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如今闭上眼睛,我连呼吸都是痛的。从肩膀往下整个人都像是被摔碎了。大夫再看看我的腿,我的腰,还有脊梁骨……是不是需要有断续再接的地方?需要打石膏吗?”
  “敢问世子妃,何为石膏?”
  “没什么,我在书上看到的典故,形容痛得伤筋断骨。”
  南屋萧烬安拨弄着手里的茶盏盖,褐色的茶汤表面,似乎倒映出白照影娇憨的影像,像个敢怒不敢言的猫崽。小猫满腹心思,但很怂,只有用不露爪子的肉垫虚张声势地挠他几下。
  萧烬安突然露出笑容。
  门口的成安听见笑声瘆得慌,挠挠头皮:“殿——”
  “闭嘴。”萧烬安打断,“碍着我听戏了。”
  成安莫名。
  哪里有戏?
  进北屋最后一名大夫,是个得有七八旬的颤巍巍的老者,这老人姓陈,萧烬安隔着帘子都认了出来,他在上京城内颇有名气。以前因为某些缘故,他也曾向这位陈老大夫求医问药。
  陈大夫号脉号得时间最长。足有半刻钟。不时抖抖半边长眉,搭脉搭得白照影都有点儿心里犯嘀咕,这才终于听见陈大夫嗓音沙哑地道:“都是庸医。”
  白照影屏住呼吸。
  他上辈子几乎在医院里长大,其实他害怕看病,若非知道这具身体没得那种重病,他断然不敢再见这么多大夫……还是说,他那个病,又回来找他了?
  白照影心口像堵住块石头,血液犹如在瞬间凝滞。
  他在榻上蜷起小腿,隔着帘子,看见萧烬安换了个姿势的人影。
  陈大夫道:“世子妃不仅有外伤,更主要的是,目前尚有神魂不稳之症,所以底子发虚,偶尔贪睡,力气不足。若是不能好生将养,恐怕还会有突然昏倒的时候。”
  不,昏是装昏。
  但白照影想起自己摔碎玉白菜的那时,手上的确使不上劲。如果说许侧妃跟他的矛盾彻底激化,就是因为他把玉白菜打碎了,那能治好他没力气,也算是祛病除根吧。
  白照影问:“何为神魂不稳?”
  “魂魄本身不属于这个躯壳。”
  屋内的虾须帘轻轻晃动,白照影猛咳了几声,再次确定他穿进来的是宅斗而并非修仙文,抿了抿唇,心里虚成条虚线。追问:“那岂不成……咳,岂非闹鬼了。”
  第6章
  白照影躺在医院看闲书时,曾看过些故事。
  无论是在华国封建时代,还是欧洲的中世纪,越是科技不发达,人们就越避讳谈论鬼神,甚至可能把解释不了的怪异现象、灾难……推给他们认为是鬼怪巫师的人。
  乱搞巫术,在古代有一万种死法,不论这大夫接下来要说什么,白照影都不能认。
  他挽起衣袖让陈老大夫看看他新鲜的伤口,血渍未干:“您看,我是活生生的人。”
  陈老大夫颤巍巍地拱手,沙哑地补充:“也有可能因为接连遭逢变故,神思紧绷,情志内伤,这种病不如说其实在心底,表现出来就是身体不适,老百姓常说‘像丢了魂儿一样’……”
  想到这条来之不易的小命,白照影当然决定认这个,不能认自己穿书。
  他长长一声叹息:
  “唉。”
  “也不瞒大夫,我本久居后宅,初次离家,又是嫁给天潢贵胄,以前我还是个温吞水的性子。我怕做得不好,怕给世子丢人,害怕在王府行差踏错……日日担惊受怕,让您见笑了。”
  南屋萧烬安茶盏与杯盖轻轻一碰。
  他未能听清楚许多字,只听白照影不断重复害怕。
  他记起白照影新婚时求他,被罚时用带着惊诧的眼神瞧着他,将那染血的衣袖递给他看,血液鲜红的颜色,在他脑海刺得慌。
  白照影蝇营狗苟小心翼翼地讨好……
  萧烬安嘲弄地挑起嘴角,冷漠地锁了锁眉。
  而中庭那边,茸茸礼貌地搀着老大夫走出庭院,边走边说:“您慢点,慢些,这里有门槛,药箱茸茸帮您提。”
  老者还再絮絮地叮嘱:“切记,姑娘,世子妃要好生调养,切莫再受惊吓。”
  北屋白照影还趴在榻上哼哼唧唧。
  萧烬安更加烦躁起来,放下茶盏,语气无甚起伏地对守在门外的成安道:“拿融雪膏。”
  融雪膏生肌弥骨不留疤痕,外敷时有剧痛。
  成安做事不带脑子,提醒萧烬安:“因为殿下常常受伤,融雪膏只剩下半瓶了。要是伤势还不太严重,属下给您拿点儿别的。”
  屋内一时沉默,萧烬安并不答话。
  成安被萧烬安给出的压力缓缓杀死,拔腿去了。
