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她 第6节
她试探性地朝前挪了一小步,见无事发生,松了口气,胆量渐渐归拢,忐忑踏上直通院门的青石板路。
站定到门口,她礼貌摇动门口的铃铛,等了等,无人应。
门没锁,白婳迟疑去推,顺利打开。
稍作犹豫,她还是迈开步子,一边向内室靠近,一边轻声唤出“宁公子”。
……
院子不大,种着几爿菜蔬。
眼下临冬时节,要种植耐寒的蔬菜才能长活,故而除了小葱生菜并无其他。
继续往里走,越靠近中间的屋舍,鼻息间越能清晰嗅到一股苦涩的草药味,白婳注意到屋檐下的砂炉与药渣,睨眸多看两眼,暗自将这一处细节记在心上。
熬药,意味着有人染疾或受伤。
她脚步继续,提裙上阶,可这次,并没有先前那般行进顺利。
微风撩起她鬓前一缕发丝,与此同时,“嘎吱”一声,屋内之人先她一步推开房门。
木门整扇被打开,视野毫无遮挡,钻进鼻腔的苦涩药味也更加浓烈。
宁玦站离她两丈远的位置,一身净白袍衣,腰间挂兽首扣浅蓝腰带,面色冷峻,隐隐不耐,似乎刚刚转醒,神情还带恹意。
他发丝未束,如泓铺散在身后,浑然自成一副无拘肆意的姿态。
掀起眼皮看向她时,眼底全是陌生,似乎在想,这人是谁?
白婳紧张提起一口气,还未来得及有所反应,躁戾的口吻斥声而出:“剑门无人了吗?几番挑衅,如今又派个弱女子过来,烦不烦?”
白婳被他气势相
逼,心脏慌跳不停,背后冷汗渗出,大气不敢出。
此刻,宁玦手里没执冷兵剑器,可他眸底直掠出的锐利锋芒,要比刀光剑影还要骇人。
白婳赶紧硬着头皮言报身份:“宁公子,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石邑乡的阿芃,先前在望月楼我们见过,当时你有收买我作丫鬟的意愿,要我回去等信,可之后我迟迟等不到消息,不得已主动上山寻来,为能留在公子身边做些努力争取。”
她言辞真切,将自己置于低位,捧高对方的同时,也想激起他的同情怜悯心。
宁玦目光依旧,不带温柔,落在她面庞上打量一番后,开口道:“样子有些变化。”
想到出发前,付夫人刻意在她脸上涂抹了黄粉,点上雀斑,白婳窘迫低下头去,那些准备都是掩护她低调上山的手段,经过汗涔涔的一路濡染,此刻她面上估计已成花猫样了。
白婳抬起手,用手背蹭了蹭颧额,低声回:“惹公子笑话了。这是脸上沾了污,净洗过便好了。”
宁玦视线如隼,盯着她上下审视,显然怀疑并未打消:“以你的条件,留在季陵大户人家做个丫鬟不成难事,为何执意上山找我寻罪受?”
白婳的说辞早早提前备好,当下回应不显匆忙,只管把楚楚可怜的表情演绎生动。
她施施然道:“回公子话,先前跟公子交易买卖的人牙子或许也提起过,我前一个主家是季陵做瓷器生意的李富户,因老爷对我存霸占之心,惹来主母吃醋忌惮,我被诬陷上莫须有的偷盗罪名,被变卖时名声并不好。不管偷窃还是诱主,哪一条都是大忌,如今季陵城里没有哪个正经大户人家愿意收买我,只有贪色之徒想趁机钻空子将我买回府中,方便行龌龊之事……”
说到这儿,白婳眼眶红红,一副委屈至极的模样。
她吸了下鼻,悒悒继续道:“我以为自己终究逃不过要进虎窝狼穴的命运,不成想公子正巧有意寻个随身丫头照顾起居,那日在望月楼见到公子后我便想,若今后能留公子身边,便是我最好的归宿,也是我极大的造化了。”
这番恳切言辞中,大部分是表哥他们编臆的,但也有些话语经由她自己的润色,更显惹怜的同时,也将宁玦捧得高高的。
她将他与贪色之徒完全割裂开,给予他正面高光的赞誉,皆是出于防备之心。
闻言,宁玦嘴角扬起一抹疏淡的笑,问道:“留在我身边,就不是入虎窝狼穴了吗?”
