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没人会长期盯着一粒灰尘,除非他们的时间真有那么不值钱。
徐久咬紧牙关,他想睡,只是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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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号在喘息。
它的生理结构不支持它做出呼吸的动作,但此刻它精疲力竭,身上的口腕损毁过半,断裂的截面溢流着鲜艳剔透的蓝血,上半身微弱的搏动,便如气若游丝的喘息。
它身受重伤,对面的同构体虽然也没好到哪去,然而论完整程度,仍然比六号要优越许多。
时夜生的胸膛不住起伏,它裂开巨口,在坚固的舱门外来回游曳,怒火冲天地徘徊着,不住尖锐地嘶鸣。
“你还是被我抓住了,碎块!”它的咆哮声,犹如抓挠玻璃一般刺耳,“你居然敢把我伤成这样……我改主意了,我不光要吸收你,我还要让你在死前感到真切的痛苦!”
此地安置着成千上万的处理放射性废料,腐蚀性金属原液,以及其他有毒物质的密闭舱室,六号与它一路厮杀,相互撕扯着吞噬,终究不敌落败,被重重抽进一扇舱门。
这里早已成为时夜生用于安身的巢穴。厚厚的被膜覆盖了横流的剧毒污水,在拱顶的混凝土墙壁上编织出油腻的生物菌毯,使其变得光滑粘稠,形如巨兽的软烂食道。规整排列的密闭舱室也被黏腻的膜质浇透,远远看过去,活像一排排紧密相连的,巨大的肉质卵块,其上遍布蛛网状的钴蓝色毛细血管。
六号就被关押在其中一枚“卵”当中。
“我要毁了你。”时夜生嘶声说,“你很看重那个人类,对不对?”
六号鼓起全身的力气,狠狠撞击在舱门上,爆发出轰鸣巨响。它浑身上下的断肢狂乱扭动,如同被斩首的群蛇,喷溅的蓝血滋滋腐蚀着合金,却无法蚀透另一名同构体完善的巢穴构造。
——别碰他!
心灵的尖啸穿破同构体的精神联结,仿佛一枚烧红的烙铁,重重烫在时夜生的神经网上。
——你没资格要求我,废物!
时夜生将这份刺痛尽数奉还,盯着身陷囹圄的同构体,它渐渐露出狰狞的笑意。
“你知道……不,你不知道。像你这样发育迟缓,躯壳孱弱的碎块,当然不能了解我这样完善的个体能拥有何等程度的心智。”时夜生改换人类的语言,炫耀般地展示它清晰的发音,以及纯熟的口语,“我不像你,实际上,也没有碎块会和你一样,把精神和自我全寄托在一个渺小的人类身上。”
它说话的时候,身上的血便缓慢地止住了。
“我族吞噬、进化,一次又一次地站在巅峰,俯瞰一切脆弱的众生——不过,我马上就会向你展示,除了在人类的大脑中学习了一些富于诗意的言辞,我还学会了更多别的东西。”
时夜生森森一笑,因为模仿了人类的表情,它看起来诡异得叫人头皮发麻。
“我会带来你的人类,我会变成你的模样,带来你的人类。毕竟,他看起来对你毫无防备,非常信任,是不是?”它轻轻地说,“然后,我会让你眼睁睁地看着,看着我是怎么在肚子里消化完一整个活人的。很高兴我们的表皮可以变得透明,对吧?”
六号疯狂地尖叫、尖叫、尖叫——但它遍体鳞伤,被打得血淋淋的,困在坚固的巢室里,只能看着比它更强大,也更残暴冷血的同构体疾速跳跃,攀爬着宏伟的拱顶,一路飞快地掠出下水管道。
第18章 愚人一无所有(十八)
时夜生游荡在夜色里,它身上的伤口还没有全部愈合,不过,也不再往下流血了。
被冒犯,被挫伤的愤怒持续性地刺痛着它。作为一个已经进化得相当完整的同构体,时夜生对人类的感情称得上复杂。
一方面,人类美味可口,诱惑力惊人,他们以夸张的程度进化了大脑,却忘记在肉体上设置一些可供攀爬的台阶,自然界再找不出第二种这样表皮薄嫩,血肉甜美的生物了。
另一方面,人类丰富多层的情感,变化多端的心灵,还有一刻不停的奇思妙想,都令它发自内心地感到惊叹,而人类的创造力,他们在毁灭之途上的造诣,同样使时夜生揣摩不已,无法自拔。
但进化是一回事,和人类在一起生活,则是另一回事。
碎块背叛了它的种族。身为狩猎者,却甘愿被猎物所支配,还甘之如饴地接受了猎物给它起的可笑名字……六号!人类都不会给他们饲养的犬科动物起这种名字,它却接受了,而且看上去非常愉快!
