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学士不怕被我连累?”
“你可以在我这安心养伤,我……会想办法帮你。”但是徐遗似乎说得没有底气。
“安心?”闷笑从萧程干裂泛白的唇边溢出,“没想到这个词还能用在我身上,但是,不需要。”
整个院子忽然静得可怕,屋内传来煎药的咕噜声。对于许云程,徐遗无措起来,就连卧房里的痕迹似乎都在控诉他。
这半年来的相处,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痛恨、厌恶、瞧不起,恐怕都有吧,至少在自己眼睁睁看着他充军流放的时候就注定了。
他在书房软榻上坐了一天,只觉时间难挨,不知过了几个时辰,他竟迷迷糊糊觉得身上有些冷了。
头顶是一道道不知从哪飞射而来的火光,近得仿佛要燎去他的头发一样。
眼前看不清任何东西,是雾?是尘?他分不清。
蓦的,耳畔轰然响起巨大的嘶吼声,紧接着弓弦破空、鼙鼓齐鸣之音在周身充斥着,他四处寻找,可徒劳无获。
他听见自己微弱的呼吸越来越短促,心脏似要破体而出,努力屏气敛息却依旧无法平复,紧握的双拳早已颤抖无状。
他想要大声叫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随即迈着纷乱的步伐开始向前跑去,额上渐渐渗出薄汗。
许久之后,仍逃不出这鬼地方。
一阵北风呼啸着,下一秒天光乍破,他牢牢抓住这唯一能挣逃的机会,朝着光亮的方向奔去。
一面面残破不堪的旗帜和他擦肩而过,又在他身后倒落下来。可在前方等待他的远不止这些,长枪、弓箭、盾牌……
甚至还有穿着铁甲的人。
他喘着粗气,连气息都在发抖,当再次转头查看四周时,那尘雾始终没有散去,反而像阴魂一般纠缠着他。
分秒之间,他的身体异常疲惫,想就此瘫软在地,但转眼间,天旋地转,雾散尘开。
“爹——”
一声比刚才更加惊心和凄然的嘶吼声逼他回神,一瞬间浓烟扑面,被火光炙烤的灼热连带着肆意燃烧的烈焰要一并吞没他。
他身子沉重,双腿无力,木头炸裂的声音迸发出一股烈风,将他冲击在地。
彻耳的金铃声响起,他模糊地看见一位中年男人手握一块金字牌,疾驰的快马四脚腾空,行进飞速,从火光中驰出。
徐遗爬起来跟着这匹快马奔去,可是残垣一样的痕迹将他死死包围,不管去往何处,面前始终有一具跪地不倒的尸体拦着。
这具尸体被一杆长枪从正面至背面贯穿而过,鲜血顺着枪身流下再渗进已被染红的泥土里。
不知是什么鬼使神差地让他伸出手,指尖止不住地颤抖着,在缓缓接近尸体的胸膛时,一道鲜血从尸体的口中喷吐出,毫不保留的覆盖在他伸出的手上。
这血极冷,要他浑身冻僵。
这个人死不瞑目,徐遗若再不走,那双眼透出的不屈与怨恨就要狠狠吞噬他。
他霎时间害怕至极,弹开数米远。
身后又有黑压压一片的潮水正向他涌来,然而还未弄清状况,整个人就被裹挟着前进。
前进速度之快,教他脚不沾地,双手抓握不住任何东西。
涌来的不是骇人的潮水,而是在震天响的战鼓下无所畏惧的士兵,他们在血红的残阳里冲锋陷阵,又在黑夜降临前倒下,清澈的月光洒下来,他们个个面目狰狞。
写着“赵”字眼的军旗,落于勇猛骑兵的来回冲杀中,再也没能插起来。
他眼看敌军战胜后长扬而去,身边尸横遍野,只有自己还站立在那方历经血洗的天地间,毫发无损……
“爹,娘……儿子想回家……”
“援军呢!为什么援军还不来!”
