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徐遗在台阶上站定,忽然惹来这么多人的注意,有点出乎意料,他加快脚步走到大街上。
  他这一身官袍实在惹眼,这一路上多多少少有人停下脚步瞧看,但发现大多数都是一些粗布短服的农人。
  他们穿着破洞补丁的衣服,背着重重的工具,地里还有干不完的农活在等着,所以不敢停留太久。
  这是一种说不上来,无法形容的气氛,他正奇怪着,周锁提醒他县衙到了。
  周锁是个能干伶俐的人,到了县衙便为他上下打点,徐遗几乎不用开口就顺利地找到仵作。
  据仵作回忆,许泰死状极其可怖,浑身没有一处是可看的,破碎不堪的衣物黏在皮肤上,他还是花费了好大力气才清理干净。
  周锁也在一旁补充:“当晚花了好大一番功夫灭火,许泰被抬出来时已经没气了,便连夜报了官府请来仵作。”
  徐遗提出想先看许泰的尸体,仵作和周锁对视了一眼,就领着他去了义庄。
  义庄远在城郊,要穿过好大一片田野才能到。连下了几日的雨,泥路上坑坑洼洼的,一不小心就踩得满鞋是泥。徐遗走得飞快,官服下袍都溅上了泥点,又湿又脏。
  这种停放无人认领的尸体和隔离疫病的义庄确实不宜设在人多的地方。
  等等,无人认领?
  徐遗猛地回神,揪住仵作的手臂就问:“许泰尸身放在义庄这么久,他的家人呢,他不是还有个儿子吗?”
  仵作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况且自己也不认识什么儿子呀,便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上来,赶紧朝周锁递个求救的眼神。
  周锁见状,急忙说道:“许泰家中确实是有个儿子,但事发突然,两位驿丞交代此事涉及甚广,怕节外生枝,所以没有知会。”
  义庄到了。
  许泰的尸身停放在最里的屋子,还派人看守。
  冰冷的石台上,一块白布盖着突起的东西。仵作上前把白布掀开,一具烧焦,四肢曲起的尸体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徐遗来之前就做好准备,可亲眼见到还是觉得悚然。
  徐遗想离近些看清楚,被周锁拦下,只听他劝道:“主事,还是远远地看着吧,这又是烧又是腐坏的,气味怕是不好闻,万一惹些不干净的,小人担待不起啊!”
  徐遗闻言,眉头皱起来,瞧着周锁那副恳切的模样,只好作罢。
  回茶亭驿时日渐傍晚,又忽然下起了绵绵细雨,天色晦暗,各家屋檐下都上了灯,长街上行人稀少起来,只有零星的几家铺子还在开着,一路上还能听见几声虫鸣。
  徐遗远远地看见驿站里灯火通明,就在大门前方不远处的一棵槐树下,有一个模糊的人影。
  徐遗眯起眼细瞧了好一会儿,只辨认出那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一身素色的粗布短打,在雨中一动不动地注视前方,他是在看驿站吗?
  徐遗猜测那少年暂时没有肯走的意思,吩咐周锁将他们撑的伞送给少年,周锁犹豫着不肯去,他便说没事,已经到驿站了,淋几步也无妨。
  周锁来到少年身前,看清了他的面貌,然后把伞丢给他,催促他快走。
  少年没接伞,任由伞落在地上,沾染污泥,他盯着徐遗消失的方向看了半晌,才拿起伞来走回家去,他没有选择撑开,任由雨水打湿自己。
  徐遗回到驿站后没有选择立刻见高贞,而是先把自己收拾清楚,否则拿这样一副狼狈的样子去见人,未免无礼些。
  推开房门的那一刻,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夜晚的寒意比白昼更甚,他拢了拢衣袖,借着院子里的灯亮走了出去。
  徐遗碰见高贞和宋裕敬时,他们二人恰好在前院大堂谈完公事回来。高贞拿出一批卷宗递给徐遗,这是谭普午后呈上来的,记录着许泰途径各驿站的具体时辰。
  他摊开卷宗,一一比对上面的记录,从茶亭驿出发后途径邯州驿、顺定驿、乐州驿、临溪驿,最后再是庐陵的枢密院。
  茶亭驿至乐州驿之间的速度是正常的,但据临溪和庐陵的记录来看,这两段路程的速度竟慢了许多,多花了将近两日的时间。
  高贞见徐遗盯着卷宗许久不语,捋着自己的短胡子说道:“这些卷宗都一式两份,一份送到这,另一份已经送到大内了。”
