疑方面,跟我老早小说不好比,但又保留厂长悬念,张海命运悬念,至今还是未知数。推理破案呢,倒是有1990年春申厂的凶杀案,直到神探亨特烧成灰,建军哥哥之死,还是无头悬案。还有一点,这只漫长故事,大半皆是真的,事体是真的,心情是真的,欲望是真的,我也是真的,还有我一家门,从我爸爸直到我儿子,统统是真的。真归真,却不是非虚构,而是如假包换的虚构。最后这句,好像自相矛盾,有语病,无所谓。
4月中旬,春光大好。我大概上辈子是英雄模范,上上辈子是抗日英雄,上上上辈子是同盟会英烈,上上上上辈子是太平天国,因而今世吉星高照,小说渐入佳境,写到后半夜才困。上床没一歇,听到嗡嗡声响,好像蚊子在飞,又像蜜蜂在飞,不止一只,成千上万的蜜蜂,黑烟云集的蜜蜂,从床板开始,到墙壁,到天花板,飞出轰隆隆声响,好像楼上楼下,隔壁邻居,所有老夫妻,小夫妻,千军万马,集体吃了乌龟,甲鱼,蛇虫,八脚,同时开始造二胎。不对,不妙,大事不好,我睁开眼乌珠,床架子坍塌,天花板落下来,墙头崩坏倾倒,砖头天女散花,窗外白雾嚣张,白光夺目。我爸爸穿了困衣,冲进来说,儿子,快逃啊,地震啦。我打开阳台,推开一盆凤仙花,一盆夜来香,此地只是两楼,还有一层车棚。我跟爸爸翻身跳出去,经过车棚上头,爬到地面,爷俩没啥受伤。我说,不对啊,这是海防路老房子,我们又回来了?我爸爸说,不谈了。我爸爸拉了我的手,一道往外狂奔。我说,妈妈呢?我爸爸说,你忘记啦,你娘今夜住了市委党校。我又说,我娘子呢?儿子呢?我爸爸说,他们在菜包外婆家里。话音未落,我的耳朵差点震聋,背后七层楼房子,像一堆乐高积木,土崩瓦解,砖块碎石横飞。我一把压牢我爸爸,就近倒地,就像碰着空袭,机关枪扫射,弹片从头顶飞过。我的脑子乱转,啥情况,上海会得大地震?这强度,最起码十级。我爸爸说,快往苏州河边逃,那面有空地,不会被房子压死。我说,爸爸,苏州河边,现在全是高楼,跑去送死啊。天上星星落下来,宇宙涂成血红,地下发出巨响,四周烧起大火,烈焰穿空,噼里啪啦乱响,好像人死之后,头七回魂夜,焚烧遗物。瓦砾废墟之中,爬出一个男人,全身灰蒙蒙,血淋嗒滴,面目模糊,抓牢我的手说,阿哥。我惊说,你是?他又抓牢我爸爸说,师傅。我爸爸说,你是张海?男人点头说,我是小海。我心头一热,紧紧抱牢他,再不放开。我在发抖,他也在发抖,我爸爸抱牢我们两个,他的身体暖热,慢慢交说,1969年,珍宝岛战役,我在黑龙江当兵,沈阳军区高炮62师,准备第三次世界大战,对面原子弹就要掼过来了。一只小蜜蜂,又嗡嗡嗡飞来,天下万物,唯独它,不怕地震,停在我的眼睫毛上。然后,爆炸。
梦醒了。儿子菜包困了眠床,身坯越来越壮,呼吸声音粗重。我的后背心像在水里,床铺浸湿。春夜,凌晨三点。天花板蛮好,墙壁也蛮好,既没歪,也没裂缝。我跑到阳台上,苏州河一如既往流淌。无人知晓,上海刚刚死里逃生。我打电话到我爸爸妈妈家里,铃响的几秒,我的手在发抖。我妈妈接了电话,还没困醒,声音有气无力。我说,爸爸还好吧。我妈妈说,蛮好。我说,叫他听电话。等了半分钟,我听到我爸爸声音,他是没好气说,儿子啊,啥事体。我说,没事体,想听听你声音。我爸爸说,脑子搭错了,又在熬夜打字吧,几点钟啦,早点困觉,钞票是赚不光的,身体当心,你也不小了。电话挂断,我的面孔上,下巴上,还有胸口,落满眼泪水。
儿子菜包惊醒,面孔哭哧乌拉,抱牢我说,爸爸,你哭了?我揩一把面孔说,我没哭,你呢?菜包说,我做噩梦了。我揩揩他的眼泪水说,梦到什么?菜包说,着火了,我害怕。我说,爸爸在这里,别怕。我亲亲儿子额角头,又亲他心口的琥珀,张海送的礼物,让菜包欢天喜地。这枚波罗的海琥珀里,封印一只小蜜蜂,正是我梦中所见。几千万年前,它停了松树上,候分掐数,溢出一摊树脂,完完整整困死,一场飞来横祸,成为永恒一种,直到挂上我儿子头颈。菜包说,爸爸,送我这块琥珀的人是谁?我说,他是爸爸最好的朋友。菜包说,他在哪里?我说,他在很远很远的地方。菜包说,你又骗我。我摇头,笑笑。
这时光,手机收到一条推送,突发新闻,来自法国巴黎,夜空通通红,一片火红围困中,巴黎圣母院,升起滚滚浓烟,遮盖星辰。还有一条直播视频,巴黎圣母院的哥特式尖塔,烈焰冲天,烧得不成样子,裸露八百年来骨架,像菜包手里玩具,眼乌珠一眨,拗成几段,天崩地裂,从高空坠落地狱。视频声音里,除掉猎猎的火烧声,砖瓦木头坠落声,还有男男女女尖叫声,半边面孔都发烫了,鼻头里嗅着焦味道。我抱了菜包,想起刚刚的梦,拍拍头颈说,今夜是啥日子啊,不是我爸爸托梦,不是张海托梦,而是巴黎圣母院托梦,卡西莫多跟埃斯梅拉达托梦。
