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嗯。”许菘娘懒懒地掀起眼皮。
  她四十上下,发髻高高挽起,上面簪满了令人炫目的珠花,好像行走的珠宝架,服饰花团锦绣,颜色很接近正红。妾室不当用这种疑似僭越的颜色。
  白照影上前行礼:“见过侧妃娘娘。”
  许菘娘竟把眼睛给闭上了。
  白照影感觉碰到个软钉子,有点不舒服。
  但不管对方态度如何,他有错,要主动认错:
  “晚辈初入王府,本该尽早向娘娘问安,不料上午误入游船,直到刚才才靠岸,误闯芙蕖院惊扰娘娘,万望娘娘海涵。”
  他诚恳低头。又过半晌,还是迟迟没听到许菘娘回应,悄然抬起双桃花眼。
  婢女提醒:“世子妃虽嫁进王府,也是男子之身,目光直露地盯着娘娘,恐怕有失礼数。”
  白照影只好收回视线,保持低头拱手的姿势,让他脖子有点酸痛。
  好在瞌睡虫并没在许侧妃身上盘桓太久,许菘娘缓缓睁开双目,换了个休息的姿势,语气冰凉:“白照影,你可知罪?”
  闯祸我认,论罪的话,不至于吧?
  白照影没有乱接茬。
  不过,这番静观其变,反倒误合了对方心意——
  听说白照影替弟出嫁,许菘娘暗中派婢女打听白照影此人,知道他软弱可欺。许菘娘膝下有子,且早有觊觎王府正妃之意,然而多年筹谋,未曾实现。萧烬安这嫡子世子的身份,可谓是挡在她上位之路的一座雄峰。
  两方有十年的交恶,现在为了膈应萧烬安,而敲打他送上门来的世子妃,有现成的借口,许菘娘以为顺理成章。
  “大胆白照影,”许菘娘质问,手指拍打美人榻的扶手,发出清脆的一声,“上京白家,自诩书香门第,竟做出欺君罔上的勾当!王府举办婚礼,规模宏大,宴请宾朋众多,事事给足白家颜面,而你以兄代弟,偷梁换柱,你不该认罪吗?”
  她绣眉敛紧,示意两名健壮妇人,按白照影下跪。
  两名老妇各个人高马大手掌有力,从背后摁住白照影,就好像摁住只无力挣扎的小鸡仔,虽说这一世白照影身体并无病痛,战五渣属性是延续下来的。
  “少爷!”茸茸带着哭腔,也被摁住给侧妃赔罪,她人小胳膊还很细,更没有反抗能力。
  白照影痛得后背生疼,被个老妇踢中膝弯,膝盖砸上地砖,他眼角眼尾红成一片,满心厌恶。但哪怕这时也不能承认“欺君罔上”。
  白照影大声说:“——婚书上写得是娶白家子,二弟是白家子,我也是白家子,如何能算得上是欺君?”
  他知道许菘娘绝对不会去查婚书。
  果然许菘娘稍微噎了噎。婚书封存进王府密档,她查不到。
  她扶了扶鬓边步摇,用小动作掩饰住思路的断档,脑海又浮现出磋磨出白照影的借口,传闻白照影性格软弱。
  许氏更为借题发挥:“满口歪理,巧舌如簧,正经人家哪会养出这种促狭鬼,给我掌嘴。”
  那两名摁住他的仆妇抬起手掌。
  白照影迅速觉察到更加危险,这个许侧妃并不是个好相与的,哪怕自己率先道歉,对方也根本没有身为长辈的气度。他虽吓得眼圈含泪,但绝对不想吃此闷亏。
  于是白照影扬起头,再道:“我是世子房里的人,阴差阳错让我嫁进王府,是我与世子天定的缘分。昨夜世子便知替嫁,却仍肯留我服侍左右,娘娘您想,打我不会令世子难堪吗?”
  许菘娘:“等等!”
  两名仆妇连忙退后。
  空气里仿佛残留着火药燃烧时的干苦味。
  许菘娘暗自扶稳险些滑落的簪子,她再度凝然,继而陷入两难的权衡:罚,还是作罢?
