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明灿灿的日光懒洋洋地洒在沈氏族学学生的课桌上,大家整颗心都已经有些抑制不住了,有人盘算着明日不上学要去哪里玩,有人则被暖呼呼的日光晒得昏昏欲睡,尤其是被张先生抑扬顿挫的讲书声那么一催眠,恨不能下一刻就能趴在书桌上,好好睡一觉。
  “好了,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张文山这话刚一落下,所有人都精神了,瞌睡也不打了,思绪也拉回来了,就等着张先生说一句“散学”。
  但是,张先生未曾说“散学”二字,而是重新站回了书案前,拿起一个册子宣布道:“接下来为师给你们出几道题目,你们拿出纸笔,且记录下来作答。记住,不可交头接耳,不可偷看他人答案,倘若被我看到了,以后这族学便不用来了!”
  张先生说到后两句的时候,声音一凛,学子们一片哀嚎,没想到今日还要考校,这若是考的不好,后日回来,少不得又是一顿骂,说不得还要打手心!
  众人心中叫苦不迭,但是师命不可违,只能铺陈开宣纸,提笔蘸墨,聆听张先生的出题。
  “所谓诚其意者,勿自欺也。继续往后默写到此谓知本。”张先生念完,便开始四处巡视,看大家的默写情况。
  这是《大学》里比较长的一个段落,考验的是学生背诵的熟练程度,并没有掐头去尾,只要用心背过,就完全可以默写下来。
  大部分学生提笔就写,还有些人抓耳挠腮,挤出来几个字,写写又停停,口中念念有词,却怎么也想不起后一句是什么。
  沈江霖将该段落仔细默写完后,便听张先生又开始抽默《论语》中的句子,这些都难不到沈江霖,可谓是手到擒来。
  最近这一个月张先生教完《大学》就开始粗讲《论语》,若是连最基础的背诵默写都不能完成的话,那实在是半点没用心。
  默写之后又是释义,这要比默写难度大一点,毕竟一个只要死记硬背,另一个则是需要理解了,况且张文山本身在课堂上做出的释义就让这些学子有时候难以领会,所以这一回,更多人开始眉头紧锁,不知道该如何下笔了。
  沈江霖写满了满满一页纸,小心放到一边晾干,然后继续听张文山道:“接下来用春耕为题作一首限韵试帖诗,限时一炷香的时间,写完的可以先交卷。”
  最近张文山是有开始教学写试帖诗,可是这“春耕”实在不好写啊!
  这些族学学子虽说家境有参差,但是他们都是自小在京城长大,哪里见过几次春耕?就是偶尔去过一两次郊外,那也是去外面疯玩的,既无观察也无想法,如何下笔?
  愁煞人也!
  张文山把题目说完之后,就默不作声地坐回了自己的圈椅内,看着这些自己带了不少时日的学生,心中暗暗叹息一声。
  这次的考校如此猝不及防,其实本非他意,而是侯府管事来找过他,言说目前族学中多有滥用充数之辈,让他清退一批,以儆效尤。
  张文山一边有些自责这么些年教出来的学生唯有一个是考中了秀才,成了廪生的,但是至今也没得中举人,另一方面也是埋怨底下的学生不用功,很少能拿的出手的。
  这一场考校,待他批阅过后,排名最末的十五名学生,以后恐怕就不能再来族学上学了。
  张文山事先没有提起,就是希望这些学生能放松心情好好考,可是看他们作诗这费劲样,估计这说与不说都没什么差别。
  这样悯农的诗赋在科考中是最平常的,若是这也写不好,那确实没必要再继续读下去了。
  沈江霖不知张先生心中所想,蹙眉想了一会儿,然后才提笔在纸上写出了自己的答案,答完之后等答题纸全部晾干后,检查无错漏处便上交了。
  张文山等到沈江霖走后,才暗暗琢磨起来:这沈江霖最近一段时间课业进步很大,原本以为侯府是准备另请高明了,可是都等了一个多月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难道是他想错了?
  根本不会被清退的学生第一个交卷,他担忧的那些人却是迟迟无法答题交卷,这还真是让人一言难尽啊!
