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也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拒绝”是帝坎贝尔经历过最多的一种结果。最早却不是他在拒绝同胞,而是同胞们在拒绝他。他习以为常之后,才选择了主动的拒绝他们,以此来阻止被拒绝的结果。
  就像他看着阿达加迦所能感觉到一样——任何被赋予的不求回报的好意,都像天方夜谭,足以让他惊愕甚至是惊惧地拒绝。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过不求回报的好意。帝坎贝尔想:这或许就是自己无法对阿达加迦置之不理的原因。
  阿达加迦并非是在拒绝帝坎贝尔,而是无法“看见”。
  导师幻影束缚着他,远远胜过帝坎贝尔所能想象任何极致的痛苦,记忆反反复复的在他眼前闪现,他因此看不见现实,更看不见帝坎贝尔的动作。
  他无数次开阖眼睑,眼前依旧只有浑身是血的导师,幻影好像不让他失去理智就不会善罢甘休。
  “阿达加迦?快回答我!”
  幸好他能听见这道声音,属于帝坎贝尔的声音。后者无数次反复而坚定地呼唤着他,用力拽着他的一点理智,让他区分出什么是当下,什么是现实,帮他阻止了差点因为幻影而差点脱口而出的大喊大叫,并逐渐扼杀了记忆里翻涌的一切。
  阿达加迦终于再度看清了眼前的一切。
  说点什么好呢?阿达加迦看着浑身是血的帝坎贝尔,告诉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像是平时的自己会说的话。譬如:抱歉,公主殿下,我来晚了?不。算了。那不是他。他不是哪里来的无聊骑士,就别妄图冒充这种不合时宜的温柔体贴。他也不是冷血无情的家伙,就算偶尔能忽略自己的同情心,也能想象帝坎贝尔听到他吐出“公主”这个词后那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表情。就算对方现在没有可能狠揍自己,肯定也会在以后找机会报复,至少也会喋喋不休,让他的耳朵饱受很久的折磨……那么,平时的自己究竟都在说些什么?无意义的阿谀?无数礼貌的却将同胞拒于千里之外的话?
  是的。拒绝。他知道自己在西乌斯城的时候一直在拒绝与任何同胞构建关系,无论是友谊还是其他。不是因为谨慎或者为了隐藏秘密,只是单纯的拒绝罢了。
  所以,他现在到底该向帝坎贝尔说些什么?
  “阿达加迦,你……还在吗?”
  年轻城主最后一遍发问,声音里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停顿。他再无法像平时那样笃定,方才决定给予对方的信任和随之而来的拒绝,让他变得忐忑又茫然,悬在空中的手则因颤抖而无以为继,随即逐渐地垂落了下去。
  在帝坎贝尔的手砸落在布满沙尘与碎石的荒原以前,终于被另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接住了。
  “我在。”阿达加迦回答。
  夕阳即将隐没于地平线,如同飞溅的鲜血撕裂大地,让他的眼睛被映照成灿金色。可惜帝坎贝尔看不见,否则肯定会为这种颜色吸引。
  阿达加迦对待帝坎贝尔,就像一只饱受惊吓的小猫,担心稍大一些的动静就会把他惊跑,连声音都不自觉变得温和起来,就着握住对方手的姿势,俯身探向帝坎贝尔,小心的将他扶起来,然后将他打横抱起。
  可能是抱起来之前的刹那,也可能是在那之后,总之有那么一个不起眼的瞬间,让这个对伤者施以帮助的动作成为一个关系特殊的亲密拥抱,帝坎贝尔的脸颊因此蹭到了阿达加迦颈侧,后者温暖的皮肤让前者彻底忽略了此前的失望以及方才骤然获得的庞大希望,只剩下心脏失控的狂跳声充斥在他的耳中,脑海也因此变得一片空白。
  帝坎贝尔短暂却彻底地沉溺于对方不自觉流露出的温和里,甚至嗅到了某种一次就难以忘怀特殊味道。
  如同干燥的风带着些许森林和大地气息,能驱散忐忑,虏获心跳,将其逐渐趋向于全心信任对方时所应有的平和。
  “我不会丢下你的。”
  阿达加迦声音仿佛和他身上的味道一样,话语也是。
  “我保证。”
  失衡与平稳的心跳声间隔极近,混合上衣服摩挲的响动与谨慎的呼吸声,如同温和的雨后新风,缠绕过发梢与颊边。
  微痒,温和,粘滞。无法厌恶,无法甩开。
  他们先后感受到某种极其类似、毫无理由便弥漫开来的安心感,又同时在心底否定了它,却像困倦时不想睡去,念念不舍的、唯恐错过了任何旁枝末节。
  帝坎贝尔骤然收紧自己唯一还能动的那只手,把捧住自己的属于阿达加迦的那只手用力握住。
  是一种干燥却温暖的触感。
  第93章 两种骑士(85)a
  大约经过一分钟,也可能是一整年,帝坎贝尔终于意识到这肯定是个非常丢脸的姿势,当即剧烈挣扎起来,接着就感觉到自己的额头磕到了阿达加迦肩头,也可能是锁骨,发出了短促却响亮的碰撞声。阿达加迦因此疼得“嘶”一声,却没有抱怨,更没有把他扔在地上,双臂依旧稳当地抱着怀里这位受了重伤的年轻城主。
  “抱歉。”帝坎贝尔急忙说。
  “我看不见。”事实上他的确如此。
  “很疼吗?”他问。
  阿达加迦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略微伸着脖子去看对方的额头。
  任何可能出现的痕迹都没有被超再生遮掩,而是为血污挡住了。阿达加迦不能看出对方的脑袋是否有被自己坚强的骨头碰坏,自作主张的身体却顺势轻吻了一下对方的额头。
  阿达加迦僵住,心底惊恐失声:三战灵啊!他到底在做什么?!这么多血污,那么不合时宜,如此失礼的行为他怎么能做得出来?不!他已经做了!他的身体一定发生了奇怪的问题!