我觉着头顶发热,好像头发烧起来,吃一口冷水压压惊。我哄儿子回到眠床,待他困熟,我进了书房,开电脑上网。千真万确,全巴黎都是目击证人,圣母院尖顶已灰飞烟灭,等于直接火化。特朗普建议从空中灭火,法国人回答要是如此操作,等于灭顶之灾。后半夜,我彻底困不着,盯了电脑跟手机,看直播,看网友评论。有人传来无人机照片,从天上看巴黎圣母院,好像一副十字架燃烧。不幸中万幸,卡西莫多的钟楼没烧坏,雨果发觉的希腊文“命运”,死里逃生。黎明,窗外渐渐清亮,苏州河泛了雾气,水鸟开始活络,肚皮终归饿了。巴黎时光,刚到子夜,网上传来照片,耶稣受难时光戴的荆棘王冠,千难万险,抢救出来。我困倒电脑椅上,手机又响一记,小荷发来微信,老清老早,只有一条语音,张海有消息了。我的心脏停了两秒,又翻了个身,跳到喉咙口,迫不及待,回一条微信,人在哪里?小荷说,巴黎圣母院。
五
时光倒流一个月。农历早春二月,公历3月。巴黎春夜,跟上海一式似样冷。卢森堡公园隔壁,一所医院病房,张海刚刚发梦,三魂六魄,飞出窗门,先绕公园一圈,飞到塞纳河上,又绕巴黎圣母院飞一圈,跟钟楼上卡西莫多打招呼,跟外墙上怪物雕像吹牛皮,便飞过西堤岛,飞过卢浮宫,飞到埃菲尔铁塔之巅。俯瞰夜巴黎,像漂泊海上巨轮,灯火辉煌,咖啡馆,跳舞厅,小剧院,电影院,喧哗直冲霄汉。唯独安静是两只公墓,蒙帕纳斯公墓,拉雪兹神甫公墓。魂灵头更加轻了,碰着大西洋刮来的风,便往法国东边飘,飘过白雪皑皑勃朗峰,飘到意大利波河平原,看到米兰大教堂,看到圣西罗比赛,米兰德比,蓝与黑赢了红与黑,张海心里不适意。但他落不下来,云里飘啊飘,飘到亚得里亚海,飘到匈牙利平原,飘到喀尔巴阡山,一直飘到乌克兰乱世。飞越战区上空,地面飞来高射炮弹,地对空导弹。到了俄罗斯,雪还没化,河川还结了冰。越过乌拉尔山,西伯利亚森林黑暗无边,从欧洲边缘曼延到太平洋。穿过层层叠叠的云,镶嵌一汪绵长湖泊,像条蚕宝宝,银白色反光的冰面。飘过外兴安岭,飘过黑龙江,便到了中国,地面上更亮,更闹忙,东北人烧烤味道,纵贯东三省,渡过渤海,飞越山东半岛,飞过长江,进入上海地界,魂兮归来。从天上看上海,简直是光的渊薮,荡漾几亿种荧光生物。汽车城,汽车坟场,共享单车坟场,在明亮,密集,高耸的淫威下,上海的暗淡,疏朗,低谷,反倒成了奢侈品,非卖品,易碎品,暗得恰到好处,暗得风生水起,真正暗戳戳,才能烘托上海的明亮,密集,高耸。每一部报废车子,都有一个魂灵头,不甘寂寞,跃跃欲试。看到有人飘下来,所有魂灵头叫起来,快点下来搓麻将,斗地主,四国大战,解解厌气。张海看到一条深沟,又看到一部宝马x5,天窗打开,车里困了一个男人,此人便是我。我手捧一只行星齿轮,恰是张海亲手所做,十八年前送我的礼物。张海的魂灵头落下来,落到我的身上,幽幽扑上我的面孔,鼻头里,眼皮下。魂灵头再往里钻,钻到我的毛细血管,我的心里厢。托梦里,他还是从巴黎出发,开了红与黑,穿过欧洲,穿过西伯利亚,穿过贝加尔湖,冰面开裂,沉入湖底。
春夜,他从巴黎深夜第六区的医院惊醒,听到一个男人唱沪剧:夜已深沉人寂静,听窗外阵阵雨声与雷鸣,想起今日发生事,思绪纷纷难安寝……悠悠飘出病房窗门,飘到卢森堡公园,淹没在巴黎夜空。沪剧变成法语,小护士贴了他的耳朵问,可惜听不懂。大胡子医生来检查,他可以动手指头,翻眼皮,张嘴唇皮,但不能讲话,不好下床走动。他不记得自己名字,从啥地方来,要到啥地方去,困了多少日子,他活了多少岁,长啥样子,细巧呢,还是粗鲁,单眼皮,还是双眼皮,一概不知。但他晓得,自己是个男人,每日早上,下头会肿起来,护士姑娘帮他排出一泡小便。护士每趟转身,臀部包了白裙子,丝袜雪白粉嫩。他抬起手指头,慢慢交靠近,想要触摸丝袜下的肉,这大概就叫性欲。但他伸到一半,心里吓牢牢,手指头缩回来,还有其他东西,更加有力道,叫人直角挺硬,也叫人作茧自缚,自相矛盾。他拼命想啊想,脑子先是一摊糨糊,又像散黄的蛋,更像输液管里的葡萄糖,闪过一道道光,一块块橡皮,侵入太阳穴,侵入一个小房间。他想要进去,防盗门坚固,跑来一个小姑娘,掏出钥匙板,十几把钥匙,一根一根试过来,终归有一把没错。打开房门,他看到一张蒙尘的办公桌,一摞厚厚的书,《静静的顿河》《牛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鲁迅全集》《巴金全集》。《牛虻》书页里飞出两只蛾子,翅膀扑扇扑扇,空气里写满了字,金颜色的字,每个都像方块,一是一条杠,二是两条杠,三是三条杠,四稍微复杂点,他用普通话读,用上海话读,还有一点点扬州话,江西话。他认得几千个中国字,方才晓得,自己是中国人。但是中国蛮大,他可能从上海来,也可能从扬州来,甚至江西来的。上海在啥地方呢?太平洋西岸,长江入海口,黄浦江拿上海分成两半,苏州河又拿浦西分成两半。苏州河边有老多工厂,北岸的造币厂,南岸的面粉厂,澳门路的春申厂,一车间,两车间,厂长办公室,职工浴室,锅炉房,还有仓库。魂灵头里的小房间,已经跟随这爿工厂,进了焚尸炉,变成骨灰。他又记起一部车子,仓库里开出来,上半身的红,下半身的黑,像一本书的名字。他的头又痛了,橡皮飞入太阳穴,钻遍每一根血管,拿他的眼乌珠挖出来,舌头掏出来,喉结剥出来,心脏捏得粉粉碎,还要拿他的魂灵头,一点点从天上收回来,从地下收回来,移山填海的力道,终归回到心里。
