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朕不听尔等描述!”
敬贤帝的嗓音提高了八分。
带着些尖利的声音,穿透力十足地穿到殿外,飘进萧烬安时常窃听殿阁议政的凉亭。
萧烬安耳廓细微地轻转, 收拢了殿内每一处声音。
听见敬贤帝痛斥道:“偌大朝堂, 文武济济, 竟连个能把罗戈赶出国门的章程都拿不出来, 朕要得是方法,否则朕要你们何用!”
凉亭四处透风。
伴随着风势, 敬贤帝的嗓音越来越清楚。
他越生气, 萧烬安便越含笑。
到后来笑意极盛, 使得跟萧烬安同时当值,把守在凉亭之外的薛明段莽,各自浑身渗冷。
三皇子这时声音不大地来了句:“父……父皇, 儿臣对前线局势,多方调查,熬夜不眠,写出了《三战三策论》,希望能对前线有所助益,有本启奏。”
“准!”
萧烬安笑吟吟地静听。
果然三皇子还没开口,就被萧明彻辨识度颇高的嗓音打断:
“儿臣有七战七策之说,三战三策,有何可言?”
七到底比三大。
七皇子也比三皇子,在皇帝跟前有地位。
说着萧明彻开始用他那把嗓子,朗读这篇策论。
他也适合声情并茂的朗读,文章想必出自白兮然之笔:
“昔者,‘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今北部瓦剌犯边……”
可是萧明彻的嗓音又被中断:
“陛下,禀报陛下!宗人府监牢里还羁押着隋亲王,宗人令上奏,牢房内的空位已满,宗人府毗邻街市,监牢本就不大,如今关着这么多人,城中来来往往的百姓看朝廷的笑话。”
萧明彻道了声“放肆”,便要斥责传话的太监。
却不料敬贤帝听出其中不对,立时截住话头追问道:“——宗人府为何关押那么多人?”
萧烬安在亭外笑得能滴黑水了。
他早安排好这名太监,是身家性命捏在他手里的死士。
不成功便成仁,太监狠下心叫道:“宗人府要抓世子,七殿下先派人到府上请世子妃,底下人对世子妃不敬!逼得世子妃以服毒相挟!”
萧明彻:“你、住、口。”
“你才住口!”敬贤帝哗啦一声把杯子扫下御书案,瓷杯摔出了四分五裂的鸣音。
什么“底下人对世子妃不敬”!?
分明是萧明彻心怀不轨。
当初娟贵人死得不明不白,娟贵人势微,老皇帝不欲追究,但那时就已知晓七皇子性淫。
那娟贵人死就死了。
世子却是他现在正得用的利刃。
老七劣性不改,若不施以惩戒,必难让萧烬安心服。
况且萧烬安时常随驾,竟不在御前提及此事,恐怕是知晓家丑不可外扬,他替妻子遮掩。
这事就更有几分真……
但这局也有破绽,只是敬贤帝被闹昏了脑子,又想狠狠地敲打萧明彻,让他若想争夺万人之上,也得管得住自己的下面。
敬贤帝决定隐晦处理萧明彻。
萧明彻被罚抄百遍《心经》。
其实敬贤帝想让他懂的,也就是里头那句“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而已。
至于明着补偿,如果他这样判,那是坐实了老七不敬堂嫂,甚至是皇嫂,两边都不好看。
补偿萧烬安只能再寻机会。
萧明彻黯然退场。
他出殿时,带起养心殿一阵凉风,又引得皇帝遽然咳嗽。
老皇帝边咳边问:“老九呢!朕让皇子议政,老九人在哪里……”
“启禀圣上,九殿下的爱犬得病兴头不高,九殿下也恹恹的,前几日就跟大本堂告了假,想必正在陈妃娘娘跟前调养呢。”
“爱犬兴头不高,那便传旨告诉老九,朕兴头也不高。”
“哪天朕要是,咳,要是驾崩了,他还要抱着狗给朕出殡!”
