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分层的酒液缓慢地融合,一点点下沉,让晴空一样的蓝色被稀释得几乎看不清。
味蕾上似乎还残存薄荷的凉意。
夏理轻轻咬了口自己的舌尖,品味到的却并非预想的清甜。
他向徐知竞伸手,修长的食指轻飘飘点上杯壁,贴着冰凉光滑的玻璃一直移至对方指侧,又轻又柔地握住了徐知竞的手腕。
“想喝你的。”
夏理轻声呢喃,微卷的睫毛带着细薄眼帘半垂,视线却稍稍上扬,像那只虚握住徐知竞的手一样,不动声色地勾人。
他漂亮的,红润的唇瓣上还留有未能干透的酒渍。
湿漉漉点在下唇,像是正诱人亲吻,无声地蛊惑正窥伺这番靡丽的徐知竞。
后者也不忸怩,趁势将那杯薄荷甜酒递出去。
徐知竞起初仍用指腹托着杯肚,然而越是朝夏理靠近,他便越是握不住般缓慢地让指节往回勾。
纤细的杯梗最终被夹在两指之间,因酒液的重量倾斜,一滴,两滴,忽而向夏理倾倒。
那副年轻且郁丽的皮囊骤然变得湿淋淋,润泽光艳地散发出果酒甜蜜的香气。
夏理并不嗔怪,反倒俏皮地吐出一小点舌尖,鲜红抹过嘴角,再退回齿间,像展示又像邀请似的引诱徐知竞上前。
“sei un dissoluto.”(注1)
徐知竞用一句意大利语调笑夏理放荡,嗓音却温和而深情,字句饱满地从唇边吐露,掉进夏理的耳朵,将呼吸与停顿都衬得格外迷人。
他边说边将五指挤进夏理的指缝,状似不经意地掌心相抵,轻而易举便将对方扣在了身下。
“要不要猜猜另一件礼物?”
徐知竞笑着问夏理,瞳仁在逆光的阴影下显得分外幽深。
夏理有那么一瞬间的恍然,莫名觉得徐知竞已经成长为一名彻头彻尾的成年人。
他好像无法再将眼下的情境当作与以往的无数次相似的前序。
摒弃童年与短暂的青春期,夏理再找不到自己区别于他人的特殊之处。
世界上多得是年轻美丽的皮囊,更有数不清的人为了各种各样的原因甘愿成为玩物。
夏理不过是比他们更早遇见徐知竞,幸运地抢占先机,多一份被选择的理由。
他从不认为徐知竞非他不可。
这样绝对的词汇是被编造出来的,用以欺骗未曾真正掌握过权力与财富的多数人。
徐知竞自诞生的那一刻便脱离了普通人所见到的世界,万事万物唾手可得,何况是承载爱欲的玩物。
夏理时常厌恶当下的生活,偶尔又会为矫饰出的清高自我鄙弃。
正如此刻。
他一面因自己谄媚逢迎的下等做派反胃,一面却惶惶祈祷徐知竞的‘爱’能长久。
无数相悖的思绪在夏理脑海中矛盾地共生,究其缘由,不过是浅显的虚荣与所谓的喜欢。
夏理甚至无法确定记忆中的悸动是否真实存在。
那更像是用来掩盖痛苦的臆想,是一种难以疗愈的,深埋心底的病症。
他牵着徐知竞的手抚过自己的脸颊,猫一样温驯地轻蹭,用柔软潮湿的舌尖似有似无地舔吻。
徐知竞任他施为,好整以暇地欣赏夏理的表演,仅能凭借愈渐粗重的呼吸,与醒目的本能表征向对方证明,这是一次令人满意的邀请。
“我不要猜。”夏理延迟许久给出答案。
他撒娇般呢喃,在又一个吻结束后贴着徐知竞的侧脸耳语:“想和你接吻。”
夏理带徐知竞的手掌停在颈前,虎口正抵住喉结,一点一点收紧,主动引导对方剥夺自己的呼吸。
那双湿漉漉的眼睛逐渐泛红,泫然欲泣地凝视着徐知竞,目光中却没有半点恐惧或是期待,如死水般平静,流露出一种空洞的哀艳。
徐知竞眼中的夏理是隔着重重迷雾的幽灵,即便就在眼前,依然捉摸不定。
“另一件礼物,是光芒咏叹。”
徐知竞送夏理一顶以太阳为名的冠冕,要用灿烂、明媚这样与夏理本身全然相反的词汇来庆祝对方的诞生。
再缠绵的吻似乎都捂不热夏理微凉的指尖。
他自始至终紧紧握着徐知竞卡在脖颈上的手,麻木而抽离地让徐知竞的面容失焦。
世界成为一帧帧跳动的模糊幻灯片,卡顿着不断播放,直至夏理迟滞地搞清楚徐知竞究竟说了些什么。
“哦。”他越过了对方的话题,“快点亲亲我呀。”