这句话将来一语成谶,可此刻的白婳只听出宁玦的松口之意,并认为自己演技天赋极高,于是佯作满眼敬崇地看向宁玦,目光坚定,摇头否认。
“自然不是,能留在公子身边,是我之幸事。”
宁玦:“这么肯定,你了解我?”
白婳鼓起勇气,回视过去:“初见公子,便觉面善,听闻公子是位执剑走天涯的侠客,心胸广阔,见识卓远,与那些只想风月事的凡夫俗子相比,自当更值得阿芃信赖。”
宁玦打量着她,笑意更深了些,但始终不达眼底。
他坐在门口檐下的一方杌凳上,揉了揉眉心,慵散开口:“再给我一个收留你的理由。”
“我手脚麻利,可以照顾好公子的日常起居,制馔的手艺也还不错,公子的一日三餐都可以交给我,我还识得一些字,可以帮公子念读籍卷……”
白婳绞尽脑汁,详述自己的优势,竭力为自己争取。
宁玦开口:“乡野丫头,识字的可不多。”
白婳垂头:“只是幼时跟村里的秀才读过几篇千字文,之后便没再接触过了。”
宁玦点点头,像是接受了这个解释,示意她继续。
可白婳已经想不到自己哪里还有更多优势了,难道要她不知羞地自夸容貌不俗?
她说不出口。
宁玦看着她:“所以,没有别的理由了吗?”
白婳手指紧蜷了蜷,声音嗡嗡:“自望月楼分别之后,我久久等不到公子回信,那人牙子眼见做不成公子的生意,便改主意打算将我卖给季陵城外一地主乡绅。听说买家是个年过花甲的白须鳏夫,有着非人的变态嗜好,前半年刚刚娶亲,可上月新妇便殒了命,我实在害怕,便偷偷溜逃出来,如今我与那人牙子已经交了恶,若再回去,恐怕是死路一条……”
诉声欲泣,哽咽潸然,美人抖睫一滴珠泪坠下来,得动容多少寻常男人的心肠。
可偏偏宁玦不寻常,心肠还硬。
白婳眼光流波地看着他说:“我已无容身去处,若公子不肯收留,阿芃唯有一死来保全最后的体面。”
宁玦闲睨着目光,开口着实有些无情:“在我面前寻死觅活,是讨不到好处的。”
白婳抿紧唇,脸色一时惨白。
宁玦歪着身子,好整以暇瞧着她,她反应越是生动,他越觉得有趣味。
“容我……再想想吧。”
白婳一愣,这是刚甩一个巴掌,又给一个甜枣吗?
她猜不透宁玦所想,先前也从未见过眼底不显露丝毫情绪之人,但管他三七二十一呢,能达目的便好。
两人安静相视,明明距离不远,中间却似间隔迷雾。
但她并不急于叫对方立刻卸下防备接纳自己,只要能够留下,便来日方长,她不愁朝夕相处间打探不到他隐秘的二段剑招。
宁玦斜睨着眸,作思考模样,默了半响未说话,而后毫无交代,直接起身往屋里走。
白婳目光随他移动,心头惴惴,跌入谷底。
宁玦目不斜视,将要与白婳擦身而过时,忽的面无表情示意道:“有话,进来说吧。”
好像向不见底的幽壑掷入一块石,久久未有回声,当掷投者将要放弃离开时,砸入清泉潭面的那声清脆噗通忽的绝传于耳。
这一声“噗通”,响在白婳耳畔,与她心跳同振。
望着宁玦离开的背影,白婳心头忍不住雀跃了下,只觉自己离完成表哥交代的任务更近了一步,于是毫不犹豫地迈出步伐,跟随宁玦而去。
眼下这一步,她迈得轻松,并不曾想到这会是影响她一生命运轨途的开始。
第6章 香腮俏靥
两日后,臧凡上山,帮宁玦把疗伤消痛的药材补买回来,顺便带了些荤食果蔬。
宁玦是个剑痴,生活自理能力不强,若无他偶尔照料,平日吃食怎么简单凑合怎么来,身体都要被糊弄坏。
要说雇个厨娘也简单,可宁玦毛病多,不喜生人打扰,先前他身边还有个信得过的小厮跟随,可人家几月前娶妻成了家,也不能再日日跟着宁玦居无定所。
