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暴君并非被火烧死,”凌酩嘴唇发白,捂住胸口颓唐坐在树下。他紧咬着牙,抬头眼角滚下了泪,“而是心碎而亡。”
“疯子…这么喜欢他吗?”见识过暴君冷血无情,才懂凌酩的震撼辛酸,“喜欢到丧命?”
所有人背对庙门,表情悲凄,这此生不愿经历第二次。他们听见了,火场中暴君破碎的哭音穿破风雪,持续很久很久。
火势变小时,凌酩于心不忍带人进去救一救,反正老天烧不死这个疯批。
佛寺大殿倒塌木头烧得炭黑,封伋身影惨不忍睹,满目足以致死的烧伤却一息尚存。
那一刻凌酩意识到,不死不灭的惩罚太过残忍。暴君维持守护姿势遭受烈火焚烧,眼睁睁看着皇后在怀中化成灰烬。
滚烫废墟中,封伋倒在地上伸出一只伤痕累累的手臂,宛如伊元默依偎在身边。他双目空洞,嗓音嘶哑含糊:“皇后…”
天空一片洁白雪花轻盈落在封伋发黑的面颊,好似无言回应。暴君眼皮动了动,勾起一个温柔的笑,“不,不求你爱孤了。”
他后悔逼皇后舍身忘死,一语成谶。
无助、崩溃搅碎封伋心脏、压断傲气的脊骨,绝望熬干最后一滴血泪。他没有等到皇后归来,凄凉停止呼吸。
闻者无不为之动容,悲中从来。
很多年以后,姜纯回忆年少所见明白一件事。原来,心碎会让不死之身的怪物毙命。
那份悲伤穿过了生死,影响至今。
盛国王宫进入一批面孔陌生的内官,里外焕然一新,唯独前朝凌皇后旧居空出来。母后派人清扫柳云殿,宫女们进入不久无一例外逃跑,哆哆嗦嗦吓得不轻。她们自称什么都没看见,毛骨悚然的感觉如影随形。
柳云殿发生异事,传闻暴君不甘灭国,冤魂不散。公孙先生立在宫门开启天眼,连连摇头:“本该归于虚无的怨气,因真情生出灵魂。大颐皇帝变成孤魂野鬼,剩下只有执念,游荡人间寻找他的皇后。”
“死后同葬仍无法追随,最终一无所获回到这里。亡魂封伋,皇后在世外之地,你罪孽深重注定抵达不了。亡魂封伋,失望沦为恶鬼,或者魂魄彻底消散之前,你去地府赎罪,轮回转世吧。”
公孙先生做法超度不见成效,反而一身狼狈滚出宫殿。不管生前死后,大颐暴君都令人恐惧。母后不得已下令封住这座宫殿,禁止出入。
夏天,父皇母后会迁到新的行宫。姜纯翻出从前珍藏的百宝箱,里面小玩意价钱没一样比得上当太子所拥有的。小太子莫名舍不得丢弃,因先皇后所赠?缘何促使他孤身来到此地?没有答案,也无人倾诉。
石阶上一排冰疙瘩,隐约小动物形状越看越眼熟。年幼时,姜纯和先皇后堆过雪人。他顺手带走一只小雪猫,大颐皇帝上门威逼利诱想占为己有。幸好先皇后出面阻止,姜纯逃过被洗劫一空。小时候吓得哭花脸,不懂暴君小心眼又爱极了先皇后。
没想到,春夏秋冬一轮又一轮,它们依然没有融化。鬼的执念至深,冻结了时辰。
一阵阴风吹起衣摆,姜纯慢慢转过身,柳云殿书房窗边一个模糊的影子。男子身形修长,墨发黑脸,手背皮肤、玄服灼烧过的痕迹,不言不语仍有睥睨漠然的帝王气势。
姜纯后背惊出冷汗,心中默念:“君子自强不息,敬鬼神而远之。”
他书生意气,目光坚定拱手:“姜纯无意冒犯大颐皇帝,我将离开皇宫,可有能为陛下做的事?”
亡国之君徐徐转过身,姜纯一点就通抬脚跟上去。宫女们担惊受怕,亡魂定然没有表面上无害,但不这么做他无法安心。
书房内黑影面庞模糊,低头一动不动盯住桌面。摆放整齐的笔墨纸砚,一封书信压在镇纸之下。
姜纯心领神会,轻声确认:“想看信?”先皇后留给他的?
幽魂伸手一拿,做了千万次的娴熟,半透明指尖穿过桌上信封。暴君沉默立在案桌边,背影深入骨髓的失落。
姜纯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一句诗: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平复心绪,拿开镇纸,轻轻吹去尘埃。触碰信封瞬间,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恍惚间看见一人优雅坐于桌前,清冷月辉照在如玉手指上,下笔行云流水。听闻大颐暴戾君王独宠一人,被自家皇后吃得死死的。那人远在天界如何感想?有一缕亡魂日复一日守着自己的书信。
姜纯拆开信封,动作对待花瓣一般轻柔。一幅巴掌大的小画寥寥几笔,银装素裹,玄衣青年雪中舞剑,豪放不羁。
“何时为孤画一幅?”
