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当然,在场的也都没有笨人,沈侯爷一向不太论朝堂上的事情,他一个太常寺的官,专管礼乐祭祀,这些事情怎么也轮不到沈侯爷置喙,为什么今日沈侯爷如此激动,还不是因为这政策动了沈侯爷的财路。
  大周百姓分为农户、军户、匠户等,这些都属于良籍,大周朝建立之处,高祖皇帝便曾昭告天下,凡是良籍之民,皆可通过科考做官。
  除了这些良籍,还有一些是被纳入贱籍者,例如奴仆、娼妓、胥吏、乞丐、乐户、九姓渔户等,这些都属于贱籍。
  这些贱籍之民,则是没有科考的权力,永远低人一等的。
  而商户,就是在良籍和贱籍之中游走的一类人。
  从大周朝开国以来,商户虽没有被纳入贱籍,但是也被剥夺了科考资格,当时朝堂士大夫认为,必须贯彻落实重农抑商之策,让经历了多年战乱的天下百姓休养生息,商人牟利手段颇多,既然已得钱财利益,就不能在权力上继续给他们添砖加瓦。
  然而时移世易,大周朝创立到如今已有百年,商户的积累也非同寻常,有了钱就想有权,这是人生而有之的贪欲,商户们亟需朝堂上有他们的人为他们发声呐喊。
  于是早前便有许多商户依附达官贵人,每年给上奉养,将自己家族中出色小辈从商户中摘取出来,通过当官者的手段运作,成为良籍者,共同参加科考。
  这样的行为,上下都有收益,于是就形成了一条产业链,可谓是民不举官不究。
  可随着商户出身的子弟在朝堂上讲话越来越有分量,终于这些人还是图穷匕见了——请求朝廷撤销对商户不许科考的裁定,从今以后商户直接可以报名参加科举考试。
  这对于荣安侯府这种老牌勋贵来讲,可不就是要割了他们的肉了?
  荣安侯府如今沈锐当家,家中排场花销奢靡,但是沈家早就无人在中枢要职当差,唯有沈锐一人支撑着门庭,当着四品太常寺卿的官。
  可是太常寺是个闲散衙门,根本无油水可捞,沈锐要想凭借着当官的那点俸禄维持着侯府往常一般的开销,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可以说,荣安侯府之所以还能如此体面,少不了那些商户私下里的供养。
  沈锐听着底下清客妙语连珠地嘲讽朝堂、又一条条说明为什么不适合在这个时候提出商户归良籍之举,简直就是说到了他的心坎上,沈锐都恨不能现在就写个酣畅淋漓的奏疏出来呈给当今,让圣上裁夺。
  正讨论激烈之时,郑全福走了进来,轻声禀告了张文山求见之意。
  沈锐这几日琢磨的都是刚刚所论之事,族学那边说要清退一批人的事情是他上次看了府内账簿后想到的,想着这么些年来,族学之中不曾有中举者,沈锐看着经年累积下来花出去的银子,顿时就有些不痛快了,直接让郑全福和张先生说了自己的想法。
  没想到张文山还主动来求见自己请求裁夺。
  若是往常,沈锐会给个面子见一见,只是今日他心思全然不在此上,抬起眼皮看向郑全福无所谓道:“你看过便是。”
  然后便扭过头,接着和清客们讨论起来,这奏疏该如何去写之事。
  郑全福见沈锐如此繁忙,不敢再扰,领命退下了。
  张文山见郑全福回来了,连忙站起身来迎,便听郑全福道:“侯爷今日事忙,若是张先生为了清退族学学子一事而来,侯爷说让我看过便是。”
  张文山顿时心头一梗,他没想到沈侯爷对此事如此轻忽,竟是就叫一个管事的裁夺。
  尤显得他这几日的反复思量很是可笑了一些。
  只是这毕竟是沈家族学,沈侯爷说了算。
  张文山纵使心中再不情愿,也只能打开包袱皮,将那一叠卷子呈给郑全福。
  郑全福只认得一些常用字,平日里看个账册,点个花名册,写写契书没问题,但是要让他看这些文章诗赋,他是看不懂的,接过之后,直接问道:“怎么这么厚一叠?哪些是最末十五名?”
  竟是看也未看第一名沈江霖的答题卷子。
  张文山心头憋屈,也不再指出沈江霖作的那首诗的高明之处讨得沈侯爷的欢心。
  原本他是想过让沈侯爷第一眼就看到自家孩子的卷子,自己再称颂一番,想来侯爷必定能心情大好。
  这样一来,他可以展示给沈侯爷看,自己是尽了心力的,二来也是想等着沈侯爷高兴之时,提出少清退一些人。
  他这次批下来的最末十五人中,有几个孩子年纪尚小,本身就只学了两年未满,尚且看不出来,就这样清退出去,实在有些于心不忍。
  倘若也像沈江霖似的,要三年后才能显山露水呢?
