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在场众官员没有想到陶临九会有此一问,心思灵敏者如谢识玄,意味深长地看了陶临九一眼,不过其他人却都饶有兴致地看向沈江霖,想听听看沈江霖会如何说。
  沈江霖深深地看了一眼陶临九,嫉妒使人面目全非,明明应该是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却要如此阴暗的绞尽脑汁、设套为难人,若是他也学过哲学,便能知道,嫉妒是自我的否定,过分关注别人而以至于忽略了自己。
  “陶兄既是非要请教与我,那学生便说一点自己的浅见,还望诸位大人不要见笑。”沈江霖不因陶临九的突然出招而慌了神,反而依旧镇定自若,顿时让在座的众人更感兴趣了。
  “若要学生说,商籍恢复科考之权利,是有其必然性和必要性的。”
  沈江霖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必然性和必要性,这是什么意思?
  然后便听沈江霖不紧不慢地接着道:“虽说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但是任谁都无法忽视商人对于大周朝的贡献,据去岁的邸报看,商税已占我们大周朝所有税赋的三分之一,这些都是商人们做出的贡献,并且根据历年的邸报所披露出来的数额,商税每年都在稳步提升,十年之后,商业发展必将更加蓬勃,商税或许能占所有税赋的一半,在这种情况下,依旧不给商人最基本的科考权利,实在是说不过去,这便是必然性。”
  在座的官员虽然没有参加那场持续了半年之久的辩论,但是事情闹的最凶的时候,谁没有去关注此事?但是从没有人从这个角度去考虑过这件事,今日被沈江霖一点出来,所有人都有些吃惊于大周朝对于商税的依赖。
  毕竟只有户部的人才成天和数字打交道,大部分的行政官员身边都有钱谷师爷,根本无需他们去操心这些,再加上许多文人天生对数字不敏感,便也不会从纳税数额来想这件事。
  沈江霖虽说是从邸报中得出的结论,但是每一期邸报内容繁杂,没有人专门去统计这些,需要看邸报的人自己从这些冗杂的信息中提取数据加以整合。
  可如今被沈江霖一点开,众人心中直呼,是啊,这种情况下都不给商人参与科举的权利,说的难听一点,朝廷做的不就是端起碗来吃饭,放下碗来骂娘一样的事情吗?
  谢识玄甚至听的入了神,忍不住追问:“那何谓“必要性”?”
  沈江霖沉吟了一下,继续道:“商人为了争夺朝堂的话语权,通过暗度陈仓之法,勾结官员获取科考名额已经是众所皆知的秘密,若是长此以往,官商勾结,互为把柄,官商之间会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整体,这对朝廷所希望的抑商之策是相悖的,故而这便是“必要性”。”
  沈江霖说完,全场寂静。
  所有人都望着沈江霖,讷讷无言。
  谢识玄脑海中只剩下了四个字:振聋发聩!
  第48章
  谢识玄是亲身参与到去年那场争斗中的人, 他与谢家人便站在了不同阵营,虽然他未正面说过话,但是暗地里还是给“保商派”不少的支持, 其中风云诡谲、双方暗地里无声的厮杀,比之在朝堂上的刀光剑影都要更加残酷百倍。
  在谢识玄看来, 无论选择哪个阵营,都不过是各自为了自己的立场和利益。
  但是沈江霖的话,让谢识玄仿佛突然之间被拉高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再去看待这件事。
  沈江霖看到的, 是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是从整个宏观层面出发去思考这个问题, 才得出的“必然性和必要性”两个观点,这是沈江霖作为一个哲学人士, 惯常的思考方式, 但是对于在场的其他人来讲,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思想层次的压迫感。
  这种几乎是不带个人情感、不掺和个人偏向,近乎冷酷地道明这件事情的本质,揭开了一切笼罩在上面的遮羞布的言论, 实在是够发人深省、可放心中咀嚼再三的。
  甚至于, 沈江霖还点出了统治者要给商人参与科举之权利的本质, 那便还是抑商。
  究竟是官商勾结之后, 让商人的权力更加膨胀后, 朝廷处置起来容易?还是让商人独自为营,与官员暂时切割开来, 用另一种缓和的方式给予商人对于权欲追求的权力,然后再用官方手段去压制,更为精准打击呢?
  万般眼花缭乱的手段, 在沈江霖面前都失去了效用。
  沈江霖的许多未尽之意,或许场上许多生员都没听明白,但是谢识玄和汪春英却是都听懂了。
  此子在这般年纪,就能看透朝堂上的纷纷扰扰,甚至可以直指要害之处,实在是让人叹为观止!