  张文山心里头装着事情,一目十行地看过沈江霖工整的默写和释义,点了点头——这段时间着实是下了功夫了。
  等他翻过这一张答卷,看向那首春耕诗的时候,张文山的目光被钉在那张纸上,移不开了。
  第24章
  只见那张纸上, 端端正正地写着题目《春耕》,然后便是沈江霖写下的诗句:
  勤农披曦光,
  耕地开荒忙。
  风吹千亩浪,
  汗滴满衣裳。
  明明只有二十个字,但是张文山却在心里默默读了好几遍, 仿佛透过这首诗,他眼前真的浮现出一个农民在早晨天还蒙蒙亮的时候就出发,勤勤恳恳耕地开荒, 种下成千上万亩的麦地, 随着春风摇曳如海浪,诗人们看到的是天下昌平、风景如画, 却无人注意到这些勤农们早就“汗滴满衣裳”了。
  明明是很质朴的用词,但是就是给人构建了一幅可以想象的到的画面, 不管是用词的准确性, 还是想要表达的意义,都是上乘。
  甚至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那句有名的“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便是放到科考的时候写这首诗,恐怕县尊大人也得给个上等。
  这可很不像他能教出来的学生啊!
  张文山一向觉得自己在写文章上还算不错, 但是写诗, 尤其是限韵限题材的试帖诗, 只能说是勉强写出个符合题目要求的诗作, 想要追求多高的立意、追求语言的清新脱俗, 那他写了一辈子的试帖诗,也只不过偶得一两首精妙之作。
  沈江霖的诗, 清新自然、浑然天成。
  而要注意的是,他今年才十岁,没有外出游历过, 从小锦衣玉食,估计连稻和麦都可能分不清楚,但是却能凭借想象,写出这样一首诗,这样的共情能力、思维敏捷程度,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沈江霖走后,并不知道张先生的感慨万千,他写这首诗的时候其实也觉得有点难度,既要限词限韵,又要规定主题,就和那些八股文一样,都是带着镣铐起舞。
  不过他腹内诗书何止三百首,祖国的大好河山早就游览过一遍,为了探寻心中的哲学奥义,他还曾在乡间农家小院住了半年有余,那段时间他和村中普通的农民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打坐冥想,每日思考。
  虽然他没有学过作诗,但沈江霖自有他的心思细腻以及独特的思考方式,同时他还有着非比常人的对世界的领悟能力,再加上上辈子广阔辽远的见识,或许和那种天才诗人无法相媲美,但是用着这个身体写出来这篇《春耕》,实在是给了张文山不小的震撼。
  张文山等到收齐答卷后,看着那帮猴儿一窝蜂散了,心中摇了摇头——或许读书进学不是每个人的追求,不来继续听课,对有些人来讲,反而会是解脱?
  可悲可叹!这世上总有庸碌之人,心思不在读圣贤书上。
  等到他将卷子一张张批改完,最后点出了十五份最末名的卷子后,张文山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将卷子按照名次依次排好,沈江霖的答题卷赫然在最上层。
  张文山将答题卷子整理好后,第二日一早就去了荣安侯府。
  管事郑全福接待了他。
  “张先生,快往里面请!”
  郑全福带着张文山往侯府里头走,此刻日头正好,微风习习,两人走过外仪门,又经过抄手游廊,抄手游廊檐下隔段距离挂着一只鸟笼,里面都是一些珍稀品种,在精致的鸟笼中扑腾清鸣,自有仆人每日精心喂养伺候。
  张文山隔着院墙往里头望了一眼,不远处假山流水、亭台楼阁、辉煌大气,仿似人间仙境。
  张文山久不来侯府,每来一次,心底都要感叹一回,钟鸣鼎食之家,莫过于此了。
  “张先生在此稍后片刻,容我通传一声便回。”郑全福将张文山带到了前外书房后头的一个耳房内,命人沏茶上点心,礼数十分周全。
  张文山摆手笑道:“劳烦大管事了。”
  张文山等到郑全福走后,一个人在耳房内焦灼地走了几步,马上要面见沈侯爷,张文山心中还是有些忐忑的,况且他还有自己的一番小心思。
  沈锐此刻正在外书房内和几个清客聊着朝廷最近预备颁布的商户纳入良籍之策,沈锐对此十分不赞同,狠狠拍着案几怒斥:“我大周朝向来以农为本,重农抑商,商人奸猾无底线,怎可不加以限制?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恐怕许多人都被那些商人给收买了,才会有这样的奏疏敬上!”
  沈锐评说的尖锐,清瘦的脸庞上满是愤怒之意,坐在搭着流云金线暗纹银红椅搭圈椅内,身着缎面水貂内里氅衣,饶是一幅指点江山、大言不惭之状,也够有气势和派头。
  底下陪坐的几个清客纷纷点头应是,哪怕其中名唤蔡格之人,自己就是小商户出身,此刻也是跟着一起附和,仿佛他根本就没有当商户的爹娘似的,同仇敌忾地比任何人都真心。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