一个月后,巴黎的春天,牵丝攀藤地暖起来,病房窗门外,卢森堡公园,姹紫嫣红开遍。一只小蜜蜂,活了三千万年,琥珀里复活,撞碎透明棺材,悠悠然飞来,停了他的嘴唇皮上,窸窸窣窣,落下亮晶晶花粉。他打一只喷嚏,肌肉点火,神经启动,人像弗兰肯斯坦,病床上弹起,双脚落到地板,双手撑了墙壁,推开病房,跌跌冲冲。他寻着一面镜子,看到自己面孔,陌生的面孔,完全不认得了,捡垃圾般头发,这辈子最长的胡子,额角头爆出粉刺,他用手指甲挤掉,白的酱汁,红的鲜血,黑的刺头,飞溅,狂飙。喉咙要烧起来,小护士用吸管喂他吃水,一如沙漠甘泉,慢慢打开黏膜,气流震动声带,舌头不再是石头,开始柔软,湿润,活络,终归讲出两个字,回家。
隔天,警察来了,配了个中国人翻译,讲一口温州普通话。翻译告诉他,今年1月份,塞纳河边,巴黎圣母院对面,他困倒地上,头部重伤,已经昏迷,大小便失禁,幸好送到医院,捡回一条命。他身上无任何证件,也没手机,没钱包,无法判断身份,国籍,可能是法国华人,也可能是中国游客,或者日本人,韩国人,甚至越南人。这种情况,只好由政府买单,让他困在公立医院。医生讲他醒不过来,要么变成植物人,要么翘辫子。一个月前,他的情况恶化,生命体征下降,医生下了死亡通知单,判决他活不到天明。这一夜,他是魂舍分离,从濒死之中,睁开眼乌珠,恢复知觉。医生护士都被吓煞,无从解释,如何起死回生,最后归结于生命力。他听不懂法语,英语也是困难,只好困了病床,慢慢恢复,锻炼肌肉,直到能走路,重新讲话,听起来像中国话。翻译问他,你是谁?他想了想,莫名悲伤,还是不记得,就像隔了一张糖纸头,可以透光,却是前世今生,黄泉人间。医生批准他出院。他在医院冲淋,剪头发,剃胡子,揩面孔。镜子前,他又年轻十岁,下巴光光,一层青皮,法令纹淡下去,眼乌珠清澄,一生一世,犟头倔脑。三个月前,他受伤昏迷时的衣裳,医院一直保留,现在物归原主。外套内插袋里,滑出一张明信片,巴黎圣母院的黑白照片,好像蛮有年头。他决定,先去明信片上的地方看看。
这日黄昏,他出了医院,像苦役场出来的冉阿让。穿过卢森堡公园,荡到塞纳河边,两只脚是自由的,两只眼乌珠也是自由的,他可以看路上漂亮姑娘,可以看树梢上的火烧红云,看古老的房子跟教堂。但他并不觉着自由,反而心里难过,因为对自己尚一无所知。当一个人,没名字,就没自由。他走到莎士比亚书店门口,隔了塞纳河,望了巴黎圣母院,屋顶上翻腾黄颜色烟尘,橘红颜色火焰,一团团黑烟升起,扑散夜空。警报声响起,消防队来了,警车来了,教堂里奔出失魂落魄的人,大家掏出手机拍照片,拍录像,还有尖叫,落眼泪水。有人在胸口画十字,有人跪地祈祷。他昂了头颈,看到巴黎圣母院尖塔,正在分崩离析,一边烧了通通红,一边烧了墨墨黑,就像金陵塔,塔金陵,金陵宝塔第十三层,十三层宝塔有五十二只角,五十二只角上有金铃,风吹金铃旺旺响,雨打金铃唧呤又唧呤,这座宝塔造得真伟大,全是古代劳动人民汗血结晶品啊,名胜古迹传流到如今……巴黎圣母院《安魂曲》,尖叫声,嚎哭声,遮天蔽月的烟尘中,八百年的尖顶断裂,所有星星月亮,齐齐坠落下来。他也跟了一道断裂,坠落,五内俱焚。烧红的地狱,烧焦的天堂,该死无葬身之地的,死无葬身之地。该万箭穿心的,万箭穿心,刻出一个名字:张海。
他是张海,统统想起来了。1月,原定从巴黎飞回上海的早上,张海开了红与黑,停到塞纳河边,巴黎圣母院眼皮底下。这部老爷车死而复生好几趟,早该寿终正寝,不可能再开一万六千公里回上海,就算用集装箱海运回去,结局一样是报废。张海亲了风挡玻璃,既是吻别,也是永别,红与黑一生,终归画上句号,留了塞纳河畔,也算是善终。此地有老多旧书摊,他觅着一张古董明信片,一百年前风景,巴黎圣母院黑白照片。张海没还价,二十欧元买下来,答应给小荷的礼物。张海去乘地铁,赶回拉雪兹神甫公墓,傍晚要上飞机,陪了厂长回国。街头开始聒噪,像炸油墩子的油锅,一点点飞溅到面孔上,烫出一只只血泡。又像他做过黄牛的演唱会,几百人穿了黄马甲,举了各色旗子,五颜六色标语。他们从法国各地而来,从诺曼底,从普罗旺斯,从阿尔萨斯,从科西嘉岛。他们像从大仲马的书里来,有的像达达尼昂,有的像阿多斯,有的像波尔托斯,有的像阿拉米斯,不是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而是个个怨恨,人人愤懑。黄马甲小青年,黑头盔警察,黄与黑的较量,一边是冰山,一边是洋流,撞出千山万雪。玻璃橱窗敲碎,模特衣裳剥光,红颜薄命。汽车烧起来了,路易威登烧起来了,唾沫星子烧起来了,荷尔蒙烧起来了,冬天北风都烧起来了,怒火冲天,烟雾腾腾,一天世界。中医讲法是阴虚火旺,急火攻心。