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她 第97节
荣临晏浑身散发低气压,门徒们纷纷为其让路。
他上了车,与付威一样,率先检查了铁栏杆的断裂处,而后目光落在角落里的水囊上,那是他先前叫白婳拿给他的。
荣临晏拿起来,放在掌心掂了掂重量,确认里面还有不到三分之一的水量。
由此推断,宁玦逃离的时间,大致是在越过溪河不久后。
但破玄铁坚笼……徒手?绝不可能。
荣临晏问付威道:“青影剑在何处?”
付威恍惚一愣,匆匆慌慌下车,直奔载装锅具粮食的推车方向,靠近后赶紧弯身翻找,很快将包裹着灰褐麻布的青影剑掏了出来。
他举剑高呼:“堂主,青影还在,宁玦没寻到武器!”
荣临晏眉头皱得深:“没有武器,他如笼而出……怪哉怪哉。”
白婳将一切看在眼里,目光最后落在青影剑上,怪不得先前她几分暗中搜寻都未找到,这么偏的地方,恐怕连公子都想不到。
付威怕宁玦杀个回马枪,把青影剑抱在怀里向荣临晏走去,显然不会再藏回原处了。
荣临晏与付威交谈两句,声音不大,加之议论嘈乱,外围根本听不清。
白婳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除去与门徒表现出一样的惊讶困惑,始终不发一言,不进一步。
荣临晏却找向她。
“婳儿,你是最后见到宁玦的人,他有没有与你说什么?你仔细想想,可否有什么可疑之处。”
白婳配合回想,神情认真,而后回道:“不知算不算可疑的地方,我送水时,他态度很不好,要我滚,我心里害怕,依着表哥的吩咐将水放到一边,叮嘱两句,没与他交流几句就下车了。”
荣临晏敏锐问:“婳儿在车厢里面待的时间不短,全程与宁玦只说了一两句话吗?”
白婳回复自然,不显丝毫慌张:“宁玦的脾性叫人捉摸不透,但显然不是好脾气的主,哪里会愿意配合我。时常是我问一句,他半响回一个字都是好的,故而对话进行艰难,只一两句对答便要费尽功夫。表哥与他交流过,应知他待人的漠然态度,还有付威副堂主,对此也应深有体会吧。”
荣临晏多疑,还在琢磨。
付威大大咧咧抢先搭腔,连忙点头认同附和:“对对对,表小姐说得正是呢,宁玦那个死样子,跟他说话半晌憋不出一个屁,若非为了剑堂大事,我才懒得去搭理他。”
荣临晏瞥过付威一眼,叹了口气,开口表态:“是,与他交流的确费事,婳儿,你再好好想想,与他最后相见时,当真未觉疑点吗?”
白婳肯定道:“没有,若有的话,我岂会相瞒表哥。”
荣临晏只好作罢,停止探问,同时,眉目更显忧忡:“若宁玦真能仅凭内力折断玄铁坚笼,我们擂台遇上,剑堂岂有胜算?”
此话一出,他身边的付威,以及剑堂徒众们,纷纷面露泄气之色,好似一番奔波辛苦全然白费,一切努力筹谋都付之东流。
白婳适时出声劝慰:“宁玦之志,或许不再庙堂,表哥擒他,是为确保万无一失,但从始至终我们都不确定,宁玦到底会不会登擂成为表哥的竞争对手,若他真的志不在此,我们便是杞人忧天。未知的事,多想无益,已经走到眼下这一步了,表哥该做的当是沉下心思刻苦习练剑法,除了宁玦,难道整个大燕就没有其他剑术高手了吗?与其将关注点放在对手身上,不如只关注自己,以不变应万变,才不会受制于人。”
若是先前,白婳不敢这么劝,因她拿不准公子的决定与选择,但现在她知道,公子新得了剑圣死因的线索,此事在先,任何事都得为其靠后。
他当下不与他们一道回季陵,等之后事毕再折返,根本来不及。
所以,若她猜想不错,公子根本不会现身大将军王的擂台上,而表哥做的全是无用功。
白婳话音一落,喧哗声立止,周围陷入一片异样的寂静,无人言语。
门徒们面面相觑,似乎觉得这话有理,纷纷思考自己跟随堂主远道奔忙这一路,究竟是为了什么?就算铁笼真的困束住宁玦又有什么意义?
身为江湖正宗剑门的剑客,想获得声名荣
誉的手段不是勤学苦练,光明正大去拼去战,而是背后施诡计,如此,还有颜面自称是名门正派吗?
