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与她 第122节
面对旗鼓相当的劲敌,谁也没再保留功夫,都是拼尽全力,争抢那能挥下致命一击的难逢时机。
宁玦有进有退,不骄不躁应对。
他早认出来,纪甫坤没用拳法,反而刻意执起了孤月剑——他送给白婳的那一把。
夫妻剑,夫妻剑,纪甫坤先占了孤月,现在又要从他手里要到鸿雁,原来是为了凑对。
想到这儿,宁玦心里不由泛起一阵恶心,剑锋冲前劈下来的力道愈发凶狠,剑剑要命。
“不亏是得你师父真传。”
“废话少说!”
细雨如丝,继续稠密斜落,将四周梅树枝桠冲刷,将脚下厚实的土壤浸透,也将在场所有人的衣衫都打湿。
宁玦额前沾碎发,眉峰很浓厉,睫上挂雨,瞳眸之下却有熊熊烈火在燃。
臧凡安排九秋蹲身躲在坟茔土包后面避险后,分身上前正要帮宁玦出手,抬眼看清他的表情,怔愣间想到,这是自他相识白婳秉性变得柔和后,久违外露出的,凛凛杀意。
第99章 如隔三秋
天幕愈发暗了。
雨势渐大,刀光剑影和着雷声轰鸣,将墓园上下搅得不得安宁。
宁玦衣衫几乎全部湿透,雨水自眉骨滚落,在眼前形成一道雨帘,然而即便如此,依旧挡不住宁玦眸底外射出的凛冽寒光。
他沉着运用孤鸿剑法的后段招式,致力发挥出剑法的最大威力。
在继承师父师祖的剑式基础上,他又叠加上自己融会贯通的自创,剑锋更锐,剑式也更多变,而纪甫坤从未领略过,执剑相对,慢慢吃力。
他知自己先前是小看了宁玦,接连迎其致命攻击,只靠用剑恐怕不敌,于是干脆舍剑用拳,使出自己看家的本领。
此举,正中宁玦下怀。
纪甫坤不知他衣袍下面穿着鱼鳞护甲,寻到机会出手便毫不留情地打下致命一击,然而甲片由精铁打造,金丝相连,轻松卸了这一拳挥来的力道,充其量只伤到宁玦三分。
而纪甫坤自己就没那么好受了。他一拳用了十足力道,未伤宁玦多少,却反被尖锐甲刺穿透掌心,咬牙拔出时血肉模糊,在宁玦衣袍上印下血淋淋的掌印。
他大吼一声,气急败坏,眸底血腥森森。
宁玦趁其狂怒冲动,挥剑去扼他喉咙,纪甫坤后退闪避,站定后松拳成爪,紧眯眸子,死死盯住宁玦的喉咙,似要击其薄弱处,与他胜负一决。
赤手空拳对尖锐利器,本就不占优势,加之宁玦武功几乎与他相当,年纪轻轻体力更强他许多,长久对阵之下,纪甫坤愈发有心无力,非但找不到宁玦的疏漏,自己反而出差池,宁玦瞅准时机,瞄准破绽,剑光寒光一闪,从他肩胛直直插进去。
血腥蔓延,胜负已分。
群龙无首,纪甫坤带来的死士见大人被伏,也无了最开始的锐气,相继被陈复、臧凡擒拿捆绑。
纪甫坤躺在泥里,元气大伤,他呆滞望天,不管顾宁玦在侧,喃喃自言自语道:“师父……我还是习惯叫您师父,如今孤鸿剑法被一后辈发挥至此,若您在天有灵,定然十分欣慰吧。只是您老能瞑目安息了,我却始终郁郁不得解,为何您就如此偏心,待我如此不公。我是习剑天赋不如师弟,得不了鸿雁剑我压根不在乎,可为什么连师妹您都要从我身边抢走,坚持许配给司徒空!我不甘……不甘……”
雨水混着泥水与血水,将纪甫坤浑身打湿。