催泪瓦斯飘出来,像一团魂灵头,气势汹汹,变化莫测,飘到张海眼睛里。他便开始悲伤,落满眼泪水,鼻涕水,不是泪腺在哭,真是心里在哭。枪声响起来,惊心动魄的三秒钟,有人奔起来,有人趴下去。只有张海,挺直后背,立在马路当中,莫知莫觉,无处可逃。他望了巴黎圣母院,望了哥特式尖顶,好像屋顶上的白雪,一点点烧成烈火。一枚橡皮子弹,旋转而出,闪闪发光,直角挺硬,绕了巴黎圣母院飞一圈,又绕卢浮宫飞一圈,最后贴了塞纳河飞,气流掀起一层层水波,终归飞回老地方,绕了莎士比亚书店飞一圈,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只觅着一个中国人,便觑定他的太阳穴,验明正身,手起刀落。橡皮子弹钻进去,钻进脑子,钻进记忆,钻进悲欢离合。子弹钻啊钻,钻进魂灵头,钻进春申厂的小房间,钻进永动机图纸里。张海飞出去了,像一只沙袋,被人夯了一拳头,剪断了吊绳,掼倒在地。意识消失瞬间,有人拎走张海的包,护照,手机,皮夹子,所有证明身份之物没了。只留一样,便是巴黎圣母院明信片,插了外套袋袋里。血涌出张海的额角头,困在塞纳河边,巴黎圣母院对过,莎士比亚书店门口,乔伊斯,海明威,兜兜转转的地方,距离长眠不醒,只隔一张糖纸头。
三个月后,大梦方醒,回到此地,张海还是张海,巴黎圣母院已是一团火海,小荷的梦成真了。眼门前铺开一张铅画纸,画出小荷的面孔,莲子的面孔,还有我的面孔。大团眼泪水,像刚烧开的热水,扑簌出眼眶,升起嗞啦嗞啦蒸汽。张海一转身,看到个中国小姑娘,举了手机拍照。他说,能借我用下手机吗?小姑娘被他吓着,连连摇头,转身逃去。张海心急火燎,看到中国面孔就上去问,横解释,竖解释,人家就是不肯借,拿他当作骗子。终归寻着一个好心人,愿意借手机给他,开口“空你去哇”,原来是日本人,手机没装过微信,只好作罢。山重水复,张海碰着个法国小姑娘,她在上海蹲过两年,听得懂几句中文,便借了手机。张海登录微信,切换自己账号,好友里翻出小荷,当场拨了视频通话。
张海手指头在发抖,巴黎圣母院也在烈焰中发抖。换算时差,上海应是凌晨四点,小荷肯定困熟了。张海等了四十秒,好像四十年这样长远。每日早上,小荷六点半起床,开车去长兴岛,江南造船厂上班,夜里必要关机,免得被打扰。张海准备按掉,等到上海天亮再打。这时光,视频电话接通了,小荷还困了眠床,甘泉新村家里,莲子抱了妈妈,小手揉了眼睛,头发长得更密更黑。小荷困死懵懂,面孔浮肿,眼乌珠没神,望了巴黎的张海。张海失踪的日子里,小荷的手机没关过,半夜摆了床头,等候他的消息。莲子叫起来,爸爸,爸爸。小荷手机掼到地板,再捡起来,她的手在抖,屏幕天旋地转,张海看了头晕。小荷抱了女儿,娘俩哭哭笑笑,又在床上跳啊,翻跟头啊,席梦思床垫要跳穿。一万公里外,小荷看到巴黎圣母院在燃烧,似是梦中风景,莲子笑得更加开心,好像外国放焰火,爸爸给女儿的礼物,毕生勿忘。
六
巴黎圣母院烧掉次日,张海去了中国大使馆,补办护照要十五个工作日,他办了一张旅行证,加急两个工作日,代替护照回国。小荷问他,飞机还是火车?巴黎到莫斯科有国际列车,莫斯科再到北京,有中国铁路k3次。不过路上漫长,横穿欧洲,西伯利亚,绕过贝加尔湖,经过蒙古国,从北京再回上海,加上两趟换乘,至少一个礼拜。张海决定飞回来,好早点看到娘子跟小囡,哪怕他死了天上。小荷给张海买了飞机票,又转账两万欧元,付了张海住医院账单。回国这日,上海晴空万里,巴黎暴雨如注,像要浇灭巴黎圣母院最后的火头,黄马甲队伍也被冲得粉粉碎。张海先去拉雪兹神甫公墓,芳汀从中国旅游回来,还在焚尸炉前烧死人。浦小白抱了张海,没再乱叫爸爸。张海答应小姑娘,帮她拿爸爸再寻回来。张海到了戴高乐机场,没再错过,上了飞机,心脏怦怦乱跳,准备受罪十几个钟头。但他没再头晕,更没呕吐,还在飞机上困熟,耳水不平衡毛病,顷刻消逝,究竟是橡皮子弹打中脑子的功劳,还是他不再怕飞机了?啥人晓得。
张海回来的航班,小荷没告诉别人。她一个人开车子,跑到浦东国际机场,终归接到老公,验明正身,带回甘泉新村。莲子扒了阳台,在六楼狂喊爸爸,今年秋天,小姑娘就要读小学了。张海回到改装车店上班,好几部车子排队,等他回来修呢。我爸爸每日打电话给他,想去望望徒弟。张海说,师傅,你来看我,阿哥会不开心吧。我爸爸说,瞎三话四,骏骏也想望望你。张海说,师傅,你不是欢喜泡温泉吗,问问阿哥有空吧,他是忙大事体的人,三日两头飞来飞去,我不好意思打扰他。我爸爸一口答应,先打电话问我,我真是出去签售了,日程表扑扑满,一直排到五一长假。但是不巧,冉阿让跟“山口百惠”,已经买好机票,订好酒店,一道去新西兰旅游,顺便带上莲子,还有征越的混血儿子,这两个小囡,等于没血缘关系的兄妹。聚会只好往后推,过好五一长假,小荷被单位外派出差,一带一路任务,印度尼西亚造船厂技术改造。