  “临溪驿就没有线索指明许泰因何耽误了军报吗?”徐遗的手指对着临溪驿点了点,开口问道。
  高贞摇头,他猜测许泰是否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才耽搁。而临溪驿丞回忆,许泰到了临溪驿时,反而没有说什么,换了马就飞驰而走。
  高贞又吩咐道:“你赶紧书写一份奏表,将今日查出来的所有线索一一陈写,今晚就送往大内。”
  “现在?”徐遗一惊,他们才到茶亭县一天时间,此刻就上呈奏表,他有些不太认同。
  高贞看出徐遗的疑虑,他从怀中取出一份折子,语气有些微妙:“此案涉及甚广,哪是我们刚来一天就能查清楚的?”他把折子展开,映入眼帘的是那几个朱红色的字。
  徐遗在来之前早就听说官家限制时日让他们查清事实,他们在路上的时间就已花了十多日,看着这些朱红的字,第一次感受到某种紧迫感在逼着他。
  “依据事实,查到多少写多少。”宋裕敬补充道。
  徐遗坐下来,摊开已经备好在一旁的纸,墨也研磨好了,他拿起笔,一字一句地开始写。
  他字写得好,字形端正,疏密错落有致,从字的粗细看,笔力到位;他的文采也不错,用了几句骈语就将事情写得一清二楚。
  在写到许泰尸身时,手中的笔悬在半空,迟迟不落。
  宋裕敬和高贞对视一眼,他转身朝桌子的方向去,竟亲自为徐遗倒了一杯水。这杯水与桌子的碰击声让徐遗回神,他抬头对向宋裕敬的脸,后者一脸温和地对他笑了笑。
  这场面在别人眼里看来不过是宋侍郎体恤下属,而在徐遗看来,则是一声催促。
  徐遗将笔握紧了几分,终于下笔,后面这几句用的书写力度更甚。
  高贞和宋裕敬看了这份奏表后,满意地点点头,嘴里还不忘夸徐遗,说他大才盘盘,却在驾部主事一职上消磨,若是做了翰林学士,定有好前程。
  徐遗已经不在乎这些夸赞之语,他在乎的是许泰身上藏了什么秘密。
  高贞命人将这份奏表连夜送进大内,在驿馆大门前,三人一齐目送着驿使的离开。
  夜色浓浓,耳边只剩下雨落的声音,嘈杂扰人。
  宋裕敬感叹了一句:“咱们的今后就系在这马上,迟去一日就忐忑一日。”
  接下来几日,徐遗自由的时间很多,除了执笔奏表的活,其余的时间由他自己安排。倒也不是空闲,而是他觉得在谭普那里问不出什么新东西,便请了高贞让自己上外头察看,另辟蹊径。
  高贞也乐意,便应允了,但郑重地提醒他,此事不可声张。
  徐遗特意换上了常服,选择后院的小门出去,由于前几次他每从大门出去都会引来百姓围观,加之渐渐熟悉了茶亭县,便独自前行。
  他推开这道小门,难得的感受到轻快。茶亭驿背靠竹林,微风吹拂时,那些绿竹便东倒西歪簌簌作响,正值初春,长得很是葱茏。
  这里平时来的人不多,徐遗一路沿着小道向前走,今日目的是拜访这里的站户。比起其他百姓,与驿站直接有关,往来频繁的还属站户,想必也更了解驿站的诸人诸事。
  周锁本想跟着一起的,被他一口回绝。
  徐遗的背影消失后,周锁的视线才收回来,转身快步去了谭普房中。
  “他去找那些站户做什么!昨日还找我要名册,你说他会不会……”曹远一听顿时站起来,激动的情绪让他不自觉地提高音量。
  谭普摇头,他的手指轻轻地摩挲着摆在案上黑釉茶盏。这件茶盏造型大方,釉面均匀润泽,胎质较厚,没有气泡与裂纹,是不可多得的好货。
  徐遗房中的茶盏与这个相比,有着云泥之别。
  “你急什么,他这几日出去,可看到查出什么了?”谭普没好气地瞥了曹远一眼。曹远性子急,说话做事冲动还不过脑子,要不是这些年他上下里外处处留心,否则许泰一事发生,他们如何能继续安坐在这。
  “是庐陵来的,总会有走的一天,待不了多久。”谭普话语透出的自信让曹远放下心来。
  接着,谭普命周锁收好这套茶盏,随他到后院厢房走一趟,为了不坏事,让曹远找人偷偷盯着徐遗,一再嘱咐不可盯得太紧太明显。
  第30章
  徐遗寻访站户之行不太顺利,无外乎两种情况:一是站户家中无人,二是多是不经事的孩子守家。
  偶有人在家的,一旦他问起有关茶亭驿的事,站户们个个如临大敌,都说不知道不清楚,甚至闭口不言。他若是再追问,到最后对他的态度如同碰见山匪盗贼一般躲着,有意避开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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