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么,逃了这么半天,追兵没追上来,估计追兵与他们南辕北辙,按说这应该属于劫后余生,大魔王也没有那么坏,按说他更该庆幸。
更何况万一萧烬安真的中毒死了,他反而还能提前完成任务。
……白照影没想完成任务的事。
就是眼泪不停地流。
与他所料想相差不大的是,只要能走上官道,他就能碰见进出城的百姓。
大虞朝民风还比较淳朴,他与萧烬安都是便服,请求过往行路人的帮助,总有人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白照影拦住的,是进城赶秋闱考试的书生,因为那书生有车,还有书童,想来出自地方上的殷实人家,古人太贫寒也没法供起读书郎。
白照影声称遇到了土匪,夫君为救自己受伤,而他背起夫君逃出生天,他可以给书生留下配饰当车费,希望书生能带他们进城。
白照影那块配饰,不算便宜,逛夜市的时候买的。
以前他不管账,对世子院的银子向来没数,后来是拿到世子院的钥匙,还做了个生意,才多少有点概念,了解家里的收入和支出。
那钥匙还没有还……
白照影失神一瞬。
回神时,白照影唯恐那书生嫌弃他们浑身又湿又脏,不肯载他们,在哗啦啦的雨声中,一把拆下了他自己束发的头绳,那发带的最末端有两颗绿油油的翡翠珠。
白照影更狼狈了,以前是头发披在身后,现在则是湿发粘在他的脸侧,他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那书生。
然而书生仍然婉拒了。
书生的手指,将白照影递过去东西的手推回去。
白照影慌得连忙在身上继续摸索,体会到无助,他对那书生许诺:“求先生救救我们,我在城中做着生意,我夫君他是官身。等到我们脱险,必定给先生更多报酬。”
那读书人年岁不大,穿一身青布直裰,面容文雅,眉宇间很有些书呆子的意思,音调微扬地掉书袋道:“俗话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多少夫妻真能做到死生契阔?”
“夫人与郎君情比金坚,在下不过顺手施为,若是还收你的钱,那才是枉为丈夫。”
“请上车吧。”
转圜来得太快,白照影没有想到有些人很坏,要杀他们。
而有些人很好,不求报酬地相救。
好人和坏人之间,没写在脸上,也并不是泾渭分明。
正如上京城人人都将萧烬安当作疯子,恨他,厌恶他,编排他,加害他……而萧烬安却保护了自己。
马车赶着最末班入城。
那书生极厚道,马车甚至送到世子院后门,见到成安出门相迎时,白照影方才放下心来。
他想帮成安一把,将人抬下去。
也想请书生小哥进世子院,避避雨,喝杯茶。
可是他太累了,脚尖沾地就是一软,白照影虚脱地往地面栽头……
第53章
夏末, 夜里下起了大雨。
世子院彻夜都是哗哗啦啦的雨声。
陈应容老大夫,被成安哭着请进门, 家里能做主的人全倒下了,成安六神无主。
世子遇刺受伤,世子院谁都不敢睡,集体处于备战状态。侍从们佩刀警戒,侍女们也都战战兢兢地凑到了一个屋。
这陈应容也算世子院的老熟人了。
老爷子八十多岁,久经风雨, 为人慈和良善,竟是谁也不清楚,老人家还跟传言为人凶厉的隋王府世子有这段瓜葛。
大雨的声音在窗外几乎连成一线。
陈应容给萧烬安扒开眼皮,探过脉象, 又用银针擦过萧烬安中箭部位的血肉,如此这般探了半天毒,最后拈须开方子,主料乃是薄荷跟绿豆。
陈应容要给萧烬安包扎手背,先观察。
“世子的手被箭头整个贯穿。”
“应是殿下怕妨碍行动, 又生把箭镞拔出, 破坏了不少组织血肉。万幸没伤到手骨。”
陈应容从医数十载, 见过手狠的, 很少见手这么狠的。萧烬安对自己都狠,有时候让陈应容救过他之后也心有余悸。老者不是圣人, 也怕哪天不慎得罪这种人, 引来杀身之祸。
小学徒就蹲在屋里窗边熬药。现熬现喝, 给药降温用的冰盆都准备好了。
小学徒头一次来世子的卧房,只敢低头给药炉扇火,哪也不敢乱看。
但毕竟年轻, 还是忍不住用余光去瞄——先看见挂在墙上的绣春刀,又看见撑在衣架上的锦衣卫公服,这些都是锦衣卫的标志性物件,令人心头骇然。
再稍微直起身子,小学徒就看见师父正在给世子殿下处理的伤口,血肉模糊,格外狰狞。
他听师父那意思,世子利落地亲手拔了箭。小学徒更是吓得牙根发软,无端哆嗦了阵。
他忽回想起世子妃那么娇,怎么就嫁了个阎王似的人物?
