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3章
“我悟了。”路德维希双眼发直,喃喃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人们的阈值被提高了。”卡尔卡多拉说,“眺望过高耸入云的山峰和深不见底的峡谷、见识过一望无际的海洋和奔腾入海的江河之人,就不会再惧怕平原上小小的丘陵和浅浅的水沟。能和冒险者们淡定生活在一起的人类,身心都已经经受住了百般考验。”
路德维希:“……”好奇怪、好微妙,但又好有道理!
“领主大人所持有的秩序权柄,在其中也起了很大作用。阿姆特郡的律法清晰明确,又有世界意识居中审判调停,探知事实、判定责任对错,从未有任何偏颇。犯下罪行的人均会付出代价、受到惩罚,无论种族、地位、身份,也无论是冒险者还是本地人。
就算一开始人们未必会相信律法、相信领主,但我们的领主大人着实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维护治安的城防军连领主大人直属的超凡冒险者都敢抓,这点让民众对领主大人深信不疑。
即便是那些有着奇异力量的冒险者,也得老老实实地遵守着领主大人的规则,没有人能够凌驾于律法之上。知晓了这一点,所有的居民便会安下心来遵守法律,他们会自发地审视着自身的行为,维护着正义与公平。
所有人都在自己的路途上前行,不抢别人的路、不碍别人的事,甚至会伸出援手拉人一把,自然没有那么多的仇恨。
恨意是对不公的发泄,既然公平已被世界意识确保,正义可以得到伸张,人们就无需自行报复。”
“有道理。”路德维希若有所思。
“不仅如此,宣传、教育和长时间多种族的相处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卡尔卡多拉继续道,“恐惧来自于未知,相处则化解恐惧。白天的课堂里,所有的孩子们不分种族、齐聚一堂,一起学习、一起打闹、一起用餐,成为无话不说的好友。”
“他们之间也会有矛盾吧?性格不合、理念不同,这些总是人之常情。”路德维希提出疑问,“就算阿姆特郡再怎么与众不同,这里也不会变成某种只有快乐没有悲伤、愤怒的人间仙境。”
“是的,可那些都是人与人之间、就事论事的小纠纷。不合与厌恶总是会在人与人的相处之间产生,就算是一家人,也难免会有争执摩擦。
但这与歧视并不一样。
一个人被厌恶、被仇恨,归根到底应该是因为他本人做出了会被厌恶、仇恨的事情,而非在他无法选择自己出生的情况下,因为自己天生的种族、家族、性别、肤色、发色、眸色乃至于生活习性而被人诟病、诋毁。
前者是由于他的行为产生的恶,自然该由他本人承受恶果。而后者,则是不公。谁也无法决定自己是否降生,又降生在何处,是降生成人、还是动物、又或是一棵小草……
让无辜者背负上不属于他们的因果、承担不属于他们的罪名,遭受莫名其妙的惩罚,这本身才是恶行。
您一直以来所追求的,不就是让魔族摆脱这种被人强加的不公命运吗?”
“确实如此。”路德维希道,“一直以来,我或许都走错了路。魔族为了躲避歧视与追杀,在星球黯面、在地下城、在幻梦境中越躲越深,我纵容、鼓励着他们逃避,在自己开辟出的小天地中生活。
但越是藏匿自身、与外界隔绝,外界对我们的误会就越深。
脏水不断地往我们身上泼,而我们却因为远远地逃离这一切,主动放弃了为自己辩驳的机会……”
祂想了想,又补充道:“并不是说辩驳就有用,只是说,我们主动地放弃了话语权。”
“比起话语权,被放弃的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东西。”卡尔卡多拉指尖轻扣桌面:“利益。”
路德维希微微皱眉,略有些不解:“魔族远离中洲,早就远离了利益争斗……”
“我所说的,便是这个。”卡尔卡多拉轻笑:“您是认为,世上的蛋糕就这么大,分蛋糕的人越多,拿到蛋糕的份额就越小。魔族若也参与其中争抢利益,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路德维希点头:“没错。”
“可您忽略了,世上利益纠葛千丝万缕繁复驳杂,这些利益纠葛,反而是各个种族安身立命的本钱。
许多种族参与其中,并非想要夺取利益,而是通过给他人带来无法替代的利益来保障自身。
比如精灵一族,光明教会明知精灵一族与阿姆特郡、魔法联邦走得极近,却无法与精灵一族撕破脸,甚至不敢给他们脸色看,便是因为精灵们生产的粮食、养活了这世界上近半数的人口。
即使光明教会有南洲这一粮仓,仍需要时不时向精灵们进口各种蔬果食粮。
然而,魔族常年退居星球黯面,对于这个半球的人们来说,魔族就成为了可有可无的生物。”
第983章
“世界是一个整体。”卡尔卡多拉双手摊开,托起了一个星球的幻影,“而在这个整体之间,一切生命与非生命都在与其他事物发生交互、影响……万物皆处于一个巨大的循环之中。
星球与星球之间引力牵引,星球便开始旋转,旋转带动气流涌动,日升日落;阳光照于水面、大地,水分蒸发形成云朵,随着流动的风飘遍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又形成降雨……
生命汲取着阳光、雨露与土壤的能量生长,而这个循环之中,星球、双日、风、水、土以及其他许许多多存在,都在其中做出了贡献,并也获取了一部分的利益。
能量在循环之中交换、汇聚、成长,构建出越发繁荣的世界。
世界是一架轰鸣运转的庞大机器。而参与了循环的每一方,都是这个庞大机器中的一个个齿轮,缺一不可。”
祂看向路德维希:“您发现问题所在了吧?”