“我们……会不会被抛弃了……”
耳边仿佛有鬼咽,不甘心的哭泣将他拉回现实,徐遗睁眼后是一片黑暗,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否还在梦中。
他摸索着起身,找到书桌前的椅子靠上,月色如练,从身后的窗子透进来打在他身上,清冷的月光代他凝视那本《杂泉饮记》。
原来梦已经过去了。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那道他一直捕捉不到的身影似风一样,刚悸动起的心正被某种情绪包裹着赶出去。
于是,他收起了《杂泉饮记》。
第27章
又下雨了。
暴雨如瀑,自天倾盖而下,池中游鱼不得以躲在荷叶下,可是怎能抵挡得住如此滂沱。
檐下人的衣袍被打湿,他听着雨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涑水河上的船家争分夺秒地赶着避雨,只有他一人撑伞逆着令天地成雾的风雨敲响了质子府门。
“世子,徐学士来了。”有庆走到卧在软榻上的萧程身边禀报。
“不见。”他的声音甚至比大雨带来的凉意还要冷。
“徐学士说了,世子若是不见,他就一直等着,直到世子见他为止。”
萧程缓缓睁开双眸,窗外雨势渐大,徐遗这是在求他原谅吗,可笑。
“他是人,会自己躲雨。”
有庆退了出去,琢磨世子和徐学士之间发生了什么,怎么把关系闹成这样,这要是被官家知道,可如何是好。
他拿了件披风递给徐遗,劝道:“学士还是先回去吧。”
“他还是不肯见我吗?”徐遗明知是这个结果,但仍不死心,“我有很重要的事找他。”
有庆摇头:“世子的心情好像很差。”
徐遗又将披风塞回去,绕过有庆向内院跑去,有庆在后面边追边喊:“诶!徐学士!世子说了他不见任何人!”
萧程听见动静,早早候在檐下,冷眼看着雨中狼狈跑来的徐遗。
他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发丝流下,面对萧程疏离的目光,踩上台阶的脚步不自觉放慢了不少。
徐遗低声:“伤口恢复得怎么样了?”
萧程无动于衷:“学士若是来问这个的,请回吧。”
“你身上那些旧伤,是不是这五年里……”
萧程呛声:“如果我说是,学士就会愧疚吗。”
徐遗直视他道:“我来是想和你说当年你父亲的案子……呃!”
他未说完就被一拳撂倒在地,吃痛地擦去嘴角渗出的血丝,踉跄地找了个地方勉强扶靠着。
“抬头,看着我!”萧程气急,没等徐遗稳住身形就揪起他的衣领,逼视质问:“你是不是觉得,刚才我这一拳打得毫无道理?”
徐遗被人压在下面动弹不得,他一抬眼就能看见对方右肩因伤口撕裂而渗出的血痕。
碰见这场面,有庆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双手捂着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
这两人的关系怎么发展到这个地步了。
“如果这样能让你暂时解气的话,你给多少拳我都会受着。”
萧程顿觉荒谬,咬紧牙关一字一句道:“你这幅可怜的样子,不会是想求我原谅你吧?”他狠狠松开衣领,甩了甩沾在手上的雨水,“徐遗,你可真虚伪。”
徐遗爬起来,想说的话在喉间上下涌动,不管萧程听不听,他都得说:“我知道你回来是为了什么,我想提醒你,你要对付的人绝非仅是害死许泰的罪魁祸首。”
萧程扬唇挑眉,似笑非笑:“你是想说,还有你吗?”
徐遗听后低下头,喃喃道:“改日我再来。”
此案牵涉甚广,其中盘根错节,三言两语说不完,徐遗回家后立刻将当年查许泰案的细节写下来。
既然他不愿听自己亲口解释,但愿会看他写的这封信吧。
萧程自醒后细想过,那日追曹远自己应当没有暴露,而那些埋伏像是早就安排好的。还有最后那个帮助他的人始终没有露面,徐遗又是怎么找到他的呢。
他盯着徐遗送来的信斟酌了许久,最后还是拆开了。
永泰十三年三月,初春。
自开春以来,这雨就下不断,似乎整个南赵都笼罩在烟雨之下,雨停的时候天也是阴沉着。
茶亭县此刻还是宁静的,在细绵的雨里,长街上偶有出门的小摊贩,各种吃食冒出的热气让人看了就能扫去初春雨水带来的寒意,可偏偏有雷奔般的马蹄声闯入这片静谧里。
这队兵马整装严肃,马蹄一致地踩进地面的水坑里,紧而有序地停在茶亭驿的大门外。
他们将茶亭驿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茶亭驿驿丞曹远此时正吃着外头买来的热乎早点,不料没几口下肚,京城的人就到了。
曹远赶忙放下汤匙,叫小厮收拾干净,自己先冒着雨迎了出去。他看见大门外头已经零零散散站着好些士兵与百姓,唯独不见马车。
百姓们一个个慢慢靠近,不是左右悄声讨论就是伸着脖子往里瞧,却不敢瞧太狠,手指着曹远就是一番指指点点。
“敢问相公的马车何时会来?”曹远懒得计较那些平头百姓,径直走到领兵人那去,脸上挂着笑,眼尾的褶子都挤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