夏理不在意徐知竞为他冠上不算合适的形容。
纯粹由物质交换的情感本应如此,以各自心底的假象为基准,搭建出一道并不真实的幻影。
“快点放进来……”
夏理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始终在经历失去,因此习惯了在结局到来前便预想出负面的可能。
他好像不会相信这个夏天并非一场游戏,偏要反复着重,向自己强调徐知竞的爱与温柔都不可信。
“徐知竞。”
夏理牵徐知竞的手,从喉间移向腰腹。
他□□,让徐知竞的膝盖卡进来。
沾着泪的睫毛一簇簇聚起,零碎地颤抖,遮住半开半阖的眼睛,影影绰绰,叫人看不清情绪。
徐知竞体贴地吻他的发丝,带着残余的薄荷味细细密密亲吻至眉间。
夏理起初回避着不敢撞上视线,不久却沉沦,噙着泪放纵地追索。
他像憧憬未来的小朋友那样,纯粹地憧憬徐知竞的下一个吻。
空荡荡的心脏也许对爱欲形成了依赖,在此后迅速充盈,被廉价的快乐填满每一寸角落。
夏理不期待隽永,一味贪婪地汲取着即时的爱。
衣料的摩擦,皮肤的相触,呼吸的交融。
所有微渺的,难以觉察的细响盖过了经久的海潮,将夏天重新构筑成夏理已然习惯的场景。
他迷乱且不知饕足地向徐知竞奉献与索求,呜咽着发出毫无意义的音调。
爱欲仿佛在这一刻成为了唯一有效的致幻剂,激发出足以掩饰任何苦痛的亢奋,一刻不止地带领夏理攀向永恒,短暂遗忘所有囿困人生的难题。
徐知竞便是须臾的神明,引他飘然步入空白的幻境,虚浮着放空,仅剩阻塞呼吸的心跳,以及根本无法思考的大脑。
夏理要变成低等动物,要开开心心围着徐知竞打转。
再也不要想他尴尬的身份,再也不要考虑那点不值钱的自尊。
阻碍他的无非是过去的自己,在北山街的大院长大的‘小少爷’,自视甚高的年少的夏理。
他塌着腰混乱地回溯过往,褪色的片段无序地在脑海中闪过。
夏理好认真地试图看清徐知竞的脸,最终却定格在了十五岁的梅雨季。
初见时的紫藤花架尚未开出沉甸甸的花簇,叶片间漏下的也只有绵绵不绝的春雨。
架上的青叶随雨雾婆娑飘摇,看不见徐知竞,更没有夏天的热意。
乔书然用她冰凉的手死死攥着夏理,怕他逃跑似的甚至掐出了一圈淤痕。
她将夏理带进那个熟悉的院子,赔着笑推到徐知竞的面前,说出口的并非不舍,而是一句再寻常不过的祝福。
“竞竞,生日快乐。”
只有徐知竞的生日才配快乐。
是用夏理换来的,让除夏理以外的所有人都满意的快乐。
第39章
入夜后,船上的灯光亮起。
夜色嵌入连接整层的巨大玻璃幕墙,被暖调的昏黄点亮,璀璨得如同未经切割的蓝宝石。
徐知竞像哄所有漂亮女孩一样哄夏理,送游艇,送首饰,送蔷薇点缀的蛋糕。
夏理说不上厌恶,内心却没有丝毫雀跃。
他表现得越是喜欢,微妙的郁然就越是在心底某处隐秘地蓄积。
“所以我们这样就算是恋爱吗?”
“嗯哼。”
徐知竞刚洗完澡,回答时慵懒地倚在中岛旁,松松垮垮披了件浴袍在身上。
下午补给船来过一趟,送来蛋糕和不少点心酒饮。
薄荷甜酒被换成了唐培里侬,在纤细的香槟杯里一串串冒着气泡。
徐知竞用两指扶着杯座推远了些,抬眼瞧见玻璃上夏理模糊的侧影,温驯而忧悒地垂敛着视线,看不清更读不懂那张脸上究竟是怎样的情绪。
“在想什么?”
徐知竞主动提问,顺势绕过岛台,走到沙发后揉了揉夏理的碎发。
他的动作不像唐颂那样温柔,更近似于稚气的玩闹,将夏理的头发弄乱了,又开始耐心地捋顺。
夏理不去看他,两人的目光便在玻璃窗上交汇。
徐知竞的小指被夏理浅浅勾住,悬在耳边,拉钩似的等待一个承诺。
“想听你和我告白。”
夏理的指节曲紧了,不依不饶缠住徐知竞的小指。
他的语气好像许愿,收敛了一贯略的温吞,在最后一个字脱口的瞬间,期待且讨好地吻了吻徐知竞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