“都不中用!都不中用……”
“咳,咳咳咳——”
按说敬贤帝这话,已经出离了皇帝身份能讲出的范围,着实不太合适,将自己与狗相比。
但是敬贤帝本人也有段曾在皇宫外长大的经历,怒气起来,性格中的本质便遮掩不住。
敬贤帝又响起阵几乎要把肺咳穿了的咳嗽。
引得朝臣和宫人们纷纷拜倒:“陛下息怒!陛下息怒!”“陛下保重龙体!”……
养心殿殿外这几天,并没那么冷,尽管天幕依旧阴沉沉的,让人不适意。
萧烬安在这般天气里,那种浓烈的笑容,更加透着股,随时可以撕裂这个尘世的癫狂感。
一阵萧飒的秋风吹过,萧烬安溢出了道笑音。
笑得人从齿冷到头皮发紧。
他从始至终未发片语,可是他那笑容,满载着不忠不孝不臣之心。
薛明跟段莽拢了拢单薄的飞鱼服。
实在不能让殿下再这样子了。
否则还没入冬,殿下也还大业未成,他们俩就要冻死在这座亭子里,没法继续追随。
得想办法赶紧说点什么,打破这种气氛。
段莽上前半步:“殿——”下您笑得忒可怕了。
薛明知晓呆子肯定要闯祸,手肘忙拐了把段莽,强揽过话题:“殿下的衬袍瞧着真暖和。”
“……”萧烬安听到这话,逐渐敛起笑容。
所有的锋芒与疯狂,像在一个缓慢的过程中,如毒刺徐徐收拢。
萧烬安回过神。
继而不耐地摆摆手,如大鹅般仰头:“热,非让穿,烦得很。”
他并不点明是谁,然后深深皱眉,显得很困扰。
如此薛明只好讪讪地赔笑,递上一个更友好的话题:“世子妃也是关心殿下。”
“真好,你等便没有这种烦恼。”
薛明的赔笑变得非常苦涩,飞鱼服更显薄了。
迎上段莽哀怨的目光,段莽心说,你还不如让殿下直接发难呢!
这两个活宝眼下深受打击。
话题愣是从北部战况,皇子角逐,直接硬拐到世子院内部:
世子妃白照影亲来王府寻他,世子妃还要让自己背他,拢共从王府回世子院也没多远的距离。
“你等内子,也似这样,片刻不能分离?”
“哦,忘了,你等没有内子,也是自在。”
薛明段莽:“……”
薛明段莽几乎心里大叫:谁来救救我们!谁来救救我们!
也兴许是上苍凑巧听到了两名活宝的心声,就在这个当口,养心殿外这座凉亭,直冲着的小径尽头,小碎步走近个身穿青布衫的下等太监。
这类太监平日里负责宫廷洒扫,也并不专门伺候某位主人,他们时常起得极早而又睡得极晚,是皇宫里最最辛苦的奴才,没谁把他们当人看。
可是萧烬安总能用最微薄的代价,收拢到最得用的势力。
洒扫太监足迹遍布宫中,吃苦耐劳,又普遍想着翻盘改命,替世子办差搜罗情报,他们这是在相互投机。
小福放下扫把恭敬道:“殿下!大喜!忍冬找到了!”
萧烬安在那瞬间,阴沉感再度削减几分,近乎完全消散:“在哪里?”
小福走近,小声道了个词语。
萧烬安和缓下来的气息,竟倏然紧绷。
他仿佛一张弓,放了箭,然后弓弦又再度绞紧。
“怎会是……她?”
“殿下,是谁?”
薛明跟段莽好奇心双双勾动。
两人从被打击里稍微回神,在萧烬安旁边,一左一右地凑近。
段莽忙道:“嗐,殿下,管她是谁!只要能给世子妃治眼睛,把她无论绑来还是请来,弟兄们都能弄到手!”
“不得胡说。”薛明道,“看这样子,不好轻易弄到手。”
萧烬安伸出根食指,旋即曲起指弯,做出个手势,将忍冬的身份对两人示意。
薛明和段莽俱是一惊,甚至还后退了半步:
“——怎会是她!?”
先前还生怕萧烬安为难,现在为难的,却是他们两人。
段莽急道:
“那要是她,她跟殿下立场不同,恐怕咱们就是逼死她,她也有可能不会帮助殿下……”
薛明:“我等还不知道她对继位什么想法,但也没法跟她沟通,锦衣卫的暗线多在前朝,后宫被丽妃把持,我等跟宫女们说不上话,洒扫太监也近不了贵人。”
小福惭愧伏地:“请殿下责罚。”
萧烬安抿唇:“力有不逮,无需责备。她是否会从后宫出来?”
小福想了想,还是面露难色:“恐怕冒头被丽妃刁难,她深居简出,恐怕不会。”
薛明跟段莽轻轻吸了口气。
已经燃起来的希望,似乎就在此刻扑灭,薛明跟段莽抽进去的那口气,仿佛在肺里化为实质,凝住没吐出来。
萧烬安打破了亭子里的沉默,嗓音喑哑低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