思及此,一股汗颜感直涌心头,有几人已经低下头去。
付威瞠目看着白婳,为她能说出这番话感到惊讶,实话当然是不顺耳的,他们一直以来看破不说破,但心里难免犯嘀咕,担心堂主会执拗走了偏路,如今表小姐出言提醒,付威后知后觉意识到,她的确是发起劝言最合适的不二人选。
江湖之外,亲缘以内,甚至还可能是未来的堂主夫人,故而由她去劝,当然最有立场,也最有作用。
付威挑眉偷瞄荣临晏的反应,见他睨眸沉默,始终没有反应,心里直打鼓,甚至胡思乱想,怕堂主因当众被下面子,生气失态,迁怒于表小姐。
如果堂主负气之下真的动手教训,他虽不能失敬与堂主对打,但替表小姐挨巴掌总是可以的吧。
可付威等了又等,脸颊上紧绷的肌肉都发抖了,这巴掌也没有下来。
荣临晏抬眸有了反应,付威忙不安地捏了把汗,而白婳在前与其对视,神色一派泰然。
一声哂笑从荣临晏喉咙里溢出,他神情上没有任何的愠恚恼怒,片刻后,只发出一声无奈的哂笑。
紧接,叹息道:“表妹说得对,身为江湖正道剑客,行事该光明磊落,我贪心好进,带着门徒们远道犯险又闹成一场空,实在没有尽到剑门带头人的责任与义务。当然,我用计不当,也未成好的示范榜样,所以我决定,当即卸下归鸿剑堂堂主之任,正是交由副堂主付威接管。之后,我会严于律己,规束言行,若之后登擂能得大将军王赏识,一定尽我所能帮扶剑堂发扬。付威,你也表态说两句吧。”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骤然升任堂主的付威,还未完全消化心中的窃喜,突然被点到名,他哪里能理顺措辞。
于是干脆简而言之:“堂主放心准备登擂的事,我一定为发扬剑堂,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荣临晏拍拍付威肩头,简单的交接口头完成。
白婳没有再说什么,人群挤在一起空气都污浊,她退出去,透口气。
没过一会儿,荣临晏过去寻她,单独与她叙话。
白婳先道:“其实刚刚,我没有指责表哥的意思,表哥何必冲动舍了这堂主之位?”
荣临晏坚持:“既然做错事,就得付出代价,这很公平。我始终坚持行正道的道义,若不慎出错,需得及时止损,对下有所交代。婳儿刚刚的一番话叫我清醒,先前,的确是我走了弯路。”
白婳不知他是否是真的听进去了,念及两人有表兄妹的亲缘关系,白婳的劝言全部出自真心。
“表哥能这样想,我便放心了。我始终觉得,就算世间有再厉害玄妙的剑谱,那也只是工具而已,最后人剑合一能发出怎样的威力,关键还要看执剑人。表哥,我们踏踏实实走自己的路,哪怕事与愿违,无论是你还是剑堂的众徒众,大家都是能挺直腰杆的,江湖人士,岂能怕输。”
荣临晏看着白婳,这么近的距离,他却突然心生一股陌生之感。
只不过三月未见,她却已经不复从前,显然见识远了,胆量大了,甚至,两人身份颠倒转变,竟轮到她为他规训人生大道理了。
荣临晏一方面觉得这样改变是好事,一方面又私心更喜欢从前,白婳事事依赖他的样子。
他言道:“好了,我们什么都不要再想,抓紧赶路归家。你不知道,自你走后,你姨母都念叨你多少次了,小尤这丫头最吵闹,日日囔着盼你回来。还有我,人在季陵,还要躲着藏着,伪装成和你一道离城,不能现踪影,有家不能回。这么久了,我实在想念娘亲亲手做的那碗素面的味道。”
“表哥想家了。”白婳微笑说。
表哥想家,她又何尝不是呢。
然而她的家,如今只存在脑海里,她日日想,夜夜思,却再也等不到与双亲团圆的那一日了。
想到什么,白婳周密询问:“姨母,还有表姐她们,都以为我们是回京歧探亲去了,如今我回去,要如何应付,表哥与我对一对口风?”
“放心吧,应付的话我都替你想好了,回去后我们保持口风一致,他们不会起疑的。”
“好。”
荣临晏以为白婳有此一言,是因为在担心别的事,他唇角弯了弯,语气更温柔几分,补充道:“婳儿放心,你上过岘阳山的事不会走漏风声的,家中只有我与父亲知晓送你上岘阳山的计划,我对你的心意不变,而父亲更明白你为我做的牺牲,绝对不会反对我们的。”
白婳一愣,知他是误会了,忙摆摆手解释:“我没在想这个,先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暂先将婚事放一放,表哥专心习练剑术,专注为登擂做准备,正事重要。”
“娶你不是正事吗?”