厨娘不行,那就换个年轻丫头。臧凡认真想为宁玦寻个贴心人照顾,结果没想到这消息被季陵剑门那群人窥知后,竟妄图钻空子安插细作,想想便觉晦气。
一时寻不到合适人选,他不得不两头跑,虽说麻烦了些,但为了兄弟也无妨。
只是几日后他要替父亲外出走镖一趟,路程不近,最少一月才能回。不巧宁玦受了伤,那些剑门伪君子又对他忌惮深深,若他此时离开季陵,实在放心不下。
臧凡怀揣心事步入竹林,行走时无意侧目睨眼,注意到先前他与宁玦共同布置下的竹箭机关被人剪断了暗线,四处查看一番,又发现被剪掉的不只这一处,顿时警惕眯了眯眼。
他脚步加快,想找宁玦询问清楚,结果推门进屋还未来得及开口,目光先被一大桌热腾腾的饭菜肴馔吸引住,荤腥鱼肉,羹汤甜点,色香味全,应有尽有。
臧凡挑眉,心想——得,算他白惦记。
他没表现出多么意外,把带来的东西随手往桌几边沿一放,有些幸灾乐祸道:“背着我吃这么丰盛?又是绿萝村的李婶子过来给你做的吧,人家相中了你,想把自家女儿嫁给你,这是提前把你当女婿对待呢。”
宁玦正准备落座,闻言瞥去一眼,语气提醒:“我与李婶已经说清楚,你的嘴莫要再无遮拦。”
臧凡笑笑,完全把宁玦的小屋当自己家,简单洗了手后直接挨着他坐,边准备动筷边回复说:“哪那么容易说得清,那可是救命之恩,人家想将女儿以身相许,合情合理啊。”
宁玦垂眼:“恶痞霸女,换做别人,我也会救。”
臧凡耸耸肩,不与他再说这个,他目光瞅准摆放在桌面最中间的那道酥骨鲫鱼,香味勾馋了他这么久,这第一口势必要进他的肚子里。
宁玦眼尖,见状抬筷横伸一挡,行云流水阻了臧凡的动作,而后迅疾反应,先一步夹到鱼腹中间最鲜美的那块肉,吃进嘴里。
臧凡表情滞愣了下,哼气发作道:“宁玦,不是吧你,一块鱼肉也至于与我争个先?”
宁玦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将鲜美鱼肉咀嚼咽下,回应说:“我先尝过,你再吃。”
臧凡失语:“你这……什么臭毛病。”
宁玦未予回应。
不管如何,这口福到底是沾着了,色香味美,不负所望。
臧凡满意眯了眯眼,咂舌点评说:“肉质可真鲜,酸辣入味,骨刺酥软,不过和李婶以前的做法手艺不太像,她又进步了许多啊。”
宁玦问:“过了及格线?”
臧凡不吝称赞,肯定道:“那绝对啊,就这道酥骨鱼,手艺比望月楼的大厨都不差多少的,简单的鲫鱼食材做出这样不一般的风味,李婶不愧是李婶,我再尝尝别的。”
宁玦“嗯”了声,浅淡微笑了下,神容短暂闪过一丝不易被察的得意之色。
臧凡注意到,不理解,他夸李婶手艺好跟他有什么关系,难道是真想给人家做女婿了?
他一边大快朵颐,一边饭菜堵不住嘴:“要我说,你干脆直接花钱雇李婶儿每日晌午来给你做顿饭吧,到时你多给人家些银子,好补偿上山来的脚程功夫,这样你能吃得好些,伤势也能尽快恢复,我离开季陵也放心。”
宁玦夹菜动作一顿,抬眼道:“花钱雇厨娘?”
臧凡点点下巴,边嚼边吃:“人家有这手艺,还对你感着恩情,不雇她雇谁?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宁玦回忆起来。
那日,她确实曾哭得梨花带雨,言辞恳请低诉着如果肯收留她便是再造恩人之类的话。
有手艺,又怀恩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