5月尾巴,最后一个周末,保尔.柯察金从新疆回来,要跟小东见面。小荷从印尼出差归来,面孔晒出小麦色,终归聚齐。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我开了宝马x5,带了我爸爸,儿子菜包,老年痴呆的保尔.柯察金;张海开了绿牌子的上汽荣威,带了娘子小荷,女儿莲子,厂长“三浦友和”,加上阿妹海悠,小姑娘在上海不容易,张海娘拜托儿子多多照顾;征越开一部英国产的捷豹轿车,带了她爸爸冉阿让,后娘“山口百惠”,还有混血儿子,小名黄毛。三部车子,先在忘川楼会合,一道上高架,浩浩荡荡,到了松江,佘山脚下,温泉度假村。此地是冉阿让订的,一来佘山有天主教堂,远东第一圣殿,这两年他经常上山做弥撒;二来是征越的新媒体公司,帮这家度假村做过广告,她来可以打七折,开了七间客房。夜饭订了日本料理,吃三文鱼刺身,寿喜锅涮肉。小荷改回原来发型,大大方方,露出眉角疤痕,若有若无,只有我会细看。菜包跟黄毛,莲子,三个小囡,捧起三只ipad,联机打游戏“吃鸡”。
最后的春夜。天刚黑下来,一只雪球般的大猫,轻轻攀上屋顶头,猫眼放射幽幽绿光。度假村有园林,张海拎一只皮箱子,牵了我儿子去玩耍。我跟我爸爸,小荷跟莲子,一道跟了后头。沿了石灯笼小径,爬上小山坡,葳蕤翠盖之中,有只小巧亭子,名为“春申亭”,正对佘山,望到山顶天文台,还有教堂尖顶,烘出一片剪影。我爸爸递给张海一支中华。张海说,师傅,我戒烟了。我爸爸说,我戒了一辈子,都没成功,你哪能就戒了?张海说,一来呢,小荷要养二胎,封山育林比较好;二来呢,我在巴黎昏迷期间,等于自动戒烟几个月,最吃力的阶段过去了;三来呢,我亲眼看到巴黎圣母院烧掉,据说起火原因,便是一只香烟屁股,真是造孽。天尽头,亮起一根细细红线,夕阳余晖粲然,可惜被高楼黑影戳破,煞了风景。小亭子里有灯,就是蚊子蛮多,嗡嗡乱飞。小荷备了防蚊水,喷了两个小囡身上。张海打开箱子,竟是一只矿石收音机。我爸爸拍大腿,眼乌珠本身浑浊,重新放光,像夜里老猫。菜包凑来问,这是什么?我说,矿石收音机,爸爸小时候做的。菜包笑说,爸爸又骗我。我爸爸说,菜包,真是你爸爸做的,就在你现在的年纪。菜包说,这个怎么充电?我说,矿石收音机,不需要电源。菜包说,不用电?张海说,不信啊,试验给你看看。白月挂天,萤火幽幽,张海在亭子上升起天线。我爸爸说,小海,这只矿石收音机,你改过了吧。张海说,做了蛮多改良,可以收短波了。菜包问,什么是短波?张海说,无线电短波,发射到地球高空的电离层,折射以后能传几千公里,几万公里。菜包说,电离层就像一面镜子吧,我在抖音里看到过。我爸爸说,这你也懂啊,为啥读书不灵光。张海笑说,电离层跟太阳活动不断变化,所以短波不大稳定,像海浪打来打去。我爸爸问,小海啊,现在可以听短波吧,不是收听敌台吧。张海笑说,师傅,你放心吧。矿石收音机响了,菜包瞪起眼乌珠,抓牢我手臂膊,嘘。小荷也抓牢莲子。果然像海浪声音,一层层扑上来,沙沙沙下去,再扑上来,夹了亭子上风声。我调整可变电容,声音越发明晰,一个男人讲话,语速奇快,漱口水般颤音,好像舌头打结,背景音潮潮翻翻,不是电磁干扰,不是短波杂音,而是足球比赛转播,主播讲西班牙语,或者葡萄牙语,基本上是拉丁美洲,好像吃了兴奋剂,响一声“gooool……”平地惊雷,连绵不绝,小荷是一吓,菜包跟莲子咯咯咯笑起来。可能是布宜诺斯艾利斯河床体育场,也可能里约热内卢马拉卡纳大球场,主播一歇歇是帕瓦罗蒂,又变成卡雷拉斯,最后是玛丽亚.卡拉斯。天上繁星点点,地球另一边的电波,中锋在黎明前死去,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撞击六万米高空电离层,折射穿越太平洋,荡气回肠的旅行,降落佘山脚下,矿石收音机天线上。足球转播戛然而止,又一片海浪打来,颗粒声布满星空,响起一个男人声音:“北京时间,1998年4月1号,夜里十点钟,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此地是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空中评弹节目,现在为你播出,苏州评弹开篇《宝玉夜探》。”我爸爸面色大变,小荷也抱了女儿,就差落荒而逃,张海拉了她说,不要吓。三弦如同流水,欲饮琵琶马上催,一个苏州男人,低吟浅唱:“隆冬寒露结成冰,月色迷蒙欲断魂,一阵阵朔风透入骨,乌洞洞的大观园里冷清清,贾宝玉一路花街步,脚步轻移缓缓行,他是一盏灯一个人。”好像贾宝玉提了灯,踱了步,上到亭子,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教人听得魂灵出窍,回到故事开始的春夜。
