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沈锐“哦?”了一声,心思一动。
  孟昭上京就曾拜会过他,那时候尚未开考,孟昭还是举子的身份,孟昭重情义,带了不少庐州府的土仪过来。
  只是因着孟昭身份已变,再加上会试在即,他并没有那么多的心思来奉承迎合沈锐,两人便干巴巴地聊了几句后就散了。
  沈锐还曾偷偷感叹,孟昭年纪越长,话是越不会说了。
  没想到孟昭确实好本事,直接一飞冲天,中了进士,而且名次还不低,想来是有些门道了,才会给霖哥儿引荐师长。
  说起唐公望,沈锐如何不知道?
  只是唐公望是寒门代表人物之一,三十年前的状元郎出身,与沈锐这种受祖宗荫蔽而做官的人,完全是两个派系,两人在朝堂上这么多年拢共也没说过几句话。
  倒不是沈锐不想和唐公望说话,而是根本搭不上边,人家瞧不上他。
  如今唐公望已经卸任赋闲在家,但是门生故吏依旧在朝堂中活跃着,远的不说,光说他的两个儿子,大儿子在湖州府做知府,小儿子在南京做巡盐御史,这可都是肥差,不是在陛下心头挂上名号的人,如何能做得?
  孟昭想的更多的是唐公望本人的学识涵养、为官清正,而沈锐想到的,则是拜唐公望为师能给沈家带来多少好处。
  秦家虽然也出了不少官员,但是还没人坐到过正三品,而且他们家已有一个云哥儿跟着秦先生读书了,若是霖哥儿能拜唐大人为师那是更好的。
  沈锐转瞬间脑海中已经想了许多,不过为了端着做父亲的架子,沈锐并未表现的如何激动,反倒淡淡道:“那结果如何?唐大人可有看中你?”
  沈江霖三言两语简单的说了说,只笼统地说考校了他一些问题,“最后唐老相公说,要我知会家里,他也要思索几分,考虑是否要收我为弟子。”
  沈锐眼神中闪过了一丝失望,只觉得这是唐公望在婉拒了,小孩儿家听不懂官场上人的话。
  “无碍,既然如此,后日你还是随我一道去秦府。”沈锐收拾起心情,又叮嘱了沈江霖几句,后天该穿什么衣服,见了秦先生该如何称呼、如何行礼,俨然一副慈父形象。
  沈江霖父子在讨论拜师之事,唐公望也在为了这个事情有些难眠。
  后半夜突然下了一场大雨,噼里啪啦打在窗棱上,唐公望上了年纪,睡觉浅,很容易被吵醒。
  当唐公望翻了第三个身的时候,其妻钟氏忍不住用胳膊把他往里推了推:“大半夜的,就会扰人清梦,不然你还是去榻上睡吧。”
  唐公望冷哼了一声,背过身去:“叫我去睡那硬邦邦的竹榻,你自己怎么不去睡?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腰不好。”
  钟氏被她吵醒,没了睡意,干脆翻身而起,唐公望忙把人拦下:“嘿,老婆子,我说笑呢,你还真去啊?”
  钟氏烦躁地把唐公望的手打掉:“走开!我起夜!”
  唐公望讪讪地拿开了手,倒回了床上,听着钟氏兮兮索索走到外间的声音,没一会儿又走了回来,喝了一盏凉茶,把茶盏放回了床边矮柜上,才躺了回来。
  “你啊你啊,说了你多少遍了,别饮凉茶,别饮凉茶,这不是养身之道,要喝茶你叫一声便是了。”唐公望听到钟氏喝茶的声音,忍不住责道。
  钟氏翻了个白眼,外头骤雨已歇,月亮从云彩中露出了容颜,透过窗户纸照了进来,熟悉了黑暗中的视线,唐公望都能看清老妻的表情。
  “叫谁去?都睡着呢,大半夜的叫人烧热水倒茶?到底是官老爷,就是不体恤小老百姓。还有你那个腰,还不是一天到晚磕头、上朝,坐在那书案后头,一坐就是一天,你腰不坏谁坏?”
  “你下次叫我,我现在闲了,我给你烧热水去!我现在不是官老爷了,你可就使唤我吧!”唐公望瞪了钟氏一眼!