  沈侯爷这般想的清退办法,着实有些武断了。
  可如今连真佛都没见到,那就更别论其他了。
  张文山点出十五张答题卷,用手指点了点,示意郑全福,就是这些了。
  郑全福压根没看答题卷上的内容,只是一页页翻过去看名字,见上头点出来的孩子名字都是一些不太会惹事的人家,放心地将这些名字记了下来,笑道:“名字我已经记下,这次就麻烦张先生了。”
  和来时的客气不同,张文山这次板着面孔,如同平时教授学生时候似的,摆出一幅清高的架子,从郑全福手中拿回所有的答题纸,整理了一番,然后仔细地放回了包袱皮上扎好,不咸不淡道:“有劳了。”
  郑全福胖乎乎的脸上堆满了笑,不以为忤,仍旧好声好气地将人送出去侯府,等到看着张文山穿着旧儒服的清瘦身影走近了巷子里,突然脸色一变,往地上啐了一口浓痰,讥笑道:“穷酸秀才,傲什么?”
  翌日,沈江霖如往常一般进入族学,每次他到族学的时间都是不早不晚,今日也是如此。
  只是等到上课的敲钟声响起,沈江霖才发觉到了不对劲之处——十来张书案后没了人影。
  张先生已经开始讲课,底下学生今日都听得格外认真,除了他之外,好像所有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应该是不像请假,就是请假了也不会一次请假这么多人。
  沈江霖心头疑惑,不过因着今日要学新的内容,沈江霖只能先把注意力转移到课堂上去。
  张先生今日明显兴致不高,讲学完之后没有留时间答疑就走了,往常这个时候学堂里的学生们早就一窝蜂地冲出去了,今日却有好几个人期期艾艾地挤在一起,朝着沈江霖的方向挤眉弄眼。
  沈江霖做事仔细,将今日里用过的书籍课本以及笔墨砚台收纳好,整齐地放进书袋里,正要准备起身离开,却见沈万吉带头,五六个学生向着他围过来。
  “给霖二叔见礼。”几个人对着沈江霖毕恭毕敬地行礼。
  这几人中,沈万吉确实比沈江霖低一个辈分,叫“二叔”是对的,其他几人中,有小辈有平辈,如今却都跟着沈万吉混叫着“霖二叔”。
  这些人一向与他井水不犯河水,很少与他主动搭话。
  想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与今日许多人没来上课有关。
  果然,沈江霖便听沈万吉哀求:“霖二叔,昨日先生挨家挨户说了,要清退一批课业不好的学生,我家幼弟也在名单中,可是他才上了两年多学啊!我们昨日哀求了先生许久,先生只说这是侯府的意思,他做不得主。”
  沈万吉小心翼翼地觑了沈江霖一眼,继续道:“霖二叔,我们都是一家子骨肉,您能不能帮帮我们,求一求侯爷?侄儿给您行礼了!”
  说着一揖到底,心头忐忑不已。
  其他几人见状,连忙跟着一起行礼,等着沈江霖的答复。
  虽然他们不在被清退的名单上,依旧可以来族中上学,但是家中有其他兄弟被清退了出来,如今家人将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希望他们能求得二少爷的怜悯,帮着到侯爷夫人面前说两句好话,说不得就又能回来上课了。
  侯府门第太高,一般些许小事,他们也是不敢求上跟前去的,这被族学清退,对侯府来讲可能是芝麻粒大小的事情,可是对他们来讲简直就是晴天霹雳。
  原本对他们这些沈氏宗族子弟来说,进族学读书到十六七岁,然后再出来,有天赋的去尝试科考,没天赋的就去侯府下头的产业里谋个差事做做,一年到头好歹有个进项,若是人聪明又精干的,说不得还能做个管事或是账房,都是一条出路。
  可现在,有些被清退出去的学生中,只有一个是十六的,剩下的都是十岁到十二岁之间的,先不说其中有没有科考天赋的,这个年纪的孩子常年在学堂里读着书,肩不能抗、手不能提,派出去办事,就是人家敢收,他们也不敢放啊!
  可若白养在家里几年,这谁家能经得起这般耗?
  这沈家族学是从高祖那一辈就传下来的,怎么就到了现在,想起来要把功课不好的学生给清退了呢?
  大家心中腹诽、不解、埋怨,甚至有人在家哭天抢地,譬如沈万吉的娘,昨日就想冲到侯府去,讨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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