  如果萧烬安对这个世子妃无意,娶回来当个摆设还好,拿他示威,让隋王府看看自己才是能说了算的,这种斗法的后果尚且可控。
  怕只怕萧烬安没把人撵出去,这白照影误打误撞得宠……
  萧烬安那孽障,疯起来杀过不少人,世子院飞仙亭倚靠的那座山丘,山底据说有个大坑,正是萧烬安杀人弃尸之处。此子惯来如此做派,想想就让人胆寒。
  许菘娘再打量白照影的脸和眼,面若桃花,冷白之中透着浅粉,眉眼润泽含情,皮囊是放眼整个上京城,都挑不出第二款的好颜色。
  萧烬安已经成年,为色所蛊,人之常情。
  所以这世子妃就算要敲打,也不能来硬的。
  许菘娘转转脑筋,使了个不会被抓住把柄的法子,她吩咐婢女小翠:“去把玉白菜拿来。”
  小翠连忙去办。从芙蕖院内间捧出个婴儿那么大小的玉白菜,白菜底坐镌着个字——崧。
  崧就是白菜。
  白照影不懂,并不明白玉白菜上头的玄机,许氏让他双手举过头顶,将玉白菜高高举起。
  许菘娘平静地下套:“圣人曾说‘非礼勿言,非礼勿动’。世子妃闯进芙蕖院,先是行为放诞,然后言语无礼,王府主母早逝,我代王妃掌家,爱子情深,见不得殿下房里人荒唐!所以世子妃就举着这颗玉白菜,在院里跪上半个时辰。好好冷静冷静,学习王府里的规矩吧。”
  这种话术暗藏心机,白照影也是谨慎地琢磨片刻,方才慢慢想到:
  许氏祭出掌家之权,拿王妃狐假虎威,仗着人多势众,甚至还把茸茸当人质。可谓占尽天时地理人和,就是要跟他过不去。自己却不能强行反抗,否则恰好给许菘娘机会,真要打脸教他规矩了。
  白照影暗中叹了口气,只得依言受罚。
  芙蕖院长廊尚有阴凉,廊外就是烈日暴晒。
  白照影就跪在廊外,并且双手举着玉白菜。他本来体质就不太好,刚开始跪就膝盖酸麻,手臂打颤,一颗颗汗珠渗出额头滑至下颌,他眼睛被汗水蛰得很,体感温度得有四十度吧?
  瞧见世子妃认罚,许菘娘暗暗得意。
  那崧字玉白菜对她来说,不仅是个惩罚的物件,她在这行为里寄托着私心,希望自己跟儿子萧宝瑞,迟早能够压过世子头顶,盖过世子这房。
  ……就算白照影回去告状,那也是他有错在先,错也认了,跪都跪了,还能怎的?
  许侧妃的嘴角抬了抬,斜倚美人榻,品鉴着世子妃受罚。
  哗啦啦啦——
  玉碎声响彻芙蕖院。
  碎玉片纷纷溅射,在日光中到处乱蹦,犹如在地上刚下过阵绿色的暴雨,满地碎片莹莹发光,那个象征着许侧妃身份与寄托的“崧”字,正好被摔成两半,碎片就迸射到许氏脚下。
  哪知竟还不到半盏茶工夫,那颗她与隋王定情的和田玉白菜,就被世子妃摔了个粉碎。
  许菘娘难以置信地望着白照影,再看向满地狼藉,她从美人榻上站起,感觉一口气哽上喉咙,她又坐回榻上,浑身都在颤抖:
  “你,你……你——”
  “你”了半天,因为气愤交加,气得愣是没说出后面的话。小翠连忙按住许崧娘后背规律地抚拍,她稍微顺气,这才冰冷道:“你故意的。”
  天地良心,我不是故意的。
  白照影尽力露出个诚恳的眼神,手臂犹在酸麻,在袖子里颤抖:“娘娘误会了,是我实在没这个力气。”
  其实不解释还好,越解释越坐实他有逆反情绪,许崧娘不相信他的话,矛盾也越来越大。
  许氏再也装不下去主母仪态,深深呼吸几口:“那颗玉白菜乃是王爷所赐,你不孝母,不敬父,虚伪矫情,狐媚惑主,若我掌家还能容许你如此飞扬跋扈,恐怕这副隋王府的对牌我也不必拿了——请家法。”
  家法立刻被端上来,有简单的三样:军杖白绫跟清香。
  军杖打人,清香跪祠堂,白绫赐死。
  两名健仆手持军杖向白照影踱过来。
  白照影眉梢微敛,本能地想逃跑,自然不想挨这顿打,但逃跑肯定跑不出去,白照影目光映入那条白绫,想到了装死。芙蕖院可以对他动家法,可许侧妃,绝不能轻易要他的命。
  白照影干枯的嘴唇缓慢翕张,在强烈的日光下向侧面瘫倒,嘴里吐出口将断未断的气息。前世被下病危通知书积攒下来的丰富经验,使他装病手到擒来。倒下时眉心紧紧地蹙了蹙。
  唯一的失误就是摔倒的方向不对,好疼,许多碎片扎在他的身上,白照影忍痛没出声,因为受伤导致的面容憔悴,使得这种装病看起来更真实了。
  许氏怔了怔,受罚和责打有天壤之别,她根本没想到事态会往这个方向发展,饶是许崧娘对白照影有千万个不满,现在也得顾全大局道:“先救世子妃,看看世子妃怎样……”
  芙蕖院顿时兵荒马乱。有丫头过去搀扶白照影,还有婢女婆子给他探脉象、掐人中。
  天很热,身边围着这么多人,各个都像火炉子,再加上人声嘈嘈切切,当然令人更热。
  白照影骑虎难下,刚才倒地时被碎玉刺破的地方,泛起针扎般的疼痛,他任由她们摆弄,心中期盼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你们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病的人,不行就派人将我送回世子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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