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无论塞尔的声音如何严肃,科特拉维都严肃不起来。至少在“这种”现状下不行。
  水之月的暴雨如同人鬼两族之间延续数千年的仇恨,让整座西乌斯城没有被芙树法师祝福过的地面都变成了泥潭,最极端的则是泥沼。科特拉维家门前明显更接近于后者。而他们这个奇怪的族群竟然既没有雨伞,也没有雨靴,好像漫步在雨中能增加无聊的情调一样。
  会选在这个时节出门的家伙,要么脑袋被原生种吃掉了属于“理智”的那一部分,要么就只能像塞尔这样,溅得满身都是水与泥,却还要故作出没有察觉到自己狼狈的可笑模样。
  科特拉维彻底推开虚掩的门,站在台阶上半侧着头,俯视着塞尔逐渐走近自己并没有喝止对方的打算。
  “你怎么来了?”可他的语气显得颇为漫不经心。
  可能是故作的,也可能不是。
  塞尔分辨不出科特拉维话语里的真正情绪,因而没有立刻回答,脚步却没有因此停下。
  一段时间不见,让科特拉维对塞尔的态度恢复了不少,有些像过去,像他没失去魔力之前,也像他已经恢复了魔力。可惜一切只不过是塞尔的想象,科特拉维依旧无法使用房子里魔法照明,否则他手里就不会端着一只盛在盘子里的烛火。
  “科特拉维……”
  塞尔的声音在对方名字之后停顿,为对方从门后走出来的那个刹那。
  灵族的地下城中到现在都还有散落的长笺,上面无一例外的留有着许多古精灵族的画像。
  那一幅又一幅栩栩如生的画,让他们的美丽永远停驻。就像眼前的科特拉维。
  浅色的头发拢在科特拉维俊美脸颊两侧,为烛火折射出过于明亮的光,发尾依旧系着那一截熟悉的黑色的缎带,跟长笺里的精灵们差异只不过是耳尖的长度。
  塞尔端详科特拉维的时候,后者也在看他。
  他一只手里捧着一簇黑色郁金香花束,另一只手提着一篮被布盖着的不知名东西,再上面横亘着一瓶看起来就很昂贵的酒,酒瓶口扎着黑色的缎带。
  从中央城堡到这里的距离并不近,大雨显然已经浸透了塞尔的头发和城主长袍,粘在他身上,让他很不舒服,可他没有表现出来。甚至于对溅在长袍下摆和鞋裤上泥点,也尽可能的装出了不在乎的态度。而那条他所看重的、垂在他胸口的金缕缎早已经被雨水侵蚀的失去了华丽的光彩,这可能是他唯一无法忍受的部分。只是他依旧不能表现出来,反而还要耐心的等待着,就像任何猎人布置好陷阱后所需要的经历的最难熬的过程。
  他就这么站在了雨中的门前,向科特拉维摆出不为所动的模样,好像无论对方说出什么,在达到目的之前都不会离开。
  大约经过一分钟,科特拉维才露出半个微笑。的确只是半个,根本称不上优雅,消失得也非常快。若非塞尔没有眨眼,肯定已经看漏了那点细微变化的嘴角弧度。
  一部分的情况跟当初共有的记忆重叠在了一起:塞尔在雨天拉开门;科特拉维回过头来微笑;他们在门前擦肩而过,先后走进房间,置身同一个屋檐下……只是,现在的情况刚好颠倒过来,塞尔变成站在门外的那个,科特拉维却站在门内。
  时间横亘在他们之间,只剩下黑色郁金香和黑色的缎带没有改变过。
  “不请我进去?”塞尔抬脚迈上台阶的时候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当然不……”科特拉维拒绝的话语已经滑到了嘴边,却在塞尔伸手掀开盖在篮子上的布片时忽然改变了主意。
  塞尔手里的篮子装满了郁金香的球根。
  “请进。”科特拉维说,“请把这里当做城主大人的房子。不用客气。”
  当然,塞尔没有直接进去,那样显得太不礼貌,他依旧抱持着恰当的礼仪。
  “它们有这样的魅力?”塞尔疑惑地睨着篮子里的东西,对科特拉维说,“我已经弄不明白你究竟是喜欢它,还是厌恶它了?”