小学徒暗自浮想联翩:这世子妃遇上世子,指不定怎么在卧房里被磋磨……
小学徒拨了拨药炉炉火,火更旺了。
火炉里发出哔波几声。
成安半信半疑地问:“陈大夫,就煮绿豆跟薄荷,能管用?”
陈应容正在拿盐水给萧烬安冲洗伤口,箭镞的锈渣要弄干净。
老大夫虽然脾气好,但是当然也不能允许,毛头小子轻易质疑他的医术。
陈大夫横了眼成安:“他就中个麻药,有微毒,也值当开药开上十几副?”
“麻药?”成安愣住。
能把世子逼迫至如此境地,还动用军器,阵仗好大,可是箭头上涂得竟然不是剧毒。
成安当然想不到,那其中还有狂龙杀价买乌头草,被行脚商诓骗的内情,成安只觉万幸。
但还是有些担心,成安又追问:“箭头可能不干净,要不要喝点儿预防发烧的草药?”
陈应容沙哑地怼了句:“你是大夫我是大夫?你等世子醒过来,告诉他爱惜自己的身体,比喝什么草药预防都管用。”
陈应容只给萧烬安看过关键的几次诊。
头一回,就是萧烬安刚被下药时疯症发作,少年萧烬安为了得到神智的片刻清明,竟然拿匕首扎自己的肩膀,血流如注。
后来还有个秋天,少年萧烬安行猎,竟在山中遇上猛虎,那孩子提刀与恶虎搏斗,老虎死了,而他居然在老虎口中杀出条活路。萧烬安身上还有数块撕咬伤,那时带伤来找自己,很可怖。
陈老大夫叹了口气。
成安刚被老大夫教训,如今还讪讪的,他不敢再胡乱搭腔,只是边解释边挠头,给自家殿下找补:“殿下这也是为了世子妃才受得伤,他也不是故意赶紧拔箭的,世子妃一下车就说,他给世子妃挡了一箭……”
陈老大夫给萧烬安冲洗伤口的手,微微停顿住。
老人挑起长眉。
——这道伤是他救人救出来的?
老者浑浊的眸光闪了闪,与萧烬安在上京城的名声相对照,他能救人,就显得有点可笑。
成安当然不至于骗人。
老者放下手里冲伤口的盐水壶,嗓音不紧不慢道:“救人也要爱惜自己的身体。”话毕拿出医药匣里的绷带,托起萧烬安的手腕,给萧烬安缠伤口。
伤口仍然是狰狞的,人也依然是个狠人。
但,多少因为觉察出萧烬安身上的人性,老者对隋王世子的忌惮减少几分。
成安尤在嘀嘀咕咕:“您别不信,我们世子对世子妃可好了。遇见大事给世子妃挡箭,小事还管给世子妃捉壁虎。”
“捉壁虎?”
“对,好大一壁虎,吓得世子妃哭。”
成安还在絮絮叨叨,没什么重点讲当晚抓壁虎的事。
却因为他的话语,使得南屋那种血腥气都像是淡了几分。
熬药的小学徒,还在低头对着药炉子规律地扇风,这会儿逐渐不觉得萧烬安可怕了,反倒是觉得传闻中的凶神恶煞,居然有点亲切,世子殿下心疼老婆,小学徒他爹也怕老婆。
爱妻的男人品行当不会太差。
南屋紧绷的氛围松弛许多。
就连小学徒也敢直起身东看西看了。
陈大夫给萧烬安手上绷带打结。
此时药熬好了,下人连忙给萧烬安冰镇好送服,屋里一股子薄荷脑自带的凉苦味,陈老大夫开药在精不在多,主要是有效。
药喝下去不多时,萧烬安就睁开眼睛。
他的眼睛有种深邃寂静的美丽,不说话时,人们会关注到他模样生得极好。
萧烬安攥了攥那只没坏的手,还能动,力量在逐渐返回,身体各处也都恢复了基本机能。
觉得差不多,萧烬安半撑着身子坐起来。
成安喜得连忙迎上,赶紧道:“殿下!你可算醒了!”
萧烬安没回应,坐在床面,沉默片刻。
他中得是麻药,略有些致幻效果,中药时他全身不能动弹,也不能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