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烂掉了,从很久前就开始了。
“林预,你什么都不配得到。”
是的,他什么都不配得到。
他早知道,那是一座什么样的房子,那房子有三层,阁楼是书房,二楼是卧室,一楼是医院。
房子里很安静,佣人配好每天要吃的东西,医生做好每天该做的检查,老师教他每天要读的书。房子外面有个不长花的花园,草坪上每年二三月份才会长出新的绿草,到那个时候的某天,围墙的栏杆外面会有个扛着很多新奇食物的二哥出现,他还没有尝过,那是什么味道。
那座房子,他住了十七年。
十七年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味道,也没有名字,他什么都不配得到。
江灿灿在里面住了多久?十个月,林预想,最多十个月,那并不会很久的,眨眼间她应该就会自由了。可是错了,错在他总忘记世界上也有正常的人。
那天之后,他总会在自己睡着后又回到这间房子里,每一次,都会看见自己在里面又长大了一些,从一个婴儿变成了会爬会走的小童,从会笑的小童慢慢长成了会直立行走的小孩,小孩很白,像白色的布单,眼睛很黑,黑到林预不敢多看,他一个人睡在二楼白色的房间里,定期会有人给他量身高,量体重,量身体各个部位的发育,有时候医生会用针管抽一些血,那不会很痛。等他长大了一些,就很痛,医生会要求他侧躺弯腰,用很长很粗的针扎进他的腰椎里。
林预每一次进来,都是这个场面,长长的针抽出来红色的浓稠液体,渐渐,那红色的液体随着孩子长大微微变黄,再后来,再后来..没有人抽了,他成年了。
成年的自己,已经失去了被抽骨髓的作用,他已经可以离开这座房子了,可为什么这个孩子仍然在这里。
林预也停在这里。
孩子苍白的脸色黯淡无光,唇齿颤动,抖着身体蜷缩在床上,林预靠得更近一点,他想看清自己的脸,他靠得越近,孩子缩得越紧,他不由伸出手去,可那一瞬间他发现不是少年的他缩起来了,是变小了,少年变成了更小的少年,一样的苍白无力,又变成了更小的幼年、婴儿..
无比熟悉的脸痛苦的紧皱着,慢慢流出眼泪,那眼泪从最初的水珠逐渐变成红色,林预终于颤抖起来,他想离得远一点,却失去了对身体的掌控,那个婴儿一样的他哭得满脸是血,痛苦地喊着“救救我...”
“救救我...”
林预想逃,想退,可一步都动不了,他眼睁睁地让婴儿抓住了他的腿脚,爬到了他身上哭喊
“救救我..为什么不救我...”
“爸爸...为什么不..”
“救我”
脑中“轰”的一声,林预在这一瞬间被炸的粉身碎骨,身体的各个部位散落到四面八方,他久久不能回魂,浑身颤抖,瞪大眼睛,再也不敢闭上。
第35章
“林先生!林先生!”
厨娘打开门吓得立即扔掉了手上的包,她看见林预倒在玄关不远处,急忙跑过去却不知道该碰他哪里好,小心地推了推他的手臂,急得一身是汗“林先生醒醒!!”
林预被她推得仰面在地,煞白的脸上浮着一层虚汗,厨娘慌张了一阵才想起去翻包里的手机,一边紧盯着林预一边颤着手去找雇主的电话。
而江惟英处理完这几天的事情后直接回了江家旧宅。
自前几天江灿灿跟江家的小外孙出事后,江伯年一病不起的传言嚣声腾浮,各方人士的试探询问日趋增多,扰得江惟英烦不胜烦又疲于应付,于情于理也得回去看看,一直他觉得江伯年往后也就这样了,好不到哪,但死也死不掉,直到进了门才发现,气氛确实不同以往,一片极其安静地忙碌,连江伯年平日最喜欢的几只绿毛鸟被晾在亭子里,都不敢叫。
老胡见了他连连叹气,又钻着空隙把那日的事添油加醋地讲了讲,语气里都是对林预的不忿,江惟英听了摆摆手,故事还没有冯泉讲得精彩,他把老胡上下看了几遍,觉得这老胡也确实是老了,要么是跟江伯年呆得太久,至多再等个年把,也不能用了,不过他也用不上。
江伯年房间几乎改成了特护病房,监护仪心电图机b超机呼吸机,但凡急诊有的,几乎一应俱全,江惟英松开门把手,他本想看一眼就走,但江伯年费劲地从床上转了下头,他伸手摘呼吸器的动作缓慢,把江惟英也看得慢了一拍,便抬脚走了进去。
床头内侧是个有创呼吸机,外侧是个像还没开始使用的ecmo,江惟英心里这才觉得,江伯年怕是真的不久了,他神情自若,在床边坐了下来,手指随意绕起一截管线“有事要交代我?”
