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咽下酒水的那一刻,点心甜腻的香味也随之消散了。
  不多时,沉重的睡意再一次开始侵袭他的神智。
  月华殿的门在身后悄然无声地缓缓闭合,黑暗如潮水般将谢微楼紧紧地包裹其中。
  他本是在深夜视若白日的双眼中只剩下浓重的黑暗,此时他就如失去五感的凡人,行动迟缓,单薄无助。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像素祁白日里的话在提醒他,他最引以为傲的仙力,正在随着所剩不多的时日日渐流失。
  他静静地伫立在窗口,透过层层叠叠云层洒下的月光,毫无温度地笼罩住他的身体。
  谢微楼微微仰头,望向那高悬于夜空之上的明月,双眸之中透着一丝从未有过的落寞与孤寂。
  在这一刻,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月华殿的夜晚竟是这般的寒凉刺骨,冻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片刻之后,从身后某个角落里忽然传出了一点轻微的窸窣声响,在这寂静的长夜中显得格外突兀。
  谢微楼依旧一动不动。
  他并未回头,只是沉默着听着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他的身后。
  谢微楼盯着眼前浓稠的黑暗,向来止境如水的心境非常突兀地翻起了一丝转瞬即逝的涟漪。
  下一刻,身后有一双手无声而有力地环住了他的腰间。
  丝丝缕缕的暖意透过衣物的层层阻隔,一寸一寸传上他的身体,仿佛有一股温热的细流,沿着他的脊背蜿蜒而上。
  第34章
  谢微楼沉默着, 却没有像往常那般避开身后之人的手。
  似乎察觉到他的默许,那双手一点点缓缓收紧。
  玉偶许是感受到了他那一刹那的情绪波动,一时之间有些不知所措, 只好像无助的幼兽一样偎紧了他。
  从身后传来的温度让谢微楼莫名想起来在灵枢阁夜晚,那个本来让他感到不堪的, 潮湿又炙热的拥抱。
  环着他的双臂不敢像上次抱的那般紧, 手臂上的肌肉因为过于紧张而微微绷紧, 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力道。
  谢微楼忽地伸出手擒住他的手腕, 将他拉到身前。
  少年毫无准备,后背撞在了窗棂上,引得月影摇晃。
  他逆光而立,谢微楼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也知道他一定又是睁大眼睛看着自己。
  谢微楼仔细看了他片刻:“抱我。”像上次那样。
  这两个简短的字刚一脱口, 他便清晰地察觉到身前的人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直无比,就连呼吸似乎也停滞了一瞬。
  眼见着对方迟迟没有任何动作, 谢微楼好看的眉毛微微挑起:“不愿意?”
  “意” 字的尾音还未完全消散在空气中,面前的人毫无征兆地扑了上来, 突如其来的冲击力让谢微楼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晃了一下。
  在得到自己的许可后,少年几乎用尽身体中的力气地抱住他。同上次那般将头深深地埋在他的颈侧, 炙热的呼吸如滚烫的微风, 扑上了谢微楼的皮肤。
  谢微楼长睫低垂,心底方才消散的涟漪再次蔓延开来,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种情绪产生的源头是什么。
  他习惯了孤独,也习惯其他人对他若即若离的模样。可现在谢微楼不得不承认, 他并不讨厌枢玉的拥抱。
  这个被他亲手创造出来的小偶,灵脉里流淌着他的仙力,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的人。
  更何况他的体温, 和他皮肤下灵脉中充沛的灵力流动,都让自己这具即将衰颓的身体觉得很舒服。
  于是谢微楼抬起手,手指轻轻抚上着怀里人的长发,目光却投向墨蓝色的长空。
  他几百年的光阴如今只剩下不过六个月的时日。既然如此,为何不顺从着自己那些曾经被刻意舍去的欲望,好好放纵一次。
  他看着因为过于用力而浑身颤抖的人,继而抬起他的脸,玉偶凝墨一样的瞳孔中像是初生时的那样,只倒映出他一个人的影子。
  他只是睁着眼睛注视着他,那张冷淡的面容,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变化。
  谢微楼心中难免升起一丝失望。他很清楚,仙偶是没有情感的,这就意味着即便自己哪一天死去,他也不会为此伤心。
  他鬼使神差地开口:“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话一出口,他便瞬间回过神来,心中当即自嘲地轻笑了一声。他到底是在做什么,居然对着一个由玉石雕琢而成的小仙偶说这些。
  玉偶迟迟没有动,过了半晌,它才缓缓松开胳膊,随后抬起那略显僵硬的手指,颤抖着轻轻点在了谢微楼的胸口之上。
  他一笔一划地书写着什么,那每一个字落下的速度都极慢极慢,仿佛是在倾尽所有的心力。
  等到他收回手指,谢微楼的心里也清晰地浮现出被写在胸口处的几个字。
  【枢玉会永远陪着主人。】
  谢微楼感受着那残留的温度,许久未说话。良久,他方才轻轻吐出三个字:“我困了。”
  闻言,玉偶立刻有了动作。他飞快地握住了谢微楼的一只手,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将他带到窗下的软榻上。
  玉偶靠着一侧坐了下来,接着抬头用黝黑的眼睛看着谢微楼。
  后者几乎立刻便猜到他的意思,谢微楼在原地稍稍迟疑了一下,不过片刻之后,他还是脱掉了鞋子,然后顺势躺了下来,将头枕在了玉偶的腿上。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一种别样的氛围悄然蔓延开来。
  玉偶的手指并不像他的表情那样冰冷生硬,他的指腹柔软带着一层薄茧,带着些许力度揉上谢微楼的额角。
  谢微楼轻笑出声:“这也是你从其他仙偶那里学的?”