严格来说,六号就是它,它也是六号,同构体之间的相互屠戮,相互蚕食,不能影响它们本是一体的事实。因而,时夜生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羞辱。
在人类社会中,通常将“扇耳光”视作伤害不高,但是侮辱性极强的行为。现在,它就觉得自己被那名弱小的人类隔空扇了一记耳光。
他以为他是谁?一个脆弱的肉袋,面对掠食者,只能瑟瑟发抖,连转身逃跑的力气都欠奉……人类总以为自己是万事万物的僭主,位于生物链顶端的统治者,他们的傲慢必须得到严惩,否则不足以浇灭它心头的怒火。
循着气味,时夜生潜伏在人类聚居的巢穴旁,观察着目标的一举一动。
这个人就像一只工蚁,甚至在人类社会中的地位还不如工蚁,成天庸庸碌碌,被高于他的个体指挥得团团转。他的工作不创造价值,可替代性极强,没有丝毫值得称道的地方;他没有自由,没有尊严,没有隐私……近乎一无是处。
唯一可赞扬的,就是他谨慎的作风,以及伪装能力。
别的人类无法分辨,时夜生却可以从他散发出的气息里准确无误地嗅出苦涩、疲惫、孤独与疼痛的味道,像烧过的榉木一样刺鼻。
人类掩饰着自己的憔悴,这些天来,他经常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地流眼泪。哭过以后,他的眼眶总是红得醒目,为了掩盖这不大正常的异状,他会拿毛巾沾湿冰水,给自己谨慎地敷上半个小时。
其实不会有人注意到他的,不管他的眼眶是红是黑,他是生病了还是健康着。人类渺小而卑微,他则是其中最渺小,最卑微的那一类。但他还是选择小心地遮掩着自己,不叫更大的破绽暴露出来。
时夜生几乎要表扬他了——仅仅是几乎。
它原本策划着一场天衣无缝的重逢,不过,它放弃了。人脑固然精密,人类却如此愚蠢,过分相信肉眼所见就是真实的世界,它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于是,时夜生模糊了自己的五官,用异化的口腕和触须代替了拟态的双腿,为了第一时间骗取对方的信任,它还特地变小了一半,捏造出损伤惨重的模样。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利用伪装在研究所内的身份与权限,它再次安排出一次意外,比如暗示人类的管理者,让他将人类留下训话,或者让人类多打扫一块僻静无人的区域,接下来,就是它登场的好时机了。
按照剧本,夜幕降临,四周万籁俱寂,只有人类孤零零地在黑暗中徘徊,不安地握紧手中工具。时夜生慢慢从阴影中沁出,犹如猫捉老鼠,不紧不慢地接近了目标。
人类惴惴不安。
他开始出汗,心跳加速,呼吸变重,肌肉和骨骼紧绷……他做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时夜生愉悦地发出了一点声音,它的腕足缓缓撕离地面,在空气中响出类似于掀开胶带的粘连声。
人类猛地跳了起来。
“谁?!”他用变了调的尖锐声音提问,手里紧紧攥着拖把杆,好像那是一根救命的稻草,“谁在那儿!”
空气中弥漫着恐惧的酸性气味,时夜生非常满意,它愉悦地注视着人类怕得要死的样子。
这才是它喜欢看到的景象,猎物就要有猎物的自觉,最好认清自己的……
不等它细细品味,刹那间,人类似乎心有所感,他不偏不倚地一转头,目光与时夜生正正交接。
他的脸一下白得像纸,又一下涨红得惊人,仿佛被雷霆当头击中。他呆立在那儿,只有嘴唇不住颤抖,似乎想说什么话,却又完全丧失了把它们吐出去的力气。
他看上去委屈得快要哭了,眼睛却像被水洗过的星星,那么亮。
不知为何,面对这双眼睛,时夜生竟有一瞬的瑟缩之意。
“六号?”他发抖地喊,“六号……六号!”
一阵叮铃咣啷的坠响,人类已经扔掉了手里的工具,把那些琐碎的,碍事的,烦人的玩意儿全都抛到了旁边。时夜生还没来得及进入角色,充当一名合格的演员,人类已经不顾一切地朝它跑了过来。
他要干什么?他要攻击我吗?
还是说,这只是一个诡计,一个障眼法,为了逃跑才不得已使出的险招?
思绪杂乱,在时夜生的脑海里纷然闪过。在它面前,人类张开双臂,紧紧地将它抱进怀里。
他不害怕,不退缩,只有灼热的泪水滴滴滚落,沉重地打在它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