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宋氏将人请进了堂屋,堂屋内摆着一张老旧的四方榆木桌,四面围着长凳,一众少年坐下,宋氏忙去灶房烧了热水,拿出六个粗瓷碗过来,狠狠心,从上锁的碗柜里拿出一个小瓮,每个碗里都挖了一大勺蜂蜜,用勺子搅了搅,见化开了,才端着去了堂屋。
  “家里没什么好招待大家的,一碗蜂蜜水,给大家甜甜嘴。”宋氏给每人上了一碗,又急的要去市集上看看肉铺有没有收摊了,准备割一刀肉回来招待,却被众人叫住了:“堂婶,快别忙了,一会儿还有人来呢,霖二叔有话和我们说,只是借一借您家的地,说完咱们就走。”
  沈万吉觑着沈江霖的神色如是说道,见沈江霖对着他点点头,他便知道自己想的没错。
  宋氏家里本身就难得吃一次肉,他们这么多人呢,哪里能让宋氏去破费?再说了,就霖二叔在侯府里山珍海味都吃腻了,哪里稀罕她的?倘若到时候吃坏了肚子,他们可担当不起。
  宋氏晓得他们有事要说,自觉地寻了个由头让开了地儿,只是此刻也没心思再去做饭菜,想了想,绕到了堂屋后头,立在一扇窗沿下,屏息听着里头的谈话声。
  很快,陆陆续续又有不少人过来了,沈贵生和沈贵明兄弟二人立在院门口将人给迎了进来,本就都住的近,好几个今日没上学的人都惦记着这个事情,一听到有人喊就撒丫子往这里赶,还有些人虽然这次没有被清退,但是也心有戚戚然,万一下次考核自己到了最末呢?
  虽然读书一点都不好玩,但是这些小少年们也都清楚,若是不能再去族学读书,或许他们以后的出路会更糟糕。
  “快走,去贵生家,霖二叔在那儿!”
  “赶紧的,喊上你哥,或许还能回族学读书!”
  “等等我,我回去取个东西。”
  “天都快黑了,等不及了,你倒是快点啊!”
  你催着我,我催着你,很快大家都集中到了沈贵生家中,想要听一听有没有办法让大家照旧在族学中读书。
  沈贵生家东西少,宋氏整理的又干净,奈何这间堂屋本就不大,族学里如今有近六十人,挤挤挨挨根本站不下,有些人就只好站到堂屋外头去,还有几个个子稍矮些的,干脆站在门槛上,盯着沈江霖看,希望能从他口中听到好消息。
  沈江霖见人到的差不多了,站起身来,看着一张张渴求的脸,突然冷笑了一声:“今日才知道能读个书也是不容易的?似乎有些晚了。我听说,或许以后月月都有考核,考核不通过的,就是这次没被清退,以后可能也会。”
  这是沈江霖故意说出来吓一吓他们的,但是既然渣爹已经想到了这个末位淘汰的主意,沈江霖说的这种情况,绝非空穴来风。
  一语激起千层浪!
  大家一片哗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没想到,好消息没听着,听到了一个更大的噩耗!
  原本众人都以为,沈万吉这些人喊他们过来,是说动了沈江霖,要帮他们去侯府说好话了,说不得那些被退学的人照旧能回去上学。
  现在是什么情况?不仅仅被清退的人再没办法上学,就是他们这些还在上学的人,以后也可能被清退?
  沈氏族学一直是侯府在管,侯府出钱出力,虽这么说,但他们也是沈家子弟不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怎么就能如此狠心?
  许多人脸上都生出了不忿,有沉不住气的,当场就想反驳,却听沈江霖继续道:“然我知道,大家都是沈氏子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与诸位同窗三年,当然也不希望就这样结束了同窗的缘分。只是大家自己扪心自问想一想,平日里上课,可有尽心?张先生布置的功课,可有用心?对自己未来的前途,可有上心?”
  沈江霖的三连问,将众人有些给问倒了。
  可有尽心,用心,上心?