月挂中天,蝙蝠出洞,受了电磁短波诱惑,上下蹁跹。收起矿石收音机,菜包牵了莲子的手,好像兄妹。回到温泉区,终归进入主题。女同志们,小荷,“山口百惠”,莲子,这是祖孙三代,还有征越,海悠,一道去泡女汤。男同志们,我,我爸爸,菜包,张海,厂长“三浦友和”,保尔.柯察金,冉阿让,他的外孙黄毛,一道去泡男汤。进了更衣室,赤了膊,变成白斩鸡,我摘了眼镜,摘掉儿子胸口琥珀,热水碰着琥珀,小蜜蜂要烫死。张海根根肋骨弹出,上海到巴黎之行,体重降了二十斤吗,但他还有力道,抱起丈人老头,放入热气腾腾的中药池,飘满胖大海,何首乌,板蓝根气味,嗅了销魂,号称能治百病,赛过李时珍。冉阿让看了眼红,他也泡进来,胸口挂一只金链条,十字架荡头,先知耶稣戴了荆冠,赤身裸体,摊开双臂,中药池里受难。厂长从巴黎回来,最尴尬是冉阿让,两人再没讲过话,现在一道泡了中药池里,言语倒是稠起来了,像越熬越浓的中药。厂长讲起在巴黎十年,从没泡过温泉,后来脚骨断掉,只好芳汀服侍他热水揩身。下礼拜,他就要回巴黎了,张海跟小荷的意思,就让厂长回去吧,芳汀一直在等老公,浦小白更加需要爸爸。冉阿让头梳清爽,不讲老早事体,只讲垃圾分类。我爸爸泡硫磺池,一股臭鸡蛋味道。我爸爸说,我们这点老头子,既没毒,又不好回收,更不能给猪吃,只好是干垃圾,最后出送西宝兴路,铁板新村。保尔.柯察金也在硫磺池里说,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我们早晚要被扫到历史的垃圾堆里。他的身坯最胖,奶脯肉,腰头肉,屁股肉扑出来,池水逼出去不少,脱了一千度眼镜,等于瞎子。菜包跟黄毛,两个男小囡,一道泡了牛奶池,打水仗,漂纸船,比赛鸡鸡大,闹忙得不得了。我呢,一个人泡在按摩池,热水冲刷颈椎,肩膊,日日夜夜伏案写小说,打键盘,自然吃力。冉阿让爬出中药池,泡到我的按摩池,幽幽地说,要是神探亨特还活了,这只酒鬼,必要泡红酒池。
泡到一半,我跟张海立起来。此地有搓澡工,我们趴下来搓背。张海搓出一条又一条老垢,收集齐后,一字排开,他笑说,阿哥,你看啊,这一条是哈萨克斯坦,这一条是俄罗斯,这一条是芬兰,这一条是波兰,这一条是德国,最后这一条,才是法国。我笑笑说,现在你走过的路,已经比我远得多了。张海说,阿哥,我们多长时光没见过面了?我说,一年多吧,旧年春天到现在。张海说,不对,我觉着老多年了。他也扑了床板,闭了眼睛,哼哼唧唧,搓澡师傅力道蛮大。我说,有桩事体想告诉你。张海说,好。我说,我去过一趟江西,碰到你妈妈,她讲起你的爸爸,他不在意大利,他就在国内。张海顿了顿,又笑了笑,眼角细纹灿烂。张海说,我晓得。我惊说,啥?张海说,三年前,我爸爸到上海,专门来寻过我,就在莫干山路老房子,我完全不认得他了,我爸爸离开江西时光,我还在读小学,只记得他蛮年轻,现在头发秃了,肚皮大了,面孔全是褶子,没变的是福建口音,他跟我讲,他在海南十多年,结了婚,开过沙县小吃,现在退休不做了,住在海口养老。我说,他来寻你做啥?张海说,就是来看我,本身他还担心,父子重逢,我会骂他,但我对他蛮客气的,请他吃了顿饭,又带他到甘泉新村,让我爸爸抱了抱莲子,让小囡叫一声爷爷,然后,我送我爸爸到虹桥机场,让他回海南岛去了。我说,你还恨他吧。张海说,不恨,儿子不会恨自己爸爸的。
搓好背,张海又抱起厂长,放到大池子里。我陪了我爸爸、保尔.柯察金一道下去。菜包跟黄毛也跳进来,热水溅了我一面孔,被我骂一顿。六个大人,两个小鬼,统统泡了大池子里,水温稍微有点高,蒸汽模糊眼乌珠。我爸爸凑到张海旁边问,小海啊,我想起一桩事体,红与黑现在啥地方?张海说,我醒过来以后,又去塞纳河边寻过,再也寻不着了。冉阿让啧啧说,可惜啊。我说,我等了红与黑寻我托梦。菜包游过来问我,爸爸,红与黑是什么?我说,一部车子,在老远老远的地方。菜包趴了我的后背上问,爸爸,为啥人家要寻你托梦?我拿儿子抱到大腿上,看了我爸爸说,关于托梦的由来,恐怕跟我出生当天,发生的一桩大事体有关系。我爸爸说,你是讲春申厂地下,挖出一口青花瓷大瓮缸,因为这桩事体,我错过了你的出世,被你妈妈牵头皮一辈子。我说,前两日,我去上海博物馆,认得中国瓷器研究员,他讲确有其事,可惜青花瓷敲碎了,挖出来一男一女,已经变成白骨,纺织品碎片都没了。冉阿让说,这日我也在场,老毛师傅甩起榔头,敲碎了青花瓷大瓮缸,厂里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小伙子,一个小姑娘,啥衣裳都没穿,光屁股,刚刚接触到空气,冬天风里一吹,马上变成白骨精。我说,上海博物馆分析过青花瓷碎片,釉面浓重青翠,犹如蓝宝石,还有铁锈斑痕,俗称“锡光”,大名叫“苏麻离青”钴料,产自阿拉伯,美索不达米亚,现在伊拉克共和国,萨马拉城,当地有座螺旋通天塔。张海说,原来是进口的原材料。