  ***
  世子院私库不同于王府,因为许侧妃把持公中,有些东西入了库反而不方便取用,萧烬安自老王妃死后,逐渐暗中建立起自己的库房。世子常用的兵器、伤药、暗器,都藏在里面。
  平时这些都是成美负责,成美在绸缎庄散播芙蕖院刻薄世子妃的传闻,暂时回不来。成安从南屋出去了半个时辰也没回来,很明显,他没找见。
  萧烬安眸光不耐,拨开虾须帘,踱步出房间。
  他刚一出门,白照影后背就仿佛牵着条线,他撑着手臂支棱起来,狐疑地望向萧烬安离开的方向。可惜他并没能解锁世子院所有地图,萧烬安又想作甚,他不太明白。
  不过白照影也没有多想,庆幸自己暂时平安。
  白照影唤茸茸去拿伤药。刚才大夫们只开了方子,留下了许多药瓶。可是他们不敢给他包扎伤口,所以到现在伤口还裸露在外面,一碰就痛,伤口边缘还是青青紫紫。
  白照影心疼地扁了扁嘴。
  上百名大夫留下的伤药,都是薄荷脑那种又凉又辣的气味。
  白照影在鼻子前面扇风,呛得他直打喷嚏:“茸茸,药太难闻了,快去再拿点香膏来。”
  茸茸言听计从:“都有,少爷请稍候!”
  茸茸的小身影拨开帘子跑出庭院,一双小短腿倒腾得极快。
  她刚走,北屋的虾须帘又动了:“禀报世子妃。”
  外面是世子院的侍从,不记得姓名:“迎客厅有您的娘家人来看您,人知道刚才您在就诊,所以没让通传,已经等很久了。”
  白照影心中略沉,娘家人?
  白家的?
  他早就知道白府设计谋害自己,听到他们的到来,不仅没生出半分期待,反而迅速拉满警惕——这会儿白家不是应该还在处理那桩欺君之罪吗?
  侍从禀完事就走了,没留下更多信息。
  白照影思前想后,到底是不能不去,万一白府再给他扣上顶不孝的帽子……他好像还得费力气撇清干系,古代可真麻烦。
  前世白照影被家人无限呵护宠爱。
  这世界的家人并不爱他。
  白照影垂眸。
  他想爸妈了,还有他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他们一路磕磕绊绊给他治病培养他上大学,哪怕知道即使将他精心养育到十八岁,之后他也并不能活太久。他是全家唯一的遗憾和明珠。
  迎客厅就在眼前。
  他踟蹰站在石阶之下,感受到一片孤立无援的清寂。
  他想,如果来的是白父,他喊不出那个人叫爸爸。他的爸爸,是个斯文的中年人,每次回家都会到房间先探望自己,会哄他说“病一定能好起来”,很爱很爱他。
  白照影偷偷掉了颗眼泪。
  他拼命地吞了口口水,手背把眼泪抹去,他拔腿要跑。
  可是那个瞬间,有阵清润的嗓音,从身后响起,语气温和得像春风一样:
  “不是受伤了?还跑这么快。当心摔着。”
  白照影缓缓地止住脚步,向后侧过半边身子,瞧见身青色的袍裾。
  青年主动向白照影靠近,他回头看清楚这个人的脸庞。眉清目秀,神态俊雅,身材颀长仿佛亭亭竹节,他唇边含笑,笑起来就像块古老又典雅的美玉化形了。
  他是……谁?
  被这身风度吸引了眼球。
  对方的身份,白照影却一筹莫展:白老爷?白兮然?
  恐怕都不是。
  迎客厅响起茸茸的喊声,小丫头端着两瓶香膏来找白照影了,她一见到这青年男子,连忙激动地紧走几步,让门槛绊住脚,差点儿把漆盘掀翻:
  “表少爷!……不对,是小侯爷!不不不,也不对,您今年春闱在殿试上得了好名次,今后就该称呼您官职,叫您崔大人啦!”
  表少爷,姓崔,不是白家的人,是原主生母那边的亲戚,倒也算是娘家人。
  这个人能耐心等自己看完病,还对茸茸这小丫头忘记身份尊卑的呼唤不以为忤,白照影猜想,他要么是与原主很熟,要么就是格外温柔。
  又或者是二者兼备。
  白照影试探地唤了声,说短促词语时,总是很清甜的:“表哥。”
  崔执简微微凝住。
  ***
  傍晚的阳光斜照,染红了白照影半边脸颊,使声音像晚霞飘忽,气质也变得跟以前不同,很光艳很浓丽的模样,像一树盛放的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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