  钟氏是真正的农家女出身,嫁给唐公望的时候,唐公望连个童生试都没过,唐家生了五个儿子,唐公望成亲的时候,只分了两间茅草房子、几亩薄田,家中可谓是家徒四壁。
  好在钟氏有一把子力气,见唐公望爱读书,便咬着牙扛下了地里的活,她手巧又会说,有一手好厨艺,伺候完地里就去镇上卖吃食,供着唐公望一步步考中生员、举人、进士,是唐公望真正的糟糠之妻。
  唐公望这一辈子只有钟氏一个女人,两人生了两儿两女,经常吵吵闹闹,唐公望被气急了,直言和钟氏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只是再如何吵,晚上是必要一起睡的。
  唐公望被钟氏嘲讽的气结,闷闷回了一句就不说话了。
  在朝堂上纵横捭阖,在署衙里辩倒群雄的人物,在自己妻子面前,也只能受气闭嘴。
  钟氏躺了回去,盖上薄被,用脚踢了踢唐公望:“今儿到底什么事,让你这么烦心?不是已经不管朝堂上那堆狗屁倒灶的事情了么?”
  唐公望被唬地马上转过身来,压低声音斥道:“别一天到晚胡咧咧,妄议朝事,你一个乡间妇人,懂什么?”
  钟氏被说了也没反应,漫不经心道:“行了行了,有事儿就赶紧跟我说说,否则这觉还睡不睡了?”
  唐公望心里憋着,便细细说起了今日见沈江霖的经过,如何标志整齐的长相,如何聪慧机智的应答,如何开朗广阔的心胸,说到最后,唐公望忍不住感叹道:“那孟昭说的一点点都不错,如此良才美玉,不知道最后会由谁来打磨,哎!”
  这世间最高超的匠人,就是做老师的,手底下的孩子长成什么样,就是他们的一件件作品。
  而沈江霖这样的资质,无疑是世所罕见的极品翡翠,若是再经过精心打磨,到时候能散发出何等耀眼的光芒,光是想一想,都让人心驰神摇。
  钟氏听到这里也来了点兴致,忍不住插嘴问唐公望:“既然如此好的孩子,你怎么就不收下呢?反正如今你也在家闲着,我看你平时也是读读书,看看鸟,油瓶倒了也不知道扶一下,收个小徒弟陪陪你,不正好?”
  唐公望诧异地看向钟氏:“可是,你不是一心念叨着要回徽州老家?我如何能为了个孩子,不陪着你?这么多年,我已负你良多,都是你一手操持了这个家,如今我们算算寿数还能活几年?自然是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
  钟氏背过身去,偷偷抹了一把泪,笑骂道:“老头子一把年纪了,还老不正经说这些酸话作什么?不想留在京城是觉得你既然卸任了,在这里也是无所事事,倒不如随我回徽州去种几亩田,活动活动身子,治一治你不爱动的毛病,你若肯在这里也能和你学生每日动一动,我在哪里呆着不是呆着?”
  “再说了,你不是说等过两年彬哥儿他们会调任回京么?那到时候不是正好,我可以和两个孙子孙女亲近亲近了。”
  唐公望听了钟氏的话,半晌没有言语。
  钟氏又转过身来,盯着唐公望道:“咱们老两个回去也是冷冷清清,乡间老一辈的人都走了,和我们同辈的也都不认识了,也就是想回去看看罢了,等过两年再回去也是一样的。如今你既看中了这个孩子,有个这么好的孩子陪着我们也是热闹了,便是再留下来几年也是无妨的。”
  唐公望侧身看着老妻,她背对着月光,整个人笼在阴影里,可是唐公望却能看清她脸上的每一分表情,每一丝皱纹,每一处斑点,即便是闭上眼睛,他也觉得他“看”的清。
  他拉起钟氏的手,这双手哪怕许久不干农活了,但是早年间受的累,让她指节变宽变粗,不是那些京中官家夫人的纤纤玉手,可是唐公望独爱牵她的手——握在手里,他心里就踏实,安心。
  “我的婉娘,永远那么善解人意。”
  钟氏名叫钟婉,取自“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钟氏本没有名字,因为家中行二,便叫钟二姐,“钟婉”这个名字是唐公望帮她取的,在唐公望心里,钟氏便是那美人。
  钟氏老脸一红,将手抽了出来,忍不住笑骂道:“你这书生气是又犯了,说的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笑骂完之后,钟氏又正经了声色道:“我还是那句话,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我是个哪里都能活的人,也是个没本事的妇道人家,只要你想做的,便是我支持的,怎么倒是老了老了,还瞻前顾后起来?”
  “你想做什么,便去做什么。”
  这句话唐公望一辈子都忘不了,他还记得那年他干完农活偷偷站在村中私塾窗下,听着里头书声琅琅,跟着一起摇头晃脑背了起来,被新婚妻子钟氏发现了,窘迫的不得了。
  他家中少时尚可,读过几年私塾,后头父亲被人引着去赌,败光了家业,他便再无书可读。
  结果新婚妻子把他带了回去,站在茅草屋前,把锄头一放,便认真道:“唐公望,从此以后你便不要再下地了,既然想读书便去读书,我钟二姐能把你供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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