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展游绕了一圈,背对大家问:“小谢喜欢吃甜品吗?巧克力?”
  味觉是一种特殊的品味。不同于欣赏画作或是阅读小说,喜欢或讨厌吃一样东西好像讲不出理由,也与厨师的意图无关。
  硬要说的话,味觉更像是一种音乐品味。
  谢可颂对甜食十分挑剔,不乐意轻易尝试,但他喜欢展游挑的唱片,于是回答:“吃的。”
  展游切下一片甘纳许巧克力淋面蛋糕端到谢可颂面前。
  谢可颂抓起叉子,切下蛋糕,伴一片歌词放进嘴里咀嚼。令人脸红心跳的美味。他搁下餐具,认错般坦白:“其实我可以喝酒。”
  展游就把香槟推到谢可颂手边。
  “我不是故意隐瞒的。”谢可颂说。
  “嗯,我知道。”展游说。
  蛋糕美酒,谢可颂看起来才像今晚的赢家。
  “小谢喜欢喝什么?我这……”酒保问,“哦,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一个谢可颂没想到过的问题。他愣了愣,回:“下次不加班的时候吧。”
  酒保和花衬衫不约而同扭头望向展游,看得展游一头雾水。
  “小谢又不归我管。”展游说。
  “叮咚!”微信提示音。
  三双眼睛盯过来,谢可颂怔了怔,如梦初醒,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现在是下午六点三十一分,莫总终于回了消息,两条59秒的微信语音。
  谢可颂走到一边,戴上耳机。
  “我刚刚下飞机,才看到消息……早上说的那件事情,上面也没有继续push的意思了,我们执行也不着急啊,不着急。
  ……我先定个基调,要做精品的东西,要高级,但是得注意周期,成本也要控一下。
  ……策划草稿等我明天回办公室再看吧。不好意思小谢,耽误你时间了,你赶紧撤吧。”
  不算什么新鲜事,谢可颂打字回“好的”,摘下耳机,把笔记本电脑塞进包里。
  “要走了吗?”展游探头问,“我们等会儿准备去楼下玩。”
  谢可颂回望过去,桌上的甜品残骸已经被收拾干净,一切恢复如初。他点点头,脑袋格外清醒:“嗯,我先下班了。”
  大门合上,把此起彼伏的“拜拜,小谢”隔断在后。
  电梯从49楼到1楼需要两分钟,谢可颂从高空直直降落,耳膜略略发胀。他吞咽一口,口腔中还有巧克力的味道。
  他在脑海中模拟即将发生的事情:出公司之后往右走,跨过一座桥,差不多十分钟后右转,进入小区。吃饭,洗澡,躺在床上玩手机,昏昏沉沉入眠。
  每天都如此,身体上了发条般自己动起来。
  谢可颂下电梯,过闸机,走出大楼。自动玻璃门开,一阵热风卷过,树叶簌簌,带得谢可颂额前刘海乱飞。
  谢可颂被风刮得眯起双眼,再次睁开,不期然间捕捉到一丝光。
  他的脚步停下了。
  天还亮着。
  黄昏与黑夜的交界时分,云层中夹着最后一线日光。
  下一瞬间,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苏州河暗金翻涌,晾在路边的衣服迎风飘扬,汽车公交堵成一条长龙。
  明明下班了,天却还亮着。
  巨大而莫名的情感从内心深处迸发而出,谢可颂紧了紧拳头,指尖扣进掌心,他感受到了疼痛,还有一种生活的真实。
  他站在原地,仰着脖子,眼睁睁地看黑夜一刻一刻压近,像一只巨大的手把他兜头蒙住。然后白天的气味消失了,他回过头,yth办公楼灯火通明。
  整整十层。
  那里又有什么呢。
  几乎不曾思考,谢可颂像一只趋光的飞蛾,义无反顾地反身回到办公大楼。
  他进电梯,不知目的地在何处,一层层找,在几百人中搜寻熟悉的影子。最终,47层,耳朵代替眼睛,谢可颂追着一首他曾经单曲循环过许久的歌,进入舞厅。
  摇摆的布鲁斯音乐,头顶灯球射出奇妙而绚烂的色彩。
  许多人拥进舞池,跳那种简单刻板的儿童转圈圈交谊舞,跳今夜无限漫长,跳自己终于属于自己,跳白天不再到来。
  展游也在其中。他穿着一件白t恤蹦恰恰,没有舞伴,乐在其中。
  酒保坐在沙发上跟一个女人聊天,花衬衫坐在乐团里演奏萨克斯。
  谢可颂从他们身前走过,钻进人堆,攥住展游的胳膊,问他:“一起跳吗?”
  展游没听清:“什么?”
  谢可颂捏住展游的衣领,踮脚,在他耳边喊:“一起跳吗!”
