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詹沛当然清楚自己的幼子是什么德行。他向来偏宠幼子,又自视甚高,因此纵得詹明蔼不知天高地厚,在贡院中也敢放肆。
  然而,他心中却存着一丝侥幸,皇上对贡院杀人案极为关注,但一直未曾降罪于詹家,想必是不将此事放在心上。
  因此,他大着胆子反驳道:“臣教子不严,确有失职之处。但考生违反律法,臣不敢不据实陈奏。”
  朱永贤本来就不擅长撰文,原本还勉强记住了裘智教他的那些文绉绉的话,可现在一着急,忘得七七八八了。
  好在他记住了中心思想,立刻用大白话顶了回去:“你越俎代庖!朝廷法纪自有刑部掌管,轮得到你指指点点吗?”
  李尧虎听到朱永贤这番话,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朱永贤刚才匆匆跑出去,肯定是找裘智商量对策去了。可看他现在这副模样,八成是没记住裘智教的话,只能临场发挥,硬着头皮上了。
  第80章
  朱永鸿察觉到弟弟的表现与之前截然不同, 嘴角不禁浮现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詹沛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回应道:“礼部掌管天下科举, 学子们在贡院中围观,违反法纪,自然归礼部管辖。”
  朱永贤嘴角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反驳道:“此言差矣。六部三司各司其职,礼部只是负责制定科举的规则, 而司法审判权则归属于地方衙门或刑部,最终由大理寺复核。重大案件还需皇上圣裁, 与礼部无关。”
  他不等詹沛反应过来, 径直看向顺天府尹,语气中带着几分逼迫之意:“王府尹, 这事发生在顺天府, 你觉得该如何处理?”
  王府尹现在一个头两个大,案子尚未告破,偏偏又碰上神仙打架。他早已看过围观学子的名单,知道裘智也在其中, 自然明白朱永贤的来意,对方是来为裘智撑腰的。
  他左思右想,最终咬了咬牙, 硬着头皮道:“臣认为燕王所言极是。”
  这事发生在顺天府,王府尹早晚要发言,只是刚才一直没有开口,现在被朱永贤点名,不得不表态了。他不敢得罪朱永贤,更何况这个案子还需要裘智的协助, 这种时候怎么会支持詹沛。
  朱永贤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将目光投向刑部尚书王永立,问道:“王尚书,你意下如何?”
  王永立心中一阵忐忑,思前想后,为难地附和道:“臣也认为燕王所言有理。”
  他本来和补考一事没有太大关系,今天来不过是应景的,现在被逼着表态,心中虽有不满,却也不敢公然与朱永贤唱反调。
  朱永贤见状,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立刻看向大理寺卿花友盛。
  花友盛何等精明,不等朱永贤发问,赶忙躬身道:“臣认为燕王所言极是。”
  詹沛眼见朱永贤短短几句话便拉拢了三人,心中又急又怒,再次躬身向皇帝行礼,语气中带着几分急切:“陛下…”
  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朱永贤毫不客气地打断:“我和你说话,你找陛下做什么?说不过我,就找家长告状吗?”
  朱永鸿听弟弟提到“家长”二字,心中不禁一动,想起自己这么多年辛苦将他抚养成人,怜爱之情油然而生,心已经偏了大半了。
  戴权悄悄观察着圣上的脸色,便知这次的事怕是要遂燕王的意愿了。
  朱永贤见詹沛无言以对,阴阳怪气地说道:“詹尚书如此阻挠补考一事,莫不是因为自己的儿子死了,便想让别人也不好过吧?”
  詹沛闻言,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双手在袖中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确实是这个心理,幼子惨死,凶手逍遥法外,那些看热闹的学子们却有机会重考。凭什么他们能有机会重来,而自己的儿子却只能躺在冰冷的殓房里,连入殓下葬的日子都遥遥无期。
  既然自己不开心,那就让大家一起不开心。这种阴暗而自私的心思,自然不能当众承认。
  他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地大声喊冤:“陛下!臣冤枉啊!臣为官多年,处事一向铁面无私,绝不敢徇私舞弊,更没有半点私心。臣只是担心处置不当,引发学子们的非议,有损朝廷威仪啊!”
  朱永贤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讽刺道:“詹尚书,你真当你做过的事没人知道?詹明蔼在外鱼肉乡里,欺压百姓,不都是你替他擦的屁股?”
  詹沛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中焦急万分,却又无从反驳。
  只听朱永贤继续道:“皇兄,詹明蔼劣迹斑斑,坊间尽知。如今詹尚书却口口声声说自己铁面无私,怕是三岁小孩都不会信吧?”