  四周一片寂静,并没有得到玉偶的任何回应。
  充沛的灵力自玉偶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带着一股清幽的香气,如轻柔的纱幔一般将谢微楼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他的身心都在这股芬芳的抚慰下愈发放松下来。
  在合上眼之前,谢微楼透过朦胧的视线,隐约看到玉偶正微微垂着头,目光专注地停留在他的身上。
  ...
  再次睁开眼,半空中漂浮的花瓣如同燃烧的火焰从四面八方涌来,宛若天边晚霞的碎片,轻轻环绕在谢微楼的周围。
  雪色的仙袍被这些燃烧的花瓣簇拥着,他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站在这里。
  燃烧的花海间,生长着一棵形状怪异的,通体银白色的树。
  这棵树仅有五根枝干。
  它们从粗壮的树干顶端伸展出来,宛如一只雪白的玉雕的手从血红的花瓣深处伸出,向着天空伸展做出擎举的动作。
  在那只巨“手”的掌心之中,静静地坐着一个女子。她身着一身鲜艳如火的红色嫁衣,裙摆如红莲盛开。
  在那破碎的衣摆之下,一条巨大的蛇尾蜿蜒而出,金色的鳞片在火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点点金光。
  它紧紧地缠绕着雪色的树干,几乎与这棵树融为一体。
  女子的面容隐藏在一面点缀着珍珠与金色丝纹的面纱之下,唯有一双金色的,竖直的瞳孔冷冷地盯着谢微楼。
  她的声音在静谧的空气中幽幽回荡,仿佛从遥远的梦境中传来: “你还没有死。”
  她慢慢抬起眼,金色的蛇瞳间仿佛蕴含着狂风暴雨,滔天的恨意在其中汹涌澎湃,笔直地射向树下的白衣人。
  “何必这么着急?”
  谢微楼见怪不怪,他伸手夹起肩头一片血红的花瓣:“本尊死的时候,这个梦境也会坍塌,到时候你也会魂飞魄散。”
  女子充耳不闻:“我的夫君被你锁在塔下几百年生不如死...我的族人被你屠戮干净...哪怕魂飞魄散,我一定要让你付出相应的代价。”
  谢微楼点了点头:“在本尊看来,你还是比你夫君强上一些。”
  女子金色的蛇瞳盯着树下云淡风轻的人,朱唇轻启:“你还是那般狂妄。”
  谢微楼勾起唇角:“不是所有人都有狂妄的本钱。”
  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巫族的预言从不会出错。我耗费全部生命请求巫祖对你降下的诅咒,也一定会应验。”
  “这真是本尊见过最没用的诅咒。”谢微楼撩袍在树下坐了下来,殷红的花汁染上雪白的衣摆。
  “虽然你的诅咒很没用,但你的毒起作用了。”
  他舒展云袖,墨色的发丝在身后的赤色的花雨中翻腾:“如你所见,本尊快要死了。”
  他伸出手露出腕上的划痕:“你逼得本尊不得不用这种自损的方法来苟且。早知道你这么决绝,当初本尊真的应该将你和盛无极一同封印。”
  女子恍若未闻,金色的蛇瞳盯着那道白色的影子,仿佛在凝视他的未来:“我说过,终有一天你会失去你最引以为傲的一切,这就是你为狂妄自大而付出的代价。”
  谢微楼用指尖掸去肩头的花瓣,眉宇间依旧带着月华的色泽,他轻轻一笑:“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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