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她 第9节
白婳收回手,肃着面孔站起身,转过身子准备迈步,身后却再次响起一道压抑的闷哼,她像被人点了穴道,脚步灌铅沉重,如何也迈不出去。
怪她不合时宜的心软,与不自量力的正义感,她确实做不到见死不救。
她劝说自己,如果宁玦真的今晚出事,明日臧凡过来岂能饶了她?她是为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做周全考虑,所以才会施以援手,并非好心泛滥。
这个理由勉强说服了她。
白婳叹喟一声,重新靠近,弯腰扶上宁玦未受伤的那只手臂,尝试将他搀扶到床上去。
宁玦勉强配合一二,白婳用力拽动,总算扶他坐下。
一番折腾后,再看他右臂,伤处位置已经渗出鲜红的血,将单衣都浸透。
白婳嘴唇微抿,昏晕的感觉再次袭来,她赶紧错开眼,不去盯看,缓了缓才恢复正常。
想到昨日帮宁玦上药时,他交予自己的药瓶通体釉绿,药粉粉白,想来那便是有舒缓治愈功效的对症药。
白婳记得那药瓶的特征,连忙跑去置物架前寻找,很快锁定目标。
她拿着药瓶跑回床边,忍着见血的头晕心怯,小心翼翼用剪刀把宁玦的右边衣袖剪开。
伤口触目惊心,明明昨日上过药,包扎过,可此刻看上去可怖更甚,腐肉泛白,血水黑脓,明显比昨日要严重得多,可才短短一天,何至于恶化至此?
她困惑不解,可来不及思考那么多,宁玦脸色愈发苍白,唇都在抖,她想尽快缓解他的痛苦。
手执药瓶,瓶身倾斜,药粉将要倒出时,宁玦却遽然掀开眼皮,艰难挪身闪躲开。
他视线紧锁着她,好像恢复了些思绪清明,紧接声音绷着,质问道:“你做什么?”
白婳指尖微抖了下,
听出他语气的不满,赶紧解释误会:“公子昏晕倒地,旧伤复发,我听到动静前来问询,见公子已无清醒神志,我不通医理,不知如何应对,便想帮你重敷昨日的药粉,好减轻公子痛苦。不信你看,是这瓶没错吧?”
宁玦垂目,张手。
白婳会意,赶紧配合着将手里的釉绿冰裂纹药瓶递过去。
可他看都没看,直接合指将药瓶紧握在手心,不让她再碰,之后阖目拧眉,不悦开口:“自作主张。”
白婳心头一凛,垂下头去,不敢言语。
先前一直是臧凡对她排斥为难,言语不善,而宁公子一直宽和待她,从未说过如此重话,白婳一时无法适应,何况她是好心救治。
就刚刚时刻,她全无一点窥私心思,只紧张想着快些救人,结果吃力不讨好,不被感谢反被牵责,心里当然不舒服。
心中委屈,嘴上还得满怀歉意:“阿芃知错,以后不敢再不经由公子同意,擅自作出僭越之举。”
宁玦没有继续责难,垂下目,尝试蜷动右手五指,却觉钝钝的无力麻木。
他叹口气,略显颓然:“帮我把架子二层左边数第三个瓶子拿过来。”
白婳迟疑了下,依言照做,走到木架前,按他所说找到药瓶,回头确认问道:“是这个月白釉瓷瓶吗?上面刻着花卉纹。”
“是它。”
白婳将药瓶带回,递给宁玦。
宁玦左手接过,看了眼,稍微倚正身子,准备自己上药,但动作明显迟拙不便。
白婳见状,想主动帮忙,可她刚被言斥,此刻心怀顾虑,担忧冒然请示会被宁玦厌烦,这样于她计划不利。
她正陷入纠结,这时候,宁玦那边又出现状况。
不知他何处闷痛了下,眉心立刻蹙起来,痛苦弯下腰时,手腕自然偏离,药粉倾撒而出,只有不到一半撒到伤口处,剩余的全部沾污到被褥上。
白婳看不过去,反正她正想加强丫鬟身份的信念感,此时实践当为妥当。
她双手伸前,作诚意模样:“公子,药瓶给我,我来吧。”
宁玦没应也没否,太阳穴边乌黑的鬓角下已经疼得浸出细密的汗来。
白婳大着胆子,利索地从他手里把药瓶夺过去,也不说话,径自凑近,动作小心翼翼的在其伤处匀撒药粉。
宁玦随她了,阖闭上眼睛,自调呼吸。
药要涂三遍,每次还要间隔同等的时间,大概过去半个时辰,白婳手腕微酸,终于帮他完成了最后的包扎步骤。
看着手中的白釉药瓶,白婳随口一问:“公子,今日这药你确认是管用的吧,昨日用了那绿瓶里的,你的伤势不愈合反而加重,万一这瓶再不行……”
“这次没错。”
宁玦简单解释了句,面上显出疲意,他躺回榻上,准备歇息。
白婳原地不动,琢磨着他这个回答,脑子有点转不过弯来。
‘这次没错’的意思是,上次错了?
并且他是知情的,又在知情的前提下故意用错药,致使伤口腐烂,受这么大的罪……
可为什么呢?
