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许云程的母家萧氏同样覆灭在了新修的史册里。
元真的父亲曾偷偷告诉他,谋逆并非事实,五十多年前,北真还只是个由十多个部落联合统治的国家,可权力只集中在少数实力雄厚的部落里,他们占据着全草原最易生存发展的地区。
有了碾压他部的实力,便会生出极大的野心和欲望,导致这十多个部落之间关系混乱,常常有内斗发生。
北真就是在这样充满杀戮、阴谋、分裂中建立的,能留存下来的部落无一不对什斡哥的祖父俯首称臣,所谓新史,不过是用来流传后世与歌功颂德。
元真思来想去,为了不让许云程的身份暴露,只好安排在自己身边,时刻盯着,从此做个随侍者。
父亲的遗言仍响彻耳边:元氏受恩于萧氏,又愧对萧氏,在保全家族的荣耀时,若遇萧家后人,则尽力护之……
“你为什么会信我。”自许云程说出玉佩的故事后,元真就再也没问过他。
元真站在训练场外,面对许云程的突然一问并没有及时回答,许云程是否为萧家后人的身份他还须进一步查明。
“你口中那名女子叫什么名字?”
许云程:“沈今,小名蛮蛮。”
元真追问:“和你是什么关系?”
许云程沉默了,他在脑海里一遍遍描摹着母亲的长相,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母亲的面貌渐渐变得模糊,就连声音也快要记不得了,她好似一缕烟,令许云程怎么抓也抓不住。
“你既然想要我信你,就不该有所隐瞒。”元真说道。
许云程轻声说:“她是我娘。”他想到心中还有一件事需要求眼前人的帮助,便如实托出。
元真听到这个回答,心下沉了几分,摸着元家箭矢的左手格外用力。他转过身,朝着许云程的脸细看了会,如果只是匆匆一扫,也看不出他的长相与北真人有相似之处。
许云程被他盯得满脸疑惑,皱起眉头问:“你不信?我敢对天起誓……”
“不用起誓,我信。”
“将军,辽王来了。”元瀚一路小跑过来,此时厄尔慕已经在校场外。
厄尔慕来的阵仗不小,身后跟着一众宫人,还抬着四个大缸,一个缸需要四名壮实的宫人抬着,可见里面装的东西有多满当。
“见过辽王。”元真行礼道。
厄尔慕笑着吩咐宫人打开大缸,随即一阵醇厚的酒香从缸内飘出,又命人分给校场的各将士,自己则亲手舀了一碗递给元真。
他补充道:“陛下赏赐这些美酒,命我送来犒劳众位为北真血战的勇士,当然还有将军你。”说完,他举起酒碗,踏上阶梯,大声喊着,嗓音洪亮,“各位北真的将士!请饮尽手中酒,为这一场胜战而庆祝!我们与南赵交战数十年,不占上风,而今得以一洗百年耻辱,全靠列位将士浴血奋战!你们都是北真的勇士!陛下感念,便赐此酒,干!”说完,他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校场的士兵见此情此景,热血沸腾,待声音一无,纷纷举起酒碗,大口饮尽。
“谢陛下!”
厄尔慕看了眼元真的酒碗,见他饮尽,又笑起来:“今晚,陛下会在开皇殿备上家宴,特意要我亲口告知,将军可别忘了。”
他走前,临时扫了眼元真身后的许云程。
不知为什么,许云程觉得这个辽王望向他的眼神里藏着些什么东西,令他很不舒服。
元真收了校场的训练,让他们休息半日,随后带着元瀚与许云程回到元宅。在进宫前,交代元瀚照着老样子收拾一下书房,元瀚一听,心里顿时觉得还是不休息的好。
元瀚不惧上阵杀敌、不怕苦不怕痛,唯独怕书。他曾试着静下心来,可望着书中密密麻麻的字,他便要晕头转向。
从前元真教他如何读书,先从整理书房开始,每次整理好,元真还得再亲自理一遍,久而久之,渐渐放弃劝学了。
他极不情愿地走进书房,过了一会儿,刚才还耸拉着的脑袋又精神起来,问站在一旁的许云程:“你识字吗?”
许云程点头,元瀚又问:“那就是读过书了?”