“……魔族脱离了循环。”路德维希喃喃道。
“是的,神战纪元之时,这颗星球被那场大战分为了两个部分:一半被神明的遗骸所形成的黑雾笼罩,不见天日,成为被神明所弃、众生皆难以生存的星球黯面;另一半则完好如初,受阳光照耀、雨露滋润……
魔族在被光明教会选中、成为他们的臆想之敌后,选择了退守星球黯面,让渡出了这一半的星球,却也退出了这一半球的‘利益循环’。
在这一半球的人们,大多不知道魔族,却也生活如常。可以说,魔族是生是死、是存在还是覆灭,都与他们毫无关系。
就算魔族真的被光明教会‘消灭’,人们的利益也不会受损。
光明教会选择了一个不会有人为之发声的软柿子。”
卡尔卡多拉用祂那如梦似幻的咏叹调般的声音道:“在这个细密繁复、牵一发动全身的利益网络之中,光明教会选择任何一个势力,都会将其他势力扯入神战之中。就算万幸没有给自己增加强敌,也容易波及自身、影响自己内部的稳定。
可只有选择魔族,什么坏事也不会发生。
更妙的是,魔族是一个强大的敌手。他们轻易杀不死,又天生喜欢靠着地下城的底蕴,避世生活……将魔族作为臆想之敌,这场独角戏便能持续千年、万年,无论光明教会那方发生什么变故、出现什么无法解决的棘手问题,都可以推到这个万世之敌的身上。”
“而且,”祂淡金色的眼眸凝视着路德维希:“魔族拥有与精神相近的灵魂权柄。若是光明神夺取了灵魂权柄,那么在意识的世界,将无人能与祂抗衡。
这些,才是魔族会被光明教会选中,成为臆想之敌的真正原因。”
路德维希用力地闭了闭眼,再次张开时,红眸中多了一丝钦佩:“不愧是知识汇聚体,您对世事的见解,总是这么独到且犀利。那么,依您看,魔族需要如何自救?”
“回归循环。”卡尔卡多拉的梦幻的嗓音如歌声一般悦耳:“魔族在星球黯面为这个世界的生存做出了许多努力,可无人所知、无人所见,这些功绩,不能埋没在黑暗里。
在光明中的人们需要知道,他们能够在光明之中岁月静好,是因为魔族在黑暗中负重前行。
有所亏欠、又有所依赖,必然就会有人开始接触魔族,为魔族发声。
人只会在乎与自己有关的事情,即便是共情,那也是在心疼有类似经历的自己。”
卡尔卡多拉说完,抬眼往塔楼的窗外看去,祂的指尖轻轻一挥,窗纱便摇曳着缓缓开启,一缕清晨的阳光照入室内。
“哎呀~”卡尔卡多拉轻声笑道:“不知不觉,已经天亮了呢。”
心绪重重的路德维希·罗弗寇,从卡尔卡多拉的塔楼里离开,又再一次地敲响了法师塔的大门。
某位银发的骑士不在,来应门的依旧是某位傻狍子小徒弟,路德维希在法师塔里兜兜转转等待了许久,几乎把能走过的地方都走了一遍,才看到领主大人裹着睡袍、睡眼惺忪打着哈欠推开了书房门。
“进来吧。”领主大人又打了个哈欠,一边低声对着他的睡帽嘀咕:“怎么这么早……”一边进了屋,路德维希定睛一看,领主大人的睡帽里似乎有阴影生物蠕动——大概是那位虚与实的守卫者法相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