我说,用过“苏麻离青”的青花瓷,只有三个时期,一是元朝末年,二是明朝洪武年间,三是永乐宣德年间,所以讲,你看到的这对男女,已在瓮缸里困了六百年。我爸爸说,年数蛮久了,老毛师傅真是辣手,这只青花瓷大瓮缸,要是没被敲碎,摆到今朝,最起码值一部车子吧。冉阿让说,岂止一部车子,值一套上海静安区的房子。菜包倒吸一口冷气,众人冒了热汗无声,只有冉阿让的外孙黄毛,还在热水里游泳。我说,上博的研究员告诉我,瓮缸里藏了老多香料,经检测是胡椒,肉桂,肉豆蔻,丁香,南洋群岛特产,估计是明朝永乐年间,郑和下西洋时代来的。菜包插嘴说,郑和下西洋,不得了。我说,郑和下西洋的出发地,长江口刘家港,便是今日太仓浏河。张海说,就在上海隔壁嘛,沪太路笔直下去就到。我说,元朝明朝,就有来料加工,国际订单生活,从阿拉伯进口“苏麻离青”原料,在景德镇烧制完成,按照伊斯兰艺术风格,一律植物花纹,绝不可有人或动物花样,再运到刘家港,跟随三宝太监船队,直挂云帆济沧海,去西洋万里,海上丝绸之路,卖到波斯湾,或者苏伊士,去阿拉伯,去波斯,去土耳其,今日在伊斯坦布尔,奥斯曼帝国故宫,收藏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元青花瓷。保尔.柯察金也起劲说,我不禁要问,这只青花瓷大瓮缸,为啥没跟随郑和下西洋,而是埋了苏州河边呢。我泡了热水里说,苏州河古称吴淞江,永乐年间,户部尚书夏元吉,治理太湖流域,黄浦江成为大川,吴淞江反倒变成支流,奠定了上海兴盛的基石,永乐三年动工,永乐四年完工,永乐五年,郑和船队从刘家港起锚出发,春申厂所在地方,六百年前,极可能是吴淞江疏浚工地,距离刘家港不过数十里,绝非偶然。“三浦友和”说,当时光,我刚进春申厂,就碰着这桩大事体,老毛师傅夯起榔头,敲碎青花瓷大瓮缸,露出一对男女,赤身裸体,紧紧抱了一道,像新婚夫妻洞房,还好一阵风吹过,变成了白骨精。我说,瓮葬倒不稀奇,上古到秦汉,都有瓮棺出土,明朝实在罕见,葬了贵重的青花瓷内,绝无仅有,这对男女,到底是啥的来历,何种身份,为啥而死,是犯了大逆之罪?还是双双殉情而亡?还是郑和船队成员?抑或来自西洋海外?靖难之役,永乐大帝诛杀建文帝忠臣遗孤?甚至某种秘密宗教仪式?我是思来想去,绞尽脑汁,犹如一部历史悬疑小说,寻不着合理解释,但有一点确定,这是一对恋人,爱到死去活来,生当同房,死当同瓮,永不分离。我爸爸说,我闻着的香料气味,又是啥意思?我说,大航海时代欧洲人,冬天宰杀牲畜,用香料加工腌肉,可度饥荒,青花瓷大瓮缸内,填满南洋极品香料,爪哇胡椒,锡兰肉桂,马鲁古丁香,巴厘岛肉豆蔻,六百年而不散,反而愈加浓烈醇厚,必是用来防腐,像腌肉腌咸菜保存死人,加上瓮缸极度密封,可以凝固时光,肉身不坏,栩栩如生,直到我出生这一天。菜包拍拍我的心口说,爸爸,我怕了。我爸爸抓了孙子说,不怕,菜包。我说,我的托梦能力,恐怕跟此有关,老毛师傅砸碎青花瓷大瓮缸,囚禁了六百年的魂灵头,终归解除封印,可以六道轮回去了,而我刚好降生世上,这两只魂灵头,便顺了我爸爸这条线,投胎到了我身上,这一对痴男怨女,合二为一,变成同一个人,就是我。我爸爸惊说,瞎讲了,还怪到我头上来了。我笑说,爸爸,我又没怪你,我身上缠了古人魂灵,焉知非福呢。
大池子里阒然无声,我儿子菜包,还有黄毛都不吵了。灯光下,烟霞凝华潮翻,好像一轮残阳,慢慢降落到水面,流出一大摊滚烫鲜血,飘过闪闪发光物事。我全身浸在热水里,有点胸闷头晕,闭上眼皮,吸一口气,潜入水下,轻轻交吐出来。待到眼皮打开,我看到一米九的庞大魂灵,坐在我爸爸跟冉阿让当中,仿佛坐一头大象。不单是亨特爷叔,还有老厂长,老毛师傅,建军哥哥,春申厂所有死人,统统回来了,慢慢交显形,坐了活人身边,相对无言。最后,我看到一对魂灵头,从我身体里飘浮而出,他们是一对少男少女,被囚禁了六百年,又自由了快四十年。照道理讲,这样多人进池子,水要扑出去一半,但水面毫无变化,因为每个魂灵头,只重二十一克。几只池子,各有功能,中药池妙手回春,硫磺池强身健体,牛奶池补充钙质,按摩池治颈椎病,这只大热水池子呢,还能招魂。张海问我,阿哥,你在看啥?我笑说,没啥。
其实呢,我是想起三十年前,也是一个春夜,我爸爸带我到春申厂汰浴。那时光,我住在曹家渡,家里没热水器,冷天特别麻烦,煤气灶上烧老多热水,先用热水瓶,再用铜吊子,慢慢倒进浴缸,或者木头脚盆,须臾即冷,极易着凉。这一夜,天上全是星星,苏州河扑散臭味道,河边夹竹桃开了,红的,白的,倒是蛮香。我爸爸骑了脚踏车,荡了我到春申厂,还有人在加班。职工浴室门口,碰着女会计费文莉,头发湿漉漉,飘一层热气,抱了塑料脸盆。她捏捏我的面孔,手指头雪花膏味道,我老不开心了。男浴室里,我爸爸赤了膊,一身栗子肉,弹眼落睛。我慢吞吞脱外套,绒线衫,棉毛裤,棉毛衫,最后脱内裤,赤了屁股,赤了卵。神探亨特,保尔.柯察金,冉阿让,爷叔们都来了,正当壮年,赤裸相见,喧哗。