许云程再次点头,又补充道:“读过,但不多。”
元瀚瞬间来劲,指点着:“你去把这些书都搬下来,然后依类别分好,再放回架上。”
许云程不为所动,似笑非笑地瞅着元瀚,后者为不显得心虚,双手环抱,微微仰头,用下巴朝书房探去。
许云程不再逗他,利落地按他的话做好。
看着满屋的书,正如元真给他的感觉,此人并不像个兵橹子只知打战,说话行事让人挑不出错处。
能将背水关一战打得如此漂亮,怎会是个凡人呢。
“好多兵书。”许云程不禁感叹道,除了北真的兵书以外,南赵的也有,数量甚至更多,不止兵书,凡是有关南赵的一切,人文、地理等等都有。
真是应了那一句话,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那可不,我们将军自小习武,早就勘透用兵之道,十来岁便自创阵法,至今无人能破,佩服吧!”元瀚不愧为元真的头号追随者,论起元真,他腹中得有三天三夜都吐露不完的夸赞之语。
元瀚还在族中时元真就已名声在外,只不过那时元真身为太子伴读常在宫里,不得见面。他也是到了适宜参军的年纪,才有机会接近元真,面对真人,便愈发崇拜,发誓要一生追随。
许云程对心中那件有求于元真之事的想法愈演愈烈。
第69章
开皇殿内,杯酒相碰、乐舞不断。此殿修得极大,乐人们于席坐外围成一圈,奏乐时能在空旷的大殿产生回音。
元真自坐定席中,手中酒杯就没空过,这场家宴是以他的名头而办的,敬上跟前的酒他不好驳了。
既是家宴,来的人就只有北真的宗室贵族,什斡哥从容地坐于高位,欣赏着殿中接连不绝的歌舞,他将元真的位子安排在他前头阶下,对面就是厄尔慕的席位。
此举意味明显至极。
此时歌舞结束,乐声骤然变急,琵琶弦动如暴雨倾泻,连带着鼓声也变得激荡起来。忽然,从大殿侧边飞来两只巨鹰,这当然是由人扮的,他们穿上由动物皮毛做成的戏服进行表演,称为鱼龙曼衍戏。
北真的皇帝都爱看戏,通常在宴饮上都会安排一出,供自己与群臣赏乐,有时兴致高了,自己也会下场即兴演上。
两只鹰以灵巧轻快的身姿穿过殿中的柱子,然后同在一处相聚,乐声由急变缓,两对鹰翅同时展开似在空中平滑翱翔,他们时而分开又时而相碰,似作玩闹。
厄尔慕举起酒杯,对什斡哥与元真示意,率先饮下一杯梨花春酒。
一杯过后,戏中形势霎时急转,两鹰刚才还同朋友似的,转眼却成为了争锋相对的对手,众人纷纷投去目光,要看看势均力敌的两只雄鹰如何角逐。
可两鹰相斗,必有一伤。
什斡哥心中生起一个主意,笑着送一杯酒进口中,然后他的声音缓缓响起:“朕有个提议,不如来押一押谁输谁赢,如何?”语毕,他指着那一直在进攻的鹰说道,“朕押他赢。”
这只鹰便大力煽动翅膀,敏锐地寻找对方错处想要一击必胜,很快便占据上风,但另一只一次次闪身躲过了攻击,由于对方进攻实在太猛,又躲得过于滑稽,惹来一阵嘲笑。
这些宗室贵族已然会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默契地选择了落在下风的那只鹰。
什斡哥大笑:“你们这样岂不是让着朕,跟你们比,太过无趣。”便转头看向元真,“来,文德,你选谁?”
元真明白这已经不是押输赢的问题,而是要让本就兴致就高的什斡哥更加高兴,他拱手道:“臣押这只。”他伸出手指着那只已经退避在殿门口的鹰。
厄尔慕慨叹:“听闻将军用兵擅长以小博大、以弱抗强之法,就连自创的阵法也是如此。”然后转头看向什斡哥,“哥哥,现下有精彩可看了。”
只见殿门口那只突然发力,像是捕捉到对手急功近利的破绽,一个跨步向侧身闪去,趁对手调转方向时冲上前猛烈撞击,使得对方一个趔趄差点栽倒在地。
一念之间,攻守之势大变,厄尔慕微蹙着眉,小心地望向什斡哥。什斡哥虽然半倚着身子,可明显能看出身态紧绷,那对锐利的鹰眼死死地盯着场下,宴上的气氛好似跟着凝固了几分。
琵琶的弦音突然发出“铮”的一声,犹如弦断。
元真赌赢了。
席上某些人已看出端倪,有些紧张地看向什斡哥,在场的哪个贵族不知道他最喜野外斗鹰,从无败绩。
无论是对手实力不足,亦或是故意相让,让他舒服高兴就是做臣子的职责。
什斡哥抬起手鼓掌,连赏了两位戏子许多丝帛财宝,虽然脸上还挂着笑,但是他的心情可谓是急转直下,降到了冰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