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梵释。
  梵释森林。
  梵释魔法森林。
  它在他的脑海里疯狂生长,演变成他心底不断雀跃的声音,雀跃到能让沙尘与风的肆虐都变得不真切,片刻后它会稍微沉寂下去,变成他心底最深刻的恐惧。他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尖叫,只是雀跃还在伺机而动,它们相互交替,让他发疯。
  只是自己的思维还好,周遭那些自然精灵们竟然也处于同样的状态。
  一部分自然精灵们在轻轻地诉说:我们的家园。
  另一部分在说:我们回不去了。
  再一部分反驳:我们必须回去。
  阿达加迦的脑子像是在沸水里煮过,失去了所有的活性与自控能力,变得像石头一样迟钝。
  “……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很快就会回来的。阿达加迦,你听见我的话了吗?阿达加迦!”
  帝坎贝尔不知道是第几次大吼,这才打断了盘桓在阿达加迦脑子里那些属于自然精灵的声音。
  阿达加迦突兀地驻足,沉默地杵在原地,心底想感激对方锲而不舍的行为把他短暂的拽离出来,可他张了张嘴,却完全做不出相应的行为,并且还逐渐烦躁起来。就像以前导师告诫他不可以如何,他却更加执意忤逆导师的劝诫。结果等他付出与之相应的惨重代价,再后悔也来不及了……
  “阿达加迦!”帝坎贝尔迈出去几步发现身边的家伙没影了,只能停下来转身折返回去,不大高兴地质问,“我刚才说让你别掉队,你就掉队了?你根本没听见我说的话是吗?你到底怎么了?”
  “听见了。”阿达加迦艰难地回答。
  “听见了就认真回答。立刻,马上,现在!”帝坎贝尔命令道。
  “知道了。我保证一定不会掉队。”阿达加迦挤出这句话后又再度安静了。
  帝坎贝尔陡然被一种发自内心的无力感包围。他的命令某个笨蛋低等战士明明都答应了,可他完全没有对方会照做的感觉。他不动声色地观察了几个小时之后,发现自己的感觉完全无误,只好选择不时回头盯着阿达加迦,确保他跟在队尾某个恰当的位置。
  接下来的两天,阿达加迦被迫沦为了一部只知道向前行走的机器。
  前行、前行……似乎除了前行之外的一切,他都忘了。而前行本身还是被帝坎贝尔强迫赋予的责任。
  离开要塞的第五天,大风似乎又变大了一些,更多的尘土和碎石飞扬在空中,刮擦过阿达加迦衣服,诺迪家族精湛的防御魔法自行启动,完好的保护了他的身体和衣服本身,却在他没有被衣物包裹的脸、手、脖子等部位留下了一些血痕。
  疼痛让阿达加迦稍微恢复了一些理智,却放任着那些伤口,任由超再生和风沙尽情的争斗——前者缓慢的为他愈合伤口,后者立即增加成群伤口。他则是个乐此不疲的旁观者,好像受伤的根本不是自己。
  “阿达加迦!”帝坎贝尔不知何时又注意到了队尾,抑制不住怒火的声音打断了阿达加迦自诩快乐的旁观。
  “你到底在做什么?”他难以置信地问。
  “什么?”阿达加迦十分无辜地看向帝坎贝尔。在他看来,所有超再生能在一个小时以内解决的伤势都可以忽略不计,也没有必要花心思去关注。他摆出了毫无破绽地无辜又茫然的表情,好似花了数分钟都没明白小城主提问题的主旨。帝坎贝尔因此被哽住了喉咙,许久都不知道该如何说话,更不用说是继续下命令了。
  “帝坎贝尔城主大人?”阿达加迦许久等不到相应的反驳或者说是喋喋不休,终于真心的疑惑了。
  帝坎贝尔的薄唇抿成一线,无法用准确的语言来表述自己矛盾的想法。他从来没有见过像阿达加迦这样的同胞,就算抛开对荣誉与尊严的不重视不提,后者无论哪个方面依旧是个特例。譬如上次他被德隆纳重创了两条腿,明明稍微一动就满地都是血,他却表现得就像没受过伤一样,甚至还能一瘸一拐乱蹦乱跳。现在明明用一个微不足道的防御魔法就能解决脸上的持续受伤,可他不止不用,还不打算用什么遮挡一下。甚至还用那种咋看起来十分无辜,其实心底恐怕又在觉得自己无理取闹的表情看着自己,让帝坎贝尔觉得自己真的像在多管闲事一样。
  他为什么要管这个低等战士的这些闲事?丢下他不管不就行了?他脑子是不是出问题了?