他躺在泥泞的水洼里,整个人奄奄一息,耷拉着眼皮,又如落汤鸡一般狼狈。
宁玦在旁冷漠看着,片刻后走上前,略低身,口吻沉重:“你嫉恨我师父,蓄意报复,当年在大将军王府上筵席间,是你下毒毒害了他,或许我师父早已认出了你的双面身份,但面对他曾经的大师兄,我师父并未有多少防备,却不料,你当真要置他于死地。”
纪甫坤大笑,有气无力,笑意森森。
笑罢,他竟那么随意地承认了:“是,我就是要他死。凭什么我想入仕,师父便百般阻挠,甚至以断绝关系相逼,而几年后司徒空搭上段刈的关系,加入绣衣卫,真正做了朝廷的鹰犬爪牙,师父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再劝拦?我咽不下这口气……司徒空该死!可是师妹她……”
纪甫坤扼腕一叹,目露悲意。
“她是研药的高手,段刈多事,竟叫她检验尸身。她顺着蛛丝马迹,知晓了我就是当年的下毒之人,昔日师兄妹的情谊叫她两难,她恨我、怨我,却无法向我复仇逼命,于是便选择结束自己的性命来解脱,顺便也报复了我。撞棺而死……她得多痛。”
宁玦闭上眼,胸腔起伏,情绪难控。
随着纪甫坤的讲述,他很难不去想象师娘最后撞棺而死的悲痛画面,好像身临其境般的真实,他想做些什么,然而无能为力,只能旁观。
心情无比沉重。
纪甫坤絮叨喃喃,如同疯魔了一般:“絮儿在此冷冷落落陪了司徒空两年,够久了……只差拿到鸿雁与孤月,我们双剑合璧,契约盟定,便可到地下做成一对鬼夫妻了。”
宁玦忍无可忍,挥剑上前,想将人原地诛杀。
想到婳儿下落仍旧不明,他压抑怒气扥拽起纪甫坤的领口,扼着他喉咙问话。
“婳儿被你劫到了何处?说!”
纪甫坤笑笑,浑身唯独还有笑的力气:“你拿什么威胁我,杀了我吗?那尽管来就是。你不知道,我心里多么迫不及待地想与絮儿黄泉地底重逢。”
宁玦知他在意什么,故意言语刺激他:“你为一己私念,擅自牵挪我师娘的坟茔,打扰亡者,真是卑鄙不堪!你意欲与她合葬一处,更是痴心妄想!纪甫坤,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就偏不叫你如愿。就算师娘的棺椁被你藏得再好也没关系,只要把你尸身大卸八块,每块丢给野狗叫它们分开啃食,你遗骸不全不得入地府,进不了轮回,更见不到我师娘。若地底真有黄泉世界,我师父师娘在那边一定依旧做着恩爱夫妻,至于你,烂臭无人闻。”
“你住嘴!”
纪甫坤果真被激怒,脖子僵直梗着,太阳穴隐隐凸起的青筋似在抖动。
但很快,他心绪平复下去,躺在泥水里,毫无起伏地开口:“她死了,被劫来时不听话,吵吵囔囔,我不耐烦地轻轻一掐她的脖子,没想到……”
宁玦当然不信,剑鞘用力抵在纪甫坤喉前,叫他窒息喘不过气,威胁他回答得老实些。
被放开后,纪甫坤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但口径与先前一致。
“为何不信我,我说过了,她已经死了。”
“你撒谎,那是人质,你保命的筹码,左相处处谨慎,难道今日没为自己留条后路?”