【我们之间没有情。】
时隔五年收到这封信,画上无题字,一丝怜悯点到即止。
姜纯小心翼翼托起画纸,看不清孤魂的表情:“大颐皇帝,心愿可了了?”
屋外大雨如注拍打枝叶,暴君魂体忽明忽暗。他微张唇没有发出声音,下颌滑落墨色的泪珠。一滴又一滴,流不尽的悲意。
室内阴森发冷,姜纯吸吸鼻子,眼神哀伤,“离开吧,先皇后已然不在这世间。”
一阵劲风刮过迷了眼,黑影如有敌意逼近。姜纯感到危险,踉跄后退,“陛下莫再执迷不悟。”
一只大手搂住姜纯的腰,直直往后拖:“啊,谁?”
他被迫垂下上半身,挣扎间头顶传来含笑的声音,“尊贵小太子,这有什么好玩的?”
“凌叔?”
“是我。”凌酩丝滑捞少年出柳云殿,大门毫不留情关上。暴君魂魄孤零零立在原地,不欢迎任何人。亡故世间长了丧失理智,和生前毫无干系,更不可能正常沟通。
立在宫门前,姜纯站稳身子。少年整了整衣袍,端庄斯文:“多谢凌大人。”
凌酩高大健壮风流倜傥,迷倒帝都少女的俊将军,始终独来独往。他弯身行了个礼,笑容阳光,“不敢不敢,殿下胆子真大,我一人不敢经过柳云殿。”
姜纯被说的面红,低声呢喃:“我有话要说,说完不留遗憾。”
凌酩一手在前咳,一手在腰后模仿老头子前行:“殿下别把事藏在心里,以后会走不动路的。找值得信任的人分担分担。”
姜纯注视活泼开朗的大将军,找不出与先皇后相似影子,“妹妹居住的寝宫也会害怕吗?”
凌酩笑容一顿,感慨万千,他睁眼说瞎话:“世上本无鬼,就算有,我还怕他不来呢!”除了那个疯子暴君,他可不是好惹的。可怜又可怕的坏家伙。
姜纯确信,他看到非人的存在。曾经盛气凌人的君王,安静落泪看得他心里难受。每年闲时,姜纯独自回到这里,探望一成不变的风景。十年后继承皇位,重游这座荒废的皇宫,柳云殿徘徊的影子消失了。
去别处寻觅,还是放弃呢?
真相不得而知,姜纯说不上高兴、难过,默默松了口气。他心中挂念许久的雨,在那一日云消雾散。
“不对,我不等了,我才不会像那个疯子到死傻傻等下去。一句老话,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回不了家无所谓,有钱有权一辈子躺平没人管,爽歪歪!”凌酩平日一本正经,只在姜纯面前爆发,“太子殿下记住哦,爱自己是第一位,千万别把自己的命赔进去。”
离开柳云殿,凌大将军心有余悸。九岁小太子配合点头,他不觉得奇怪,每个人有自己的秘密和伤痛。
雨势渐歇,侍郎之子钱承远一路小跑过来,后怕打量:“殿下,您还好吗?正好凌大将军途径此地,他担心出事进去找您。”
姜纯颔首:“嗯,回吧。”
“你们太傅今早拉肚子,我代替上武术课。”凌酩俯身勾住两个少年肩头,大大方方提议,“不如,出宫玩。”
姜纯和小伴读对视一眼,期待又害怕。
帝都大街热闹非凡,人来人往,一不小心会走散。
侍郎之子四处张望,像小狗到处跑。太子姜纯背着手,少年老成,学着父皇体察民情。
凌酩暗笑,小太子挺可爱。无情无义记性差的系统错过一个亿,养成未来明君的快乐谁懂啊?
“啊——”
一个小姑娘撞进凌酩怀里,少年惊吓大过疼痛,在宫里可没人这般冒失:“你,你没事吧?”
凌酩蹲身拍拍太子胸口,调笑道:“哇,你眼睛都瞪直了,给小妹妹道歉。”
小姑娘扎着辫子,眼睛大大的。她捂住脑袋不说话,一手还拿着糖葫芦香甜诱人。
“倩倩疼吗?”温婉的年轻妇人抱住女儿安慰,笑容文雅动人,“对不住,小女许久未上街,高兴了些。小公子没受伤吧?请大夫看看。”
“小事一桩,他表面瘦弱,身体皮实呢。”凌酩抬头一看,忘记了言语,“你…你们还好吗…”
他的目光在两人脸上流转,悲喜交加,以为死在斗争中的母女安然无恙。
年轻妇人微微讶异,含笑点头:“托五小姐的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