  这里绝大部分人都没做到,甚至少数几个学习还算认真的,也没想过那么多,只是天性比较乖巧,张先生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了,至于其他,并未深思。
  大家都没吭声。
  只有郭宝成站了出来,目光直直地看向沈江霖,捏紧了自己的双手道:“可是我只想学几个字,以后出去做事方便些,张先生讲的那些,实在太过高深了,我学不来。”
  郭宝成是他娘带进沈家的拖油瓶,虽然不姓沈,但是也能在沈家族学上学。
  这次被清退的名单上,就有郭宝成。
  郭宝成是有些不服气的,他知道自己学的不算好,但是也有用功,况且他是去年才跟着他娘嫁到沈家来,然后才入的学,拢共就学了大半年时间。
  与其说是因为学的不好被清退出去,更不如说是因为他不姓沈,才被驱逐出去。
  这是郭宝成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自从上次和沈万吉在族学里打过一次后,每次几人见面都是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的,只是今日郭宝成站出来说的这话,沈万吉听进去了。
  “是啊,霖二叔,咱都是自家人,那也就不说那些虚的了。咱们去族学上学,其实主要就是想好好学几个字,以后出门在外,不至于被人诓骗了去,至于考科举什么的,霖二叔,不是每个人都像您这般有天份的,就算是有天份,这家里,也不是都能供得起啊!”
  沈万吉的话,让许多人都跟着点头。
  天份是一方面,家里也要能往上供。
  虽说侯府若是碰上有天赋的孩子,会给一些银两,参加科考的时候也会帮忙行便利,但是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侯府便不会再相帮。
  十六七岁,就不能再算孩子了,这个年代,十六七岁成婚生子的大有人在。
  其他人家,十六七岁从族学里学出来,就能帮着家里干活做事,有营生进项了,但若是要去科考,科举之路漫漫,每一步都难于登天,谁也不能给你保证,哪一天你可以登上那金銮殿,成为天子门生。
  大家都已经看到了族学之路的尽头,十来年下来,族学里就出了两个秀才,后面一个中举的都没有,秀才在乡间还值几个钱,在京城里算不得什么。若是能放下身段,和张先生似的去坐馆,或许还能挣几个钱,若是还一门心思往上考的,那只有自家往里填银子的份。
  那两家出秀才的人家,如今还嘞着裤腰带过日子哩!
  与其如此,倒不如掐了这份心思,上学的时候只听自己想听的部分,只学自己想学的内容,大家乐得轻松,等上了十六七岁,就出去干活做事,家里长辈身上的担子便也能轻一点。
  有人觉得沈江霖果然是侯府娇宠长得的小少爷,不知人间疾苦;有人甚至认为沈万吉他们将希望寄托在沈江霖身上,本身就是错的,身份高又如何?只是一个十岁小儿罢了,能有多大能耐?
  甚至有些人都已经不想听下去了。
  他们过来这里是想听听看有没有什么解决办法的,不是来看沈江霖的耀武扬威的。
  学堂中,看不惯沈江霖的人,其实不少。
  只是大家碍于身份,不敢言说罢了。
  他们,怎么就不尽心、不用心、不上心了?
  沈江霖当然知道这些人的想法,所以思量再三后今天才来了这一遭,他身量在这些少年中不算高,这堂屋如今又里三层外三层地被站满了,沈江霖索性单手撑着桌边,一跳上了条凳。
  沈万吉就坐在沈江霖旁边,着实被沈江霖冒失的动作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虚围着,就怕沈江霖踩不稳掉下来。
  沈江霖踩得很稳。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终于摆脱了身高的不便,只见他单手一指,指中了人群中一个其貌不扬的少年:“沈青山,你背书极快,记忆力很好,但是你总是写错别字,这就是你要的多学几个字么?”
  “沈越,你头脑灵活,最擅长做一些打油诗,韵脚平仄都用的好,但是张先生让你做的诗你却写的狗屁不通,这就是你说的用了心?”
  “沈长才,你成天课后追逐打闹,四书封面都裂开了,之前用来启蒙的三百千,更是连课本放哪里都找不到了。这些课本都是侯府出钱统一采买,每本折价800文左右,如果说只是为了认字,连课本都能找不到的,还认什么字?”
  沈江霖的声音里不带很强烈的指责情绪,只是平铺直叙地将众人平日的一举一动讲出来,被点到名的人先是一惊,后面听着听着,脑袋就低垂了下来,不敢再与沈江霖对视。
  一直见沈江霖跟个独行侠似的,从不与他们打交道,原来大家平日里一点一滴的行为他都看在眼里,不容丝毫狡辩。
  甚至有那心思重一点的,都忍不住去想:该不会这次清退一批学生的事情,就是沈江霖在背后告的状吧?
  只是沈江霖接下来的话,打消了他们的疑虑:“诸位,你们还想上学,我感到很欣慰,说明大家还不到无可救药的地步,既然坐在课堂里,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也是过,好好学好好听也是过,为什么非要浪费这个时间?我虽然在侯府不如大家想的那般讲话有份量,但是既然大家今日托了我,我必然是要去试一试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