  展游笑了笑,说:“你要穿着西装背着电脑跳吗?”
  趁谢可颂愣神的功夫,展游把他翻个面,卸下他的背包,又将他翻回来,脱掉他的西装。谢可颂任其摆布,松开扣子,解开领带,交给展游不知塞进自己的还是他的裤袋里。
  谢可颂跳得像块木头,展游不在意,仿佛学校文艺篝火晚会上的家长,牵着小朋友的手教他一起前进、后退、旋转。一圈又一圈,像生日蛋糕边缘的那圈蜡烛,滚烫地软化,扭曲,顶端的火苗越烧越旺。
  展游问谢可颂要不要托举,谢可颂说好,展游就把他举了起来,让他离灯球很近。白灼灼的,有一点烫,谢可颂仿佛看见了太阳,心脏一截一截地往上蹿。
  扑通。扑通。扑通。
  凌晨四点,天还没亮,谢可颂在展游的眼皮底下,跟他一起在公司的刷卡机上打了卡。
  第6章 他是面包,而他真的狗
  八月份,办公大楼温度低到草菅人命。
  被汗水打湿的衬衫贴在背后,阴冷,谢可颂从踏进大楼第一步起就已经筋疲力尽。
  他乘电梯直直向上,路遇无数同事,全都面目不清。
  人流中找不到一个确切的人,也没有一道清晰的声音。忽然,一个揣着打印件的客户经理跑过来,与谢可颂擦身而过。
  他停住脚步,似乎觉得对方以前跟他有过业务往来,又好像没有。
  大概在昨晚舞池里见过吧。谢可颂想。
  狂欢逝去后只余下一缕飘忽不定的记忆。谢可颂好像见过昨夜舞池里的每个人,可细细辨认,又跟平日里熟悉的模样不同,就连谢可颂自己也变得陌生起来。
  最后,谢可颂穿上外套准备回家,走到公司门口,意识到什么,转过身。
  展游依旧站在原地,影子被灯光拉得成长长一道,像被困在古堡里的骑士幽灵。
  谢可颂没想好该如何告别,展游先开口:“你今天可以晚点来上班。”
  谢可颂先摇了摇头,再点点头。
  展游挥挥手:“白天见。”
  谢可颂四点半到家,五点钟入睡。一夜无梦,被八点的闹钟叫醒,嗓子有些疼。
  yth的标准上班时间是九点半,谢可颂象征性地迟到半小时,无关痛痒,只是一种幼稚的反抗,打工人专属的阿q精神。
  一大早,办公室中飘着浓郁的咖啡香气。
  谢可颂对面那排工位依旧空无一人,白板的排期表也没有任何推进,生活就像有一只手把播放完毕的光碟拿出来,再推进去重新播放。
  谢可颂脱西装挂工牌,在电脑上登录飞书和微信,消息立刻“滴滴滴”闪个不停。他马不停蹄回消息,刺啦,一个纸袋被轻轻推到他手边。
  “早呀,小谢哥。”徐稚说,“我给大家带了早饭。”
  徐稚经常给大家带点心。“谢谢……”谢可颂拿起来看了看,“法棍?”
  “嗯嗯。”
  徐稚左顾右盼,俯身跟谢可颂咬耳朵,“我觉得法棍的气质跟小谢哥很像。”
  谢可颂边打字边问:“你觉得每个同事都像某种甜品?”
  徐稚欣喜:“对呀,我跟你讲哦……”
  “好了好了,”谢可颂笑说,“不想知道。”
  徐稚憋憋屈屈地回去座位。
  聊天框对面正在输入,谢可颂趁机把咖啡粉倒入马克杯,准备去茶水间倒水。叮咚,有人在群里同时@了谢可颂和营销总监。
  领导在,谢可颂不好装瞎,往群里发了几个之前的案例,另一只手拎着杯子忘记放下。
  “泡咖啡?”耳边传来问句,“我帮你吧。”
  谢可颂下意识以为是徐稚,心不在焉地“哦”。
  两分钟后,谢可颂沟通完毕,一抬头,看见展游拿着他的鹅黄色马克杯靠在他桌边。
  谢可颂眉心一跳,转眼瞥向徐稚,对方正戴着耳机写文档。咔啦咔啦,谢可颂如机器人般把头别正,盯着展游太阳般灿烂的脸,内心动摇:这咖啡该怎么接?
  “我忘记问你,”展游随和道,“美式还是拿铁?”
  不待谢可颂出声,展游背后又冒出一张脸,是昨晚的酒保。他一手一瓶盒装奶:“牛奶还是燕麦奶?”
  花衬衫捧着冰块盒子,姗姗来迟:“加不加冰?”
  无印良品跟着:“来点香草糖浆?”
  难以置信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捅破了,梦里的角色活生生地出现在面前,现实和虚幻混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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