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她根本就不图钱、也不想死。
  反而傅斯霆才是这个家里真正想过死一死的人。
  那天跟江月萍大吵一架后,他带着一身伤,浑浑噩噩走到大桥上,盯着下面车水马龙蜿蜒的光河发呆。
  有一瞬,他的手摸到桥梁边缘。
  冰冷的铁栏杆刺得他掌心发麻,也吞噬着他最后一丝理智。手指微微收紧,身体不自觉地前倾,有一瞬他突然感觉一咬牙就这么翻身跳下去的话,似乎也不是那么难。
  可也就在那一刻,桥对面商场屏幕一闪,换上了一张新广告。
  暖色的光芒洒过来。
  傅斯霆缓缓抬起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橘黄色的巨幅海报。
  厉非拿着一瓶金彩混色巧克力糖果,笑得灿烂,眼里有明亮的光。
  那是即便在冬日里,也能融化一切的笑意。
  时间仿佛静止。
  傅斯霆怔住了,手指不自觉地松开了栏杆。
  全世界里仿佛只剩下那张明亮笑脸。他就那样在桥上静静看了好久,一直站到双腿发麻,手指冻僵。
  ……
  一直以来,无非也就是这样一些小小的美好,几支广告,几首歌,能够偶然点亮一下漫长的黑夜,让傅斯霆燃起一点可以继续下去的指望。
  天台上,夕阳西下。
  几个富二代混混骂骂咧咧走上来抽烟。他们的老大梁钧因为打了傅斯霆被罚停课,一群人本来就不爽,又听见学校给那个穷鬼卖惨募捐了一整天,心情可想而知。
  偏偏现在,又狭路相逢。
  他们一上天台就看见傅斯霆像个僵尸一样,沉默地站在夕阳下,一动不动。
  他一直发呆,直到广播里厉非的新歌放完了。
  才抿了抿苍白的唇,很机械地笑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夕阳染的眼眶微红,他抬起袖子稍微蹭了一下。
  操,神经病吧。
  一个小弟实在没忍住:“他居然还真哭了?卧槽这疯狗到底是什么品种的情种啊,听首歌就哭。是真爱人家男明星啊。哈,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恐怖如斯!”
  另一个高个子则抱着手走到傅斯霆面前,抬起下巴:“听说短短一天募了快十万呢,这是发掘卖惨新赛道了,啧啧,来钱真快啊,这不比做鸭容易?”
  “是啊,昨天碰瓷梁哥碰的可爽了吧,他爸不是已经赔了你钱了吗,怎么今天还跟大家要啊?多少才够,还贪得无厌了是吧?哟你那什么眼神,你还想……”
  高个男孩话没说完,脸上就挨了重重一拳。
  天台上,衣衫单薄的少年像疯了一样,按住男生的头就往地上撞。一下又一下,剩下五六个人都却被他狠戾劲儿吓到了,一时间甚至连拉架都忘了。
  直到高个男生鼻血流了出来,旁边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上去拉。
  挨打的男生也发了癫:“艹,你敢,你居然敢……老子今天弄死你!
  傅斯霆轻轻“嗯”了一声,抄起旁边铁制的长柄簸箕。
  “来。”
  重病也有好处。
  那就是他再也不用在乎什么记过、奖学金了。
  也不需要在乎前途或者接下来的命运。
  傅斯霆低低笑了一声,只觉得眼前这群人很蠢。明明知道他得了治不好的病,已经没什么可活的了。还来惹他?
  “操,这小子疯了!”
  ……
  傅斯霆就是疯了。
  他整张脸扭曲狰狞得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拖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一路追杀。
  他真想把他们都杀了,反正他也没路可走了,现在不是随便拉上谁垫背都值了么?
  谁让你们……
  谁让你们成天造谣、骚扰、嘲讽、霸凌,不给别人一点点活路。
  明明我只是,想好好活着而已。
  只想正常地上学,兼职,哪怕穷苦,也会尽力地把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为什么一点希望都不给我?为什么。
  那就都死吧。
  就都一起死,一个也别活。
  他像是头发疯的受伤的狼,摇晃扭曲,却还追着那群人疯狂撕咬。几个人被他干得头破血流,跑出了一整个走廊,才反应过来明明自己这边人多。
  几个人终于停下脚步,一拥而上扯住傅斯霆,带头的高个眼里闪过一抹狠:“把他从这扔去,摔死他!”