  世间竟有这样的人,难怪甘罗十二可为相,以前只当是世人以讹传讹,为了缔造少年天才而故意美化,可若是甘罗和沈江霖一般人物,那么十二为相,竟也是合理的。
  还是他们自诩年长才高,就认为高人一等了,实际上还是井底之蛙了。
  陶临九听完沈江霖的回答,也是被钉在了原地,他很想再去抠沈江霖话中的漏洞和字眼去反驳他,可是他搜肠刮肚了一回,又将沈江霖的话语反复琢磨几遍,却发现自己无可辩驳。
  不是沈江霖的话术多么圆满高超无可辩驳,而是沈江霖话中有些意思,他甚至不能很好的领会,若是一知半解就去否定别人,那不是徒增笑话?暴露自己之短?
  毕竟陶临九自己也才十六岁,他能想出这样的难题去刁难沈江霖,并不意味着他自己就对这件事有多高深的见解。
  尤其是陶临九看到了主考官们欣赏震惊的神色,他只是因为嫉妒不甘而想对沈江霖发难,他的脑子依旧在,此时此刻他清楚,再说其他,都已是枉然。
  陶临九放下酒杯,对着沈江霖深深一揖,咬了咬后槽牙,低下头遮掩住自己愤懑的表情,“心悦诚服”道:“沈案首大才,临九自愧不如。”
  沈江霖脸上依旧挂着笑,只是那笑意却不曾达眼底,他也没有上前去扶陶临九:“临九兄不必羞惭,有道是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往后临九兄有任何不解难题,都可以垂询于我,小弟必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主桌的几个主考官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神来,纷纷有些失笑。
  都是爱打官腔的文臣,最是阴阳老手,哪里听不出沈江霖话里的意思——就你这点水平,还来为难我,我都可以做你老师了,少在这里叭叭。
  只是众人非但不觉得沈江霖讨厌,反而觉得刚刚老成的少年人,一下子变回了他本该意气风发的模样。
  年少有志,昂扬不羁,应当如是。
  这一场宴席结束之后,沈江霖的名声迅速传扬开去,甚至沈江霖拜师时候的七步成诗也不知道怎么就被人都得知了。
  沈江霖的天才之名在京城文人圈内,已经初步具有了雏形。
  当然,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这场宴席,沈江霖得到了众位主考官的一致认可和夸赞,而陶临九再次赔了夫人又折兵,之后回到座位上,一言不发、独自饮酒,任何人来攀谈都没个笑模样,众人见他心绪不好,便也无人再来敬酒,一直到散了场,才有些踉跄地独自一人回去了。
  沈江云看着陶临九离开的背影,用只有他们兄弟二人的声音凑近沈江霖道:“这人丢了这么大脸,后面不会还有后手吧?”
  沈江霖摇了摇头,安抚道:“能有什么后手?他一个弱质文人,也就在这种场合想点损招来为难我,出了这个大门,往后我们便是见面都见不着几回。”
  除非是以后会同朝为官,只不过如今他们二人还只是个生员,这以后的事情还早着呢。
  不遭人妒是庸才,沈江霖面对这种情况早就司空见惯,并不将陶临九放在心上。
  只是沈江霖只料对了陶临九这个文人的行为模式,却对接下来的事情没有预料到。
  兄弟二人今日都浅饮了两盏酒,便没有派人去雇马车,各自带着一个小厮往回走,准备散一散酒气。
  来之前他们便打探过,汪府宅院小,门前的小巷口也停放不了几驾马车,今日来往这么多人,再加上一众官员,沈江云他们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与人争锋,来的时候直接雇了一辆马车过来,等他们到了,人家也可自去,不至于在汪府门前造成拥堵。
  轻车简从,两人各带了一个贴身小厮跟着,毕竟到时候他们入了汪府院子,小厮们还要聚在外头等着,带了太多人亦是不像话。
  两个少爷走前头,知节和秋白跟在后面,京中治安好,又是四个男子,除了沈江霖年龄小些,另外三人光看个子,可都有成年男子的身高了。
  城西道路不如城东宽敞,小街小巷偏多,任他们四人谁都没想到,刚转进一处小巷,就有几个人突然从高处窜了出来,往沈江霖等人头上扔破箩筐。
  那破箩筐竹子编的,因着破损,有些便露出了尖刺,几个破箩筐兜头罩下,还没等反应过来,秋白就“哎呦”了一声,脑袋上被竹刺刮了一下。
  “哪里来的狗杂种,往你爷爷头上倒东西!”秋白疼的紧,一边着急把箩筐翻下来,一边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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