  詹沛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色厉内荏地辩解道:“陛下,臣确实痛心爱子之死,但臣今日谏言,无非是替天下学子请求公正二字。”
  朱永贤闻言,眉头一挑,语气中带着几分讥讽:“詹尚书做过调查问卷吗?还是你是他们肚里的蛔虫?知道天下学子怎么想的。”
  詹沛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朱永贤乘胜追击,语气中带着几分意味深长:“詹尚书,你可曾听过‘易牙烹子献糜’的典故?”
  詹沛如遭雷击,脸色瞬间变得煞白,额头上渗出冷汗,内心一片慌乱。
  朱永贤似笑非笑道:“爱子之心乃是天性,牛马尚有舐犊之情。如今詹尚书称自己毫无私心,实在违背人伦纲常,让人不禁想到易牙。”
  易牙当年为了讨好齐桓公,竟将自己的儿子杀死,烹煮成美食进献。管仲曾提醒过齐桓公提防易牙这种违背父子天性的人。可惜齐桓公并未听对方的劝告,最终易牙叛乱,将齐桓公活活饿死。
  詹沛嘴唇微颤,想要辩驳,却紧张地说不出话来。朱永贤将他比作易牙,这是要他的命啊。他眼前一黑,身形晃了一下,几欲昏厥。
  朱永贤看向哥哥,情真意切道:“臣弟自幼承蒙皇兄悉心抚育,皇兄在臣弟心中亦父亦兄,此等深情厚谊,纵是粉身碎骨亦难报答。若是皇兄受伤,臣弟恨不得以身代之,手刃仇人,万死不辞。”
  朱永贤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番话并非是裘智事先教他的,而是有感而发,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朱永鸿感受到弟弟浓浓的孺慕之情,心中无限感慨,看向弟弟的眼神越发柔和起来,仿佛看到了当年整日里黏在他身后的孩子。
  肃王见了,恨不得冲上前摇着朱永鸿的肩,咆哮道:“清醒些!别信他的花言巧语,去年底他还为了裘智和你冷战呢!”
  可惜,朱永鸿听不到肃王的心声,而且他就吃弟弟这一套。即便听到了,恐怕也会左耳进右耳出。
  朱永贤接着说道:“而今,詹尚书面对亲子惨死,竟能无动于衷,此等行为,实难让人相信。若真是如此,只怕更令人齿寒,枉为百官之表率。”
  陈百安见状,正准备帮腔,只见朱永贤扫了自己一眼,沉声道:“怎么,你是竖刁吗?要帮着易牙求情了?”
  竖刁和易牙都是齐桓公的宠臣,这俩人关系亲密,还有个叫开方的,三人狼狈为奸,一同犯上作乱,害死了齐桓公。
  此言一出,陈百安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发一言。
  裘智给朱永贤出主意的时候,知道男友未必都记得住,于是告诉他了核心内容,没必要一一反驳对方的论点,不能跟着对方的逻辑走,而是要创造自己的逻辑。
  想要让詹沛无话可说,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朋党。历朝历代的皇帝,没有不忌惮臣子结党营私的。只要这顶帽子扣下去,对方便再无翻身之地。
  裘智说这番话的时候,吕承奉也在场,闻言不免高看了裘智一眼。
  在吕承奉看来,裘智聪明过人,为人正气,又擅长揣摩人心,最难得的是,朱永贤肯听他的话。当今对这个弟弟极尽宠爱,从不猜疑于他。若朱永贤当差办事,有裘智襄助,定然如鱼得水。
  吕承奉心中暗暗惋惜,无论二人私下是什么关系,只要朱永贤结婚生子,他与裘智定能君臣相宜,留下一段佳话。可这二人偏偏非要搅合到一起,还不知他日青史如何评价。
  不过,当事人都不在意,自己一个太监,又何必王爷不急,太监急呢?
  詹沛和陈百安直挺挺地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地面,声音颤抖着说道:“陛下明鉴,微臣绝无不臣之心!”
  朱永鸿冷笑一声,目光如刀般扫过二人:“没有不臣之心?那结党之心呢?朕记得,陈百安是詹尚书的侄女婿吧。”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一众大臣,一边点名,一边道出此人与詹沛的关系:“李侍郎,是你的同窗。王御史,是你的门生。还有张郎中,是你旧部的儿子。这些人,今日都与你同气连枝,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詹沛闻言,心中一片冰凉。他没想到,朱永鸿对自己的姻亲故旧了如指掌,显然早已盯上了自己,只是之前未曾发作。如今时机成熟,自己怕是难逃罢官除爵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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