江伯年的喘气声如同破了琴皮又断了根弦的陈年二胡,断断续续接不上气,江惟英靠在椅背上,仰头看向天花板“我问,你答?”
35-2
江惟英的电话拨通了,嘟声每过一声,厨娘的着急就更多一分,她仍在试图叫醒林预,也在祈祷雇主快点接通电话,就在她即要挂断放弃去找急救时,电话却被接通了,与此同时,手上蓦地一紧,她往下看去,林预已然睁开眼,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喂?”
“喂..喂...江总!”
“什么事。”
“林先生..林先生他..”厨娘表达不出现下的状况,林预躺在地上,一手挡在额上,干涸的唇露在外面,轻喘了几息“给我。”
江惟英走到门外,听见林预的声音从电话中传来,他问道“怎么了?”
“没事,我的电话坏了,想让我帮我给李修请个假。”
江惟英不屑道“我早晨说的话你没听?我不是说过这个星期你不用上班?”
“嗯。知道了。”
“还有什么事”
林预把电话扣身上,侧头咳嗽,他放低了喘气声,看着离他很高的天花板,仍觉得四个角都在有序转动,只能又把眼睛闭上“没有了。”
电话在他说完的下一秒就被挂了,林预把手机轻放在地上,厨娘有些不知所措“林先生..”
“我没事,你扶我去卧室躺一下行吗。”
“行,行的。”
仅是起身,林预都费了大劲,冷汗沾湿背脊,他在地上躺了快一天,这会儿整个房子都在转,用不上半点力,他坐在地上,厨娘使了十成力才能拉起来,他的重量压在这个瘦小的妇女肩上,她几乎是一步一步挪着步子将人送到床上,林预倒在床上,她给他盖被子,将他肩膀脚下都埋得整齐,林预睁眼看着她满头的汗,心里也会觉得自己十分没有用。
厨娘见林预在看她,不好意思地将汗湿的鬓发别起“林先生,我把空调温度调高了,别再着凉了,我去给你煮点粥做点小菜,一会儿醒了就有胃口了。”
林预不吃她做的饭,回回来都要原封不动地倒掉,她这些天战战兢兢,一度以为要失业,几次张口想问,但总是在看见林预冰冷得不近人情的脸色后都憋了下去,这回算是有了些接触,她生怕怠慢,小心翼翼地照顾着,不敢越矩随意碰他。
“还要麻烦你,帮我买一些药回来。”
“好的,我马上去,你说,我去记下来。”
林预能感觉体温的上升,趁着脑子还清楚,他把药都报了一遍,厨娘很快开门出门,可关门的声音一响,他还是会下意识心里发慌。
他很怕自己再一次睡着,现在的自己,睡着跟死掉是一个概念,睡着后不是他的人生,熟悉的流程是早已编好的恐怖剧本,睡着一次,演一遍,他宁愿热或疼,哪怕是别的方式,只要不睡过去,都会好很多。
厨娘回来得很快,她给林预倒水吃退烧药,又看着林预吃了些别的药,她看壳子是胃药,就又去煮了些清淡的粥汤,每次她都尽量轻手轻脚地进来看看他,但门一开,林预眼睛就睁开了,下班前,她最后一次进去看了下,把床头的凉水换成了热的,林预模糊不清地说了声“谢谢”
她感到很担心,一路上犹豫着要不要跟江总说一声,最后想着,江总反正每天都要回家的,应该会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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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惟英在江家呆了一夜,成年后他住在这里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超过一个星期,就算有回忆记忆,也不是什么好的,陈旧的民国老楼风,即便年年维修费用高昂,也阻止不了各个角落里斑驳的速度。
他嫌这里阴暗,照不到太阳的房子后面有一侧满墙都是爬山虎,他从很小的时候就觉得里面一定有很多蛇,很恶心,像江伯年。
江伯年说他快死了,很累,说不了很多话,他说“我一次只回答你一个问题。”
说“但你可以每天回来一次。”
江惟英笑他痴心妄想,却又再次静坐下来,毕竟江伯年谈到了他的母亲,他对母亲这个称谓没概念,也对这个女人没有任何感情,但是好奇。
人是动物,薄情的人不是,是怪物,他们这一家都是怪物,一个比一个怪,可到底是什么怪物才会抛下没睁眼的小孩,躲着一辈子都不想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