  傅斯霆脚下一空,被从楼梯上狠狠推下。
  肋骨一遍遍磕在台阶上,无比尖锐的疼痛。鼻梁骨好像也折断了,他微微睁开眼睛,眼前却仿佛被血浸染,只有鲜红的颜色。
  他仰面躺在楼梯下,只能感受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烈的血腥味。身体不断抽搐着,倒吸着冷气,却动不了。
  有人的惊呼吼叫,但却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很模糊、很遥远。
  傅斯霆十六岁,早就习惯了各种各样的疼和冷。只是这次,他像他可能大概真的要死了。
  其实,也好……
  他死了,推他下来的那些人就都是杀人犯。
  他们都超过十六岁了,就算未成年也绝不会完全没惩罚。
  而他反正也是要死,换这些金尊玉贵的少爷们一个个进去蹲几年,也不算亏。
  小周边绒毛娃娃从口袋掉了出来,掉在身侧,他努力动了动手指,想要抓住它。
  可惜,只差一点。
  碰不到。
  短短十六年,那一点点能够让他继续撑下去的灿烂明亮,终归还是太遥远。永远不会真的照到他身上。
  再坚强的人,也总有撑不住的一天。
  够了,就这么结束也好。
  不用再痛,不用再辛苦,不用再挣扎。
  ……
  傅斯霆又醒了。
  双眼微微睁开,视线模糊中,隐约看到的又是医院白色的天花板和刺眼的灯。
  他居然,还没死。
  断了几根骨头?不知道。傅斯霆唯一庆幸的是至少他的脑袋应该是没摔坏,还能飞速思考——
  多断几根骨头也好,人身伤害越重,那些人越无法轻易把这事大事化小。
  他们不是骂他卖惨骗钱?
  好,那他这次就让那群人的家长狠狠、狠狠地赔一笔。他们要是敢不赔,要是再敢只手遮天,他也不怕了。
  大不了等他出院,去那些人家见一个砍一个。
  反正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个好过。
  “……”
  忽然有人伸出手,轻轻替他拭去眼角泪水,像是触碰易碎的珍宝。
  “乖,不哭。”
  傅斯霆僵住,那人手指修长温暖:“是不是哪里疼?还是又做噩梦了?”
  “傅斯霆,醒醒,梦都是反的。”
  “有我在这呢,没人可以伤害你,以前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不疼了,嗯?”
  温暖的掌心覆上了他的双眼。
  黑暗包裹,傅斯霆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跟他说话的低沉男音也压抑住了刚才的心疼,转而带了些笑意。
  他逗他:“我家宝贝怎么一直不说话啊,不是真给摔傻了吧。”
  “傅斯霆,你看看我,说句话。”
  “你还记得自己跌下楼梯的事吗?还好只是软组织挫伤,一处手腕骨裂和轻微的脑震荡。”
  “不会轻微脑震荡就给摔得不会说话了吧?”
  “你可别吓我。”
  空气中浮荡着的又是那淡淡冷冽的墨香。男人的手轻轻捏着他的脸庞,将他的视线调过来。
  眼前一切逐渐清晰。
  傅斯霆看到的,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矜贵优雅的青年。
  他的头发往后梳着,只有几缕散落额前。一丝不苟的银灰色西装贴合着身躯,气质卓然不凡。墨玉色的眼睛深邃沉静、像是一块没有化开的墨。
  白炽灯照着他的颈子一角,黑曜石的领针闪着深邃而温润的光,和他的眼睛一模一样。
  ……厉非。
  人生第一次,心脏完全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
  一下,又一下。跳得傅斯霆整个人都恍惚,胸腔跟着隐隐发酸发疼。
  他想让那心跳慢下来,却完全控制不了。
  眼前人应该不是厉非……
  傅斯霆尽管身体无比沉重,头脑也有些昏沉,但好歹基本神智还在——厉非跟他一样,只有十六岁。
  十六岁的厉非,是一本正经、矜贵而眼神犀利的少年,像一块未经打磨的锋利宝石。
  而眼前男人眉眼虽然和厉非极为相似,却明显大了几岁,气质更内敛沉稳、矜贵从容。有一种名贵宝石被打磨后藏了锋芒的含蓄温和。
  ……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
  傅斯霆不明白。
  他本来以为,不可能有比巧克力糖果广告上那个灿烂笑容更让人怦然心动、一眼万年的存在了。
  可他竟然错了。
  眼前矜贵优雅的男人很像厉非,却比记忆中那个眉目冷然的少年,更加、更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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