  当阿达加迦的内心发出一连串尖叫,他脸上则完全是一副没有事情发生过地平静。他的理智甚至为自己的欣慰思考出了一些乍看合理自我欺骗的方法,例如:小城主半残的样子看起来实是在太可怜了,这是合情合理的安慰,就像亲吻摔倒在地正在嗷嗷大哭的小孩子——只是小城主并没有哭。再例如:由于小城主身上伤势过半,自身神经感官肯定已经被大脑控制着魔力压制到50%以下,就算他用力敲小城主的脑门,对对方来说恐怕都只是在挠痒,小城主根本、完全、一丁点儿也不可能察觉到额头上发生过的事——此项待求证,当然最好别愚蠢到去求证。最后也是最重要的理由:反正这里只有他们两个,只要小城主没察觉,他又没愚蠢到说漏嘴,这件事根本从一开始就没发生过!
  完美。真棒。毫无破绽。
  阿达加迦对自己的“理智思考”给予了并不理智的评价。
  来自他自然精灵们提问:那我们可以告诉对方这件事……?
  回答:不!不准!一个字都不准!
  精灵们:……
  幸好事实的确跟阿达加迦自我欺骗的思考一样,帝坎贝尔完全没感觉到额头上发生的“意外”,反而对这个笨蛋低等战士忙于“自我欺骗”而导致的兀长沉默产生了疑惑。
  “阿达加迦,你怎么又不说话了?”他认真地问,“真有那么疼吗?我的额头有那么硬吗?”
  阿达加迦:“……”
  无论是“是的,很硬”,还是“不,很软”,都不是恰当的回答,而且很容易产生歧义。这个问题他当然没办法回答,只能选择转移话题。
  “尊敬的城主大人,您再乱动的话,很可能会掉下去的。”某个演技拔群的骗子再开口时已经恢复了平时的语气。
  他以半开玩笑却不失礼貌的态度说:“以及,能否请您放开我的手?不然不太好用力,我怕抱不稳您,就像刚才那样——如果一不小心摔倒了您,那伤势可能会加……重。”
  “不!不用!”帝坎贝尔迅速打断。若不是血污遮掩了他本来的肤色,阿达加迦肯定能看见他连耳尖都红透了。他此时才察觉到自己的手擅自做了什么,不止飞快的松开了手,还非常严肃地道:“放我下来!我完全能自己走!”
  上次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被横抱走就算了,现在的他可是非常的清醒,怎么还能任由对方再来一回?他的尊严完全无法承受这种伤害!
  阿达加迦:“……”
  小城主说的这叫什么蠢话?他就一只手和脑袋还完整,他是打算用单手撑着地面跳着走吗?原谅他尝试着想象了那样的画面,然后被自己贫瘠的想象力给击败了。
  “请允许我拒绝您的要求。”他严肃地对帝坎贝尔说,“您现在是伤患,理所应当接受我的帮助。并不会因此而折损您的尊严和荣誉。”
  帝坎贝尔:“……”
  不!只要被谁看到,那就不止是尊严和荣誉的问题,而是灵魂!他的灵魂会留下不可磨灭的伤痕。而且,这个低等战士以往说话是这种风格吗?他怎么觉得有些奇怪?
  当然,他现在没空纠结对方的说话风格,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放我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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