  科特拉维选择忽略这个问题。
  塞尔猜球根是黑色的,毕竟它们是中央城堡的园丁亲手交给他,说是科特拉维特意要求的,并请塞尔一定要带给医生的东西——这就是塞尔找到科特拉维的线索,就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会是中央城堡的园丁帮他找到了失踪多日的老朋友。
  科特拉维把装着烛火的容器塞到塞尔怀里,动作并不温柔,堪称毫无预警,后者只得手忙脚乱地接住,差点被火苗舔中金缕缎,幸好它已经被雨水浸透,完全没有烧着的危险。接着科特拉维便抽走了压在郁金香球根上的那瓶酒,尽管它看起来很昂贵,可对于他来说依旧就是一件无用的东西,同样是以“丢弃”的态度将它扔到了塞尔的怀里,逼后者再度手忙脚乱的接住。最后科特拉维才从塞尔手里抽走了那只篮子,脚步不停地走下了门口的台阶。
  他就这么走进了能模糊视线的雨帘里,走进那片此前被他践踏得面目全非的狭窄花园里,开始种下那些球根。
  塞尔吃惊地杵在门口,直盯着雨雾中那道浅色头发的背影。
  园艺?科特拉维?
  这两个词根本不应该组合在一起,可它们又的确凑在了一起,就在他眼前。就像雨水和泥水一样,只要落在地上,就没有区别,融洽得仿佛天生就是该如此。
  他们因此陷入某段兀长的沉默里,一种可笑而尴尬的沉默:一个浑身湿透的站在门廊边,盯着另一个在花园里种下郁金香球根的动作;另一个专心致志且用比前者所能想象得要娴熟得多的园艺技术,种完成了所有的郁金香球根。
  随后科特拉维终于站起来,提着那个沾满泥的篮子,重新踏上台阶,回到塞尔面前。他将那个篮子递给塞尔,让后者把酒放进去,塞尔却厌恶上面的泥,因而没有伸手去接。他维持着站在滴水门廊下的姿势,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与科特拉维对视。
  现在他们两个都成了被泥水浸透的狼狈笨蛋了。甚至可以同时为此露出了互相嘲弄的笑容。短暂却真切,而后注定会变得愈发尴尬。接着又近乎默契地掩饰了各自的表情,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科特拉维打算从塞尔手里接过烛火,后者却退了一步,让过前者的手,径直转身走在前面,率先步入了房子。
  房子很暗,跟有魔法照明简直是天壤之别,尽管塞尔手里只有那簇过于昏暗的、几乎起不到什么照明用途的烛火,可他依旧没有撞到任何东西。
  他暗自惊讶于这种情况,觉得自己好像对这间屋子非常的十分熟悉。
  更加熟悉的是科特拉维的气息,就在他身后不足半米的位置,如同亦步亦趋的过去,他甚至能在这黑暗与安静交织的地方听见对方的呼吸声,也能感觉到对方放肆掠过自己后背的那些并不安分的视线,一路从颈项逐渐滑到了腰部以下,并且还有继续向下的趋势。
  5:狂诗之炎(20)下
  黑暗仿佛能突出视觉以外的一切,而有一盏并不明亮的烛火更是如此。塞尔不想让一切变得过于敏感,走到途中就忍不住释出了魔力,点亮了这栋狭窄的屋子。
  烛火立刻被光亮取代,显得尴尬而寥落,直到科特拉维探过头来,吹灭了塞尔手里的火光。
  他的呼吸因此划过塞尔的手指,让后者手里的那件容器差点脱手,可他终归是克制了自己过于敏感的表现,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失态,甚至没有露出任何破绽,稳稳地将那只容器放在了旁边的柜子上。
  “我去洗个澡。”科特拉维把沾满泥的篮子放在门口,说,“如果伟大的西乌斯城主愿意的话,可以找个你喜欢的地方把酒放下,再顺便找个容器把那些难看的花插上。”
  说完他就径自消失在通往二楼的楼梯拐角。
  浴室在二楼。塞尔不自觉地想。藉由刚才摆放蜡烛的动作以及这个想法,他陡然明确了某个刚才还在自己脑袋里显得过于模糊的猜测。
  他的确对这个地方非常的熟悉。
  这就是他以前租住过的屋子。最早的那一个。就是他刚成为低阶战士、刚攒足了银币并从临时居住区里搬出来之后,最先住进来的那一栋。而他之所以会如此熟悉,正是因为内部的陈设没有丝毫的改变,还是他当初布置的模样。
  这其实也是他唯一租过的地方。后来的他忙于佣兵任务,忙于级阶晋升,忙于准备圣书战……忙于很多很多的事,因而很少会回来,以至于他觉得长期不在对租住的银币太过浪费,就直接退租了这栋房子。后来即便他回到西乌斯,在需要休息的时候也会选择去旅店暂居,直到他搬进中央城堡……
  这恐怕是他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地方,而不是“旅店”,因为这里的每一件陈设,都是他当初亲自挑选并摆放的。事实证明即便花费过不少心思,在该舍弃它的时候他依旧会毫不犹豫。
  大约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塞尔在任务里碰到科特拉维的机会就开始逐渐增加了。而他在这租住的期间,印象最深的与其说是这栋屋子,不如说是科特拉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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