荣临晏看着她,唇角弯起的弧度放下来。
他再迟钝也察觉到了白婳的变化,先前她似一朵专属于自己的解语花,温柔备至,体贴入微,全心全意对他。
每每他提及婚事的推进,都能明显在白婳眼中看出欢欣愉悦的真实情绪,她也盼着能嫁他,而如今再提,她眼中不显光彩,只有言辞退拒。
荣临晏急切确认问她:“婳儿,你与我说实话,你是不是……不想嫁我了?”
白婳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她完全没想到,表哥会突然问得这么直白,心跳都紧张得落了一拍。
她费力琢磨该如何应对,玩不转手段,她只好老老实实道:“表哥,实话讲,我现在确实是不想的。眼下开擂在即,我只盼表哥能顺利登擂拔得头筹,入仕得贵人赏识,之后助我兄长解囹圄之困。待我与兄长团圆,心中悬着的重石落下,再着手去想我们的婚事事宜,好不好?”
没有变心,只是救兄心切,这样的说辞虽是拒绝,但叫人并不是难以接受,且她说的,都是人之常情。
荣临晏点点头,答应她:“好,先救澍安兄,我还等着在我们的喜事上,能跟澍安兄好好喝上一杯呢。”
白婳展颜,笑意应对,但这笑意只在表面,并曾到达心底。
她说了谎,但对荣临晏也谈不上有多少愧疚。
当初,是他亲口求她为他上岘阳山,色。诱旁人,更是他亲手将她推远的,如今再想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重新拉回来,哪有那么容易?
就如牵线放风筝。绳子越拉越长,风筝越飞越远,你以为你手握线轴,能够将风筝随时凭心意拉回,可难免有绳子折断,风筝随风飘远,无影无踪,再也回不来的情况发生啊。
如今,她就是那只不再被绳线束缚,自由自在向远处翱飞的风筝。
停在哪里,何时停,从此都由她自己说了才算。
……
到达季陵后,白婳重新住进荣府里,熟悉的院子,花草盆栽换了大半,熟悉中透着陌生。
想着进府后要应对各种关切询问,白婳提前与表哥对过口风,提早将应付的说辞背熟于心,生怕台词不熟会出言语漏洞,不慎露了馅。
然而,真实见面的场景与她想象的不同,姨母和两位表姐对表哥的思念与关心,远超过对他们探亲行程细节的好奇。
白婳先前的担忧与不安有点成笑话的感觉,因为整个荣府,只有小尤一人围在她身边,追问关切个不停。
但也无所谓了,白婳已经不再如从前那么敏感缺爱,总想着如何讨好姨母,自欺欺人地想要在她身上寻找与母爱类似的慰藉。
但母爱从来都是独一无二,独属于自己子女的,如何能有类似?
从前她放不下,但现在,公子的心胸敞阔同样带给她领悟,她已经能够坦然接受爹娘死亡的事实,同时愿意相信,他们是化成了天上的两颗星星,永远恒久地陪伴着自己。
还有,有小尤在真好。
被她追
问个不停,那些拗口的台词都不算白背,白婳回答得嗓子都发干了,却一点不觉得不耐烦,相反的,被亲近之人关心的感觉……让人很心安,真的有种,回家的感觉。
白婳一边继续回答小尤的问题,告诉她如今京城流行什么新的服饰衣样,从前认识的哪家贵女早成婚有了胖娃娃,一边思绪不由发散,忍不住挂念起宁玦来。
不知此行,他是否会有危险,幸好有陈复九秋等人相帮,或许人多力量大,事情会好办些呢。
她在季陵,不知与他们相隔多远,帮不上忙,当下能做的,只有为他祷告祈神。
盼他一定要安然无恙地回来,她等着与他团圆。
第76章 是想他了
开擂在即,荣临晏日日宿在剑堂,勤习苦练,将白婳交予他的剑式图谱逐张认真钻研,力求增功突破。
几日见不到儿子,荣夫人忧虑甚深。
她差人唤来白婳,含笑暗示她可以亲手准备一份饭菜食点,带去剑堂以示关怀,反正她将来是要嫁进荣府的,现在去剑堂露面不算失礼。
白婳心中不愿,可当下她与贴身侍女小尤还住在荣府,身不由己,只得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