  帝坎贝尔不停的在心底自问,阿达加迦却越发困惑地看着他。
  他们俩杵在队尾的古怪行径引来了其余队伍成员的注意。
  “怎么了?”莉莉娅停下来问。
  “没事。”帝坎贝尔示意暂时由莉莉娅带队,他随后就赶上来。
  “可是……”莉莉娅犹疑。
  “别管他们。”卡露雅尔说,“男孩子之间的事情总是非常的复杂,是我们理解不了的范畴。让他们自己解决。”
  女性队员们:“?”
  男性队员们:“……”
  疑惑地莉莉娅还想再问什么,却被卡露雅尔挽住胳膊大力直接拖走了。
  “城主大人有什么吩咐?”阿达加迦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里显得有些奇怪。
  帝坎贝尔沉默了片刻,才压制住大骂他的冲动。
  “你在这里等一下。”
  他大步走开,赶上队伍前面,片刻后又回来了。
  第88章 两种骑士(15)下
  “遵守队长命令是值得嘉许的行为,但是连基础的防御魔法都不用,这就完全没有必要了。”
  他说:“给你。”
  随着他声音一起出现的是一件与阿达加迦身上成套的斗篷,只是它原本披在帝坎贝尔身上——这位娇贵的小城主竟然披了两层斗篷,一层薄而透气,另外一层厚而耐磨。现在厚的这件被它的主人以很不温柔的动作,胡乱地罩在阿达加迦的脑袋上。
  斗篷短暂地阻断了阿达加迦的视线,逼得他抬起手,才把自己从被斗篷窒息的危险里拯救了出来。
  他更加迷茫地看着小城主:“这……?”
  “多了一件,暂时借给你用。”帝坎贝尔说。
  阿达加迦:“……”
  这位小城主能不能撒个像样一点的谎?
  相比阿达加迦自己这张不太重要的脸,小城主那张脸如果被风沙刮花了,他觉得自己完全有被队友打死的可能。
  “谢谢城主大人关心。”阿达加迦迅速婉拒,“不过没关系,可以不用管我,我也不需要这……”
  “队长的话就是命令。”帝坎贝尔尽量让自己不要用太过严厉的语气说话,只是依旧无可避免的让自己语气因为莫名的不悦而显得十分冰冷,“请你适当的遵守一下,这对你不会造成任何损失,反而会获益。因为你是小队的成员之一。无论你发生了什么,我都不可能不管。”
  阿达加迦怔了怔。可能在他看来是很长的一段时间,却在帝坎贝尔看来只是短暂的惊讶,接着他又露出那副没有威胁性的带着哀怨与无奈的表情,好像任何微不足道的好意对他来说都足以造成暴风雨式的困扰。
  他愣了一阵,终于脱离出那些溃堤而出的记忆,稍微恢复正常了一点儿,并且没有再拒绝。帝坎贝尔则迅速背过身,边整理着自己那件因为抬手的动作和大风翻飞起来的斗篷兜帽,边用以遮住自己的脸,口气冰冷地命令道:
  “跟上来!别再掉队了!”
  帝坎贝尔的兜帽让阿达加迦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撇到了对方露在外面的一点耳朵尖,像是被碎石刮伤一样红。
  海克鲁城主为自己的行为准备了自认为对方法拒绝的借口,后者后知后觉的察觉到前者因为紧张而出现的奇怪变调,明白那是一份担忧与关心,因此又怔了几秒才应。
  等不到回答的帝坎贝尔催促道:“回答?”
  “知道了。”阿达加迦无奈地回答。
  他们俩迅速赶上了队伍,年轻城主这才收到了一声迟到已久的感谢。
  “什么?”帝坎贝尔回过头。
  “谢谢您借斗篷给我。”阿达加迦重复了一遍。
  小城主的下巴略扬起了一点,似乎显得有些惊讶,但是控制在标准礼仪内,加上上半张脸被兜帽遮住,让阿达加迦无法确认这个感谢是否真的值得对方惊讶。
  帝坎贝尔在确认对方说了什么之后并没有做出任何符合礼仪的相应回答,甚至迅速转过身,大步走到队伍最前端去了。几分钟后他陡然意识到自己忘记了什么,又大步走了回来,低声说了句“不客气”。不等阿达加迦回答,他又再度飞快的跑回到队伍前端,只留下了一脸哭笑不得的低等战士。
  阿达加迦好像看见了一面冰湖,结冰的表面被从天而降的凿子砸出一个洞,一只蓝眼睛的小黑猫再也不用小心翼翼地踮着脚尖在冰面上寻觅,而是好奇的把脑袋探向了冰上刚出现的窟窿前,等待那里跳出来一条自投罗网的鱼。
  他被自己脑袋里的联想逗得笑了一下。非常短暂的、不足以引起任何队友注意的笑,并因此又抛开了一大部分纠缠住自己思绪的回忆,接着又迅速收敛起笑容,恢复虚假的面孔,继续迎向那些凌烈的风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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