白婳不理解,觉得哪里蹊跷,又分析不出来原因。
此事与她帮助表哥偷窥宁玦剑招一事并不相关,她似乎没有探究清楚的必要。
怀着复杂心事,白婳目光移回榻上,此刻宁玦的胸腔已经慢慢平复下来,呼吸平缓,她想伸手再去探探他额头的温度,却胆小不敢,只好作罢。
犹豫片刻,她起身寻了块干净的毛巾,倾身帮宁玦擦拭额头和鬓角的汗珠,自认这是丫头该做的合乎身份的事。
宁玦没反应,睡去得极快。
白婳叠好毛巾,扫净药粉,又将刚刚拆下的带血纱布收拾好,准备顺道一齐带走扔掉。
她转身,刚走了两步路,身后突然传来气息虚弱的一声——“谢了。”
语气很平淡,音色却清冽,像月夜里泉水的叮咚,回荡在昏暗的卧房里,激起的涟漪与月光隔窗呼应。
宁玦没睡着……
白婳诧异回头,见宁玦不知何时侧过身来,此刻目光与她相对。
她一紧张,忙摆手回复:“不,不用,都是我应该做的。”
本应见好就收的,但大概是宁玦的那声道谢给了她勇气,白婳没忍住,故作轻松多问了句:“公子,我刚才……算表了忠心吗?”
若能这样通过第四关的考验,便不枉她辛苦折腾到后半夜了。
宁玦对她弯了下唇,很浅的程度,眉眼外露温和,可口吻却带上狠厉:“今夜之事,胆敢说出去,我不饶你。”
江湖上传言喜怒无常,情义寡淡的冷面剑客,到此刻,白婳心头才有骇然实感。
她赶紧点头,诚意表态:“不会,我保证出了这道门,就将今夜的事忘得干干净净。”
宁玦肃着面目:“以后不经我允许,药瓶勿再乱动,不然碰到毒药,小心丧了小命。”
白婳又被恫吓,低眉怏怏回应:“是,阿芃记住了。”
宁玦敛了威厉姿态,语气恢复平和:“木架上那鼎铜雁香炉,你拿出去燃上。”
白婳闻他所言,回头看了眼,寻到香炉,却不解其意。
宁玦道:“满屋都是难闻的血腥味,你若闻不惯便点上香炉,苏合香安眠。”
白婳有些意外,喃喃回:“多谢公子。”
宁玦言毕,平躺回榻,这回是真的准备睡下了。
白婳抱着香炉蹑手蹑脚退出房间,把门关好,之后心有余悸躺回自己容身的小榻上,闭上眼,还是久久难忘宁玦肃目警告她时的寒凛眼神。
原本,经过前两日的相处和谐,她单方面认为宁玦性情温和,不难相处,与表哥所言不符,甚至还存侥幸心理,自恃貌美之色,猜想宁玦对自己宽和友善可能有怜香惜玉的成分在。
可现在清醒过来才明白,先前她本本分分,只是未真的惹到他。
他有秘密,有逆鳞,是个危险人物,尤其冷眼看人时,给人的压迫感极强。
任务艰巨,道阻且长。
今后,她不能再有半分的松懈,只盼早日探得他剑法的秘密,好与表哥尽快相会。
再次辗转,睡意浅淡。
白婳喟叹一口气,起身轻拢衣衫,趿上鞋子走到桌前,点烛将铜雁香炉引燃起来,重新躺下后再次酝酿睡意。
少顷,鼻息间隐约嗅到淡淡的清雅香味。
其实她觉不出自己身上沾染了血腥,但这缕甜香还是帮助她稳下心神,慢慢地,安心睡去。
第9章 自证忠心
翌日早,白婳殷勤为宁玦准备早饭,想趁热打铁,借着昨晚疗伤时的接触,进一步把好感度往上刷一刷。
她亲手包了一屉馉饳,鲜肉小白菜作内馅,又熬了养胃的银耳桂圆甜粥,食材还是臧凡昨日带来的呢,正好她拿来借花献佛。
宁玦从浴房洗漱出来时,白婳正将餐食摆放桌上,注意到来人,她抬头对宁玦笑了笑。
碗筷放好后她便准备退下,脚步正要迈动,听到一句——“一起吃吧。”
宁玦眼神没往她这边瞅,可话却明显是对她说的。
前几顿,她一直恪守丫鬟本分,自觉不上桌,宁玦也未主动邀请过,她便默认了这种主仆相处模式,虽有身份落差带来的不适应感,但她没那么矫情,主动克服,放下矜贵,也没觉得屈辱或委屈。
眼下他突兀提及,白婳有些困惑,原地迟疑未动。
宁玦视线落定,又说了一次:“以后都一起吃,不必回避。”
白婳懵懵点了点头,依言照做,与宁玦面对面坐下,想到自己还没有碗筷,又出门跑了一趟,重新落座后两人都未继续言语,闷头享用热腾腾的鲜肉馉饳。
气氛过于安静,咀嚼声都被放大数倍。
白婳慢吞吞用汤勺舀着馉饳汤,边喝边掩饰着向前偷瞄几眼,宁玦慢条斯理,用食动作不紧不慢,似乎对她的手艺还算满意,一碗里面总共八个馉饳,他已经吃到最后几个了。
白婳想刷好感度,尽快得宁玦信任,于是鼓起勇气,主动关切道:“公子伤势如何了?”
宁玦没有抬头,回她:“已无碍。”
那么重的伤,岂会愈合神速……这显然是宁玦不想与她讲实话的敷衍说辞。
白婳没有追问,只嘴甜关怀一句:“馉饳和甜粥都是好消化的,适合养伤之人食用,公子一碗够不够吃?若不够的话,阿芃再去为你盛来一些吧。”
这是她的小心机。
方才盛碗时,她刻意给宁玦盛了不够一个年轻男子寻常饭量的馉饳数目,目的就是想他回碗时可以主动与她说话,或叨扰,或支使,只要不是无动于衷把她当做透明人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