正因顾及婳儿的安危,哪怕宁玦对纪甫坤千恨万恨,此刻都忍着没有立刻杀他。
纪甫坤仰头哂笑:“你说的不错,但先前我并不知你的孤鸿剑法已经参悟到这般水平,毕竟荣临晏从你那里偷师,勤学苦练几个月,仍是练了个四不像,结果没想到,你是扮猪吃老虎,竟真的连我都骗过。我承认自己轻敌,赴约之前始终将你低估,不然,我当然会给自己准备后路。”
宁玦由开始时的全然不信,慢慢变得有所迟疑。
“你……”
话音未出,先前被宁玦派去搜索附近村庄的小队兵马正好赶回。
他们传信道:“宁公子,附近几个村落我们挨家挨户全部排查过了,未见白姑娘踪迹,也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纪甫坤大笑,那么得意,像是间接完成了复仇一般。
宁玦看着纪甫坤当下的疯模疯样,心底好像骤然裂开了一个深深的罅口,无限的恐惧从里面蔓延而出。
他杀心起。
陈复见势不对,连忙从后拉住宁玦,及时劝说:“白姑娘不一定出事,你别上他的当,他就是在故意诱你杀他,诛杀朝廷命官,便是公然践踏大燕历法,纵然你无所谓,可是白家呢……”
宁玦终于冷静下来,浑身外散的戾气慢慢减淡。
他盯着纪甫坤疲惫的浊目,强迫他与自己对视,而后一步步击穿他心底的防线。
“你一心求死,自称想与师娘团聚,可是扪心自问,你真的有脸去见她吗?你杀了她的丈夫,逼得她自己也活不成,如此,她是再视你为师兄,还是不共戴天的死仇?至于师祖,你更不敢见吧,你不仅辜负了他的授业之恩,还恩将仇报毒害同门,甚至活生生逼得他唯一的女儿含恨自尽。若真有黄泉路、奈何桥,他们见了你,只会一个个地向你扼喉讨命。”
话音落下,周遭死寂,除了雨声风声平添凄冷,无人发出一丁点动静。
宁玦陡然起身,拿起孤月剑,当着纪甫坤的面,往头顶上方掷去,随后挥出自己的青影剑,将孤月斩断成两段。
“不……不要!”
纪甫坤连滚带爬起身欲阻,浑身淌着泥汤也浑不在意。
宁玦轻易避开他的冲撞,后退叱声:“青影之利,更出双剑之右,即便你拿到了鸿雁剑又如何?如今孤月已断,你再也凑不成双,圆不了你那龌龊的地府梦了。”
纪甫坤再也笑不出来了。
他膝盖软下,狠狠跌坐地上,似被抽去了全身的力气。嘴角跟着落下弧度,垂目若有所思,只是旁人都猜不透这瞬间他到底在想什么。
是悔不当初,还是执迷不悟?
无人知晓。
纪甫坤仰躺在地,喘息渐变微弱,他没有继续言语回击宁玦,抿着唇,像是无话可说,也像再无力气说。
缓了半响,才艰涩出声:“那丫头现在还没死,可如果你再迟些找到她,便说不准了。”
“她在哪!?”
“杀了我。”
或许早在师娘自尽那日,纪甫坤便不再留恋于世,这么多年朝堂弄权,不过是过傀儡日子,支撑他活下去的唯一动力,便是凑齐双剑,合墓共葬,期盼来生。
然而刚刚,宁玦亲手毁了孤月剑,彻底将他心里残存的念想碾碎。
纪甫坤再无求生之念,一心向死,没了软肋,自然无人能撬开他的嘴。
宁玦拿他没有办法。
……
雨势越来越大,坠落各处。
涤荡刀锋,洗濯寒刃,同时也冲刷着墓园斑驳的血迹。
宁玦伫立原地,久久未动。纪甫坤已经彻底闭上眼了,一副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却唯独不肯配合说出白婳下落的样子,不仅叫宁玦恨不能活剐了他,更叫跟随宁玦同来的其他人直恨得牙痒。
陈复:“公子,墓园附近一览无遗,根本藏不住人,白姑娘大概不会在此地周围,不如我们兵分几路,分
头搜找,这样找到的可能性会大很多。”
怕是来不及了……
纪甫坤刚刚的提醒,一定不是随意唬人的。
婳儿当下肯定面临危险,并且人就在他可搜寻到的范围里,纪甫坤恨他要报复他,所以想看他懊恼的样子得以畅快,更想看他因毫厘之差错过爱人而余生追悔……如此,怕不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幌子,一定有幌子!
纪甫坤最擅布置迷障来迷惑人,不知早给他们挖好了多少个陷阱,一定不能中他圈套。
宁玦强迫自己平复,冷静回想进入墓园后发生的一切以及所有的细节,生怕有所疏漏。
忽的,他心有所动,抬眼看向了不远处的九秋。
九秋正茫然站在右侧的坟茔后,方才在那是为避险,后来面对刀光剑影,也愣愣的一直没挪动位置。
宁玦看她一眼,随后视线下移,落在地上,不再动。
刚刚是九秋细心发现的,坟茔被动过,最外面铺着的一层土明显夹杂着颜色更深的新壤。
纪甫坤的确动了师娘的坟。
可那之后呢,这里面如今已经是空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