老厂长不怒自威,身上飘了酒味;老早退休的老毛师傅,露出铁钩般右手;销售科长“三浦友和”,讲起医院帮忙,娘子终归要怀上了,苦尽甘来;建军面孔后生,足球运动员身坯,教人羡煞。男人们跳进大池子,水温达达滚,像杀鸡拔毛。我的小小身板,要被烫熟,惨叫了跳出来。大家都笑我,我坐了马赛克瓷砖上,给保尔.柯察金搓背,他被搓得惬意,两眼定怏怏,荒腔走板,讲起国际形势,苏联风雨飘摇,美国星球大战,日本春风得意,柏林墙正被敲掉,伊拉克雄心勃勃,听说浦东就要开发,浦西也要更上一层楼,苏州河边工厂区,要改造成中国的鲁尔区,烟囱如同蜡烛,插满河浜两岸,申新九厂跟国棉六厂的纱锭,连起来要绕地球三圈,春申厂还要扩大十倍,变成万人大厂,风光如同宝钢。大家一道笑了,热水溅起来,泼我一面孔。我爸爸跳到热水里游泳,从蛙泳变换到自由泳,最后改为仰泳,姿态潇洒,好像朦朦胧胧水汽中,藏了一只宇宙,星辰挑满天庭,连同职工浴室的马赛克,统统旋转,一刻未曾停歇。我爸爸仰望工厂的宇宙,优哉游哉,一点都不觉着烫,好像当兵时光,游在黑龙江春夜的宇宙下,冰冷的一江春水向东流。于是,我也不怕热水了,跳进池子,溅起炸弹般水花,屏一口长气,潜入幽暗滚烫的水底。我睁开眼乌珠,看到混沌的水,男人们的茂盛腿毛,像郁郁葱葱的海藻。我用力拔出塞头,一股漩涡激流卷来,不可阻挡的力道,拿我卷入下水道,卷入一只青花瓷大瓮缸,卷入苏州河的淤泥,卷入沸腾的大海。
2019年7月6日 星期六 初稿于上海
2019年8月5日 星期一 二稿于上海
2019年8月16日 星期五 三稿于上海
2019年11月25日 星期一 四稿于上海
2020年1月7日 星期二 五稿于上海
第10章 后记
《春夜》最早的灵感,来自芬兰大导演阿基.考里斯马基(aki kaurismki)的电影《升空号》。前几年,我开始系统地看考里斯马基的电影,1988年的《升空号》是一部工人题材文艺片,主角是个芬兰北方拉普兰地区(位于北极圈内,传说中圣诞老人家乡)的矿工,失业后意外得到一辆白色凯迪拉克敞篷车,这车因为老旧,车篷无法升起。这个失业的男人,只能独自驾车,扎着头巾御寒,四面透风敞开,疾驰在大雪纷飞的北欧旷野,背景音乐响起,一个芬兰男人深情歌唱。这首歌叫《valot》,我查了一下,芬兰语意为“灯”。此情此景,此车此声,如一道电光,点燃了我心内的灯。
我便想出一个故事,名叫《我的诺基亚女友》。芬兰出诺基亚,世人皆知其坚硬耐用,我便设想若是诺基亚还生产汽车,小众的敞篷跑车,怕也是长命百岁。若有一个中国的修车工人,意外得到一部诺基亚牌敞篷车,下班载着浑身机油的工友们,要么载着下夜班的女郎,倒是颇具后工业时代之风情。
我又想起少年时候,我爸爸上班的工厂亏损严重,工人们大半下岗回家,唯独我爸爸坚守岗位,每日上班打卡。彼时,他有一个徒弟,估计是临时工,年龄应当与我相仿。我刚买了第一台电脑,某日我不在家,我爸爸带着徒弟上门,安装了一款单机游戏,好像叫《横扫千军》。那一年,我和我爸爸一起玩这款游戏,但我从未见过他的徒弟,后来未再听他提起过。我爸爸所在的上海第三石油机械厂,在20 02年前后灰飞烟灭,工人们各奔东西。我爸爸去私人老板的工厂上班,但并未买断工龄,而是保留国有企业身份,后来正常退休,也算功德圆满。
时隔多年,我忽然意识到,这个销声匿迹的徒弟,与我从未谋面的同龄人,因为我爸爸的缘故,已跟我构成了某种变异的兄弟关系。这关系无关于血缘,而是来自于历史,来自于一个消逝的时代,来自上海与苏州河畔的记忆。小说中关于我自己的经历,我的父母,大半属于非虚构,某种程度而言,可说是我的家庭自传,虚构与非虚构之间,变得尤为模糊。
2018年9月起,我开始写这部小说。十月初,我去了一趟法国,因为我的《生死河》法语版在巴黎出版,我便决定再加入海外有关情节。前后写了一年左右,主人公张海的面目,一点点清晰起来,故事从一个春夜开始,到一个春夜终结,见识过巴黎圣母院的烈火。其间许多个春夜,犹如春天的露水,湿漉漉,黏糊糊,欲说还休,欲断还留,仿佛一张宣纸上的墨迹,慢慢化开,晕染。
终归,我把书名定为《春夜》。
本书的语言和腔调,最后一章,已有详细交代,不复赘述。我以悬疑小说出道,当然还会继续写下去。《春夜》中的悬疑元素,比比皆是,本书却称不上是悬疑小说。“托梦”竟成了某些情节的推手,比如张海夺回外公遗产,亦可算魂灵有道,善莫大焉。川沙古宅的“莲花奶奶”显灵,亦是此例。青花瓷大瓮缸,一首一尾,一男一女,肉身不灭,封印于六百年光阴,大致也是我惯用的风格,却与《春夜》构成混血的杂糅,克里奥尔般的繁衍。张海归来了,故事没有尽头,因为生活没有尽头,历史没有尽头。
蔡骏
2020年4月15日,上海春夜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