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旷野茫茫,他形单影只的身影,就像一只和父母走散的幼崽,孤独地在苍白辽阔的大地上缓慢挪动。
他找了一次,又找了一次,再找了一次。最远的时候,他走出六十多里,就很难感应到守生的阵法了,巫曦必须回去,再不掉头,恐怕他会彻底迷失在大荒的雪原里。
他不得不意识到一个事实:他把他的朋友弄丢了,并且再也没办法找回来。
巫曦手足无措地站在空旷的小屋里,全身脏乎乎、灰扑扑。他盯着那张同样空旷的木床,全身发抖,嘴唇也在发抖。
他终于再也忍不住,“哇”地大哭起来。
巫曦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很多时候,他乐观得让那些讨厌他的人都感到一种恼火——这个小杂种怎么老是喜滋滋的,受了长留王的斥骂,受了其他宫人的轻视和白眼也不畏缩,不怯懦?他为什么一直在笑?到底有什么好笑,有什么可乐的?!
巫曦不去深究这样恶意的问题,他的生活里总会有十分美好的东西,譬如阿嬷在他被父亲冷待之后送来的热腾腾的宵夜,她温暖厚实的手掌会在深夜抚他入眠;譬如司膳和司珍的宫人们偷偷送给他的那些好吃的,好玩的;譬如昨天天气很好,适合放风筝,而今天下了大雨,就适合去池边选一枚大大的荷叶,顶在头上当伞,让雨珠在上面起伏地蹦蹦跳跳……
所以哪怕他受人暗算,落魄到这样可怕的境地,流浪在数万里不见人烟,随处可见食人妖兽的大荒腹地,巫曦也没有怨天尤人,哭天抢地。
他努力地生存,努力地吃饭,他相信,只要能坚持下来,逐渐熟悉这片雪原,自己一定能找到回家的路。
可是那一刻,他被痛苦,绝望,悲伤和愤怒的情绪彻底打倒了。
讹兽极有可能已经吃掉了那只小孔雀……他带着重伤,还在发烧,无力反抗挣扎的朋友。巫曦却不能阻止,他太弱小,在这偌大的荒原,他就像蝼蚁一样无力。
我真是个傻瓜啊,我真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
巫曦号啕痛哭,哭得喘不过气,一直咳嗽。他不愿吃饭,不愿下床,在过于年轻,过于稚嫩的生命里,他第一次直面生离死别的沉重悲剧,以至于它一下就压垮了他。
暴雪连绵地倾泻,很快,就将小木屋顶起的雪丘彻底覆盖,大地一片光洁,分不清何处是归乡。
——不仅如此,大雪同时完美地掩藏起了巫曦的全部踪迹,任由飞禽如何在高空不懈地盘旋,也无法找到孔宴秋之前砸落下来的位置。
瞅见业摩宫的爪牙,当日围观的妖族同样作鸟兽散了。它们自然以为,这都是孔宴秋派出报复的前锋,作为曾经试图吃掉黑孔雀的一员,它们躲藏隐蔽还来不及,肯定不会冒然暴露自己那天就在现场的事实。
业摩宫的大妖一无所获,只得战战兢兢,夹着尾巴回到老巢,指望他们最近突然变疯了的主上能多点怜悯,不要一把火烧死办事不力的属下才好。
作者有话说:
孔宴秋:*开朗,活泼,发现自己终于恢复嗅觉,以后可以在身上挂一千八百个香囊,高兴地到处翩翩飞*很好!我的生活从未如此完美!
还是孔宴秋:*想起自己还没有找到那个拯救自己的神秘人,立刻阴沉,开始放火烧人,就像古往今来的所有魔头那样戏剧性*滚开!我不需要你们在这里围观我的生活,我命令你们去找人!滚开!
与此同时,巫曦:*泪流满面,用眼泪淹没床铺,用眼泪把自己泡得漂起来*我再也不会交到比这更好的朋友了,再也不会了!*继续哭泣,用眼泪淹没其他妖兽*
第39章 净琉璃之国(七)
巫曦从木床上坐起来,萎靡不振地吃着冷掉的汤羹。
他颓丧了几个星期,孔雀少年的事,就像引发雪崩的最后一片雪花,将他遭难以来强撑的勇气,自我勉励的决心,还有他对未来的美好幻想全盘打崩。
明明身体还好好的,可是巫曦就是觉得自己生病了,这种病连药师国的血裔都无法抵御,他成日里有气无力,提不起精神做事,干活。
原本他还有许多雄心壮志的计划,比如他想尝试鞣制兽皮,好让硬梆梆的木床睡起来更柔软一点,他还想自己琢磨着做一辆木板车,想找到更多的种子和药材……
他想做这个,想做那个,这会儿都统统弃置不顾。巫曦吃掉盘子里的冷汤,心不在焉地盘算着自己的存粮。
然后他叹口气,疲惫地发现,自己在小冰窖的存货即将告罄,再不爬出去找吃的,他就只剩下饿死在这间凄凉小木屋里的命了。
巫曦只得逼迫自己穿好衣服,穿上鞋子,他弯腰的时候,感觉身体里每一块骨头都在发颤。
推开门,他向上张望,这些天没有活动,攒下的积雪怕是有六七米厚,压得地道都摇摇欲坠。
好冷啊。
巫曦打了个寒噤,用毯子裹住脸,放出灵火来烧通地道,自己也拿铲子挖路,终于清出一个小小的洞。钻上去之后,他先眯起眼睛,适应了一会儿外面的光线,再蹒跚地站起来。
他在空气中嗅来嗅去,最后闻到了三里外的一群五角羊。
经过此番劫难,巫曦倒是大大磨练了自己的脚力,这点距离对他来说再也算不得什么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预估一下时间,开始出发。
临到傍晚,巫曦风尘仆仆,拖着四条羊羔的腿,一扇肋排,赶回了他的屋子。
多余的肉他带不走,干脆留在那里,他只拿走自己体能范围内的份额。
深夜,巫曦喝着羊肉汤,热汤下肚,他也恢复了一点精气神。
生活还是要继续,他想,不管怎么说,我总不能放弃自己的路,等到有空了,就试着雕个木头的小孔雀,权当告慰他的在天之灵了……
越想越心酸,巫曦的眼睛红红的,他赶紧吸吸鼻子,收拾完厨具,用雪水擦手洗脸,冰冰地敷一敷眼睛。
时间一天天过去,他的心情逐渐平复。巫曦重新拾起木工活,努力像要雕出一个孔雀的样子。报废了许多原料之后,他最终完成了一个十分粗糙的作品——圆滚滚的,完全分不出华丽的尾巴在哪里,比起孔雀,更像是一只脖子很长的胖鸡。
不过,巫曦倒是很满意,他端详着手里的木雕,它可是自己第一个完整雕完的成品!以后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这天夜里,他于酣梦中投入地大杀四方,一拳一只大讹兽,一脚一只小讹兽,直把它们揍得求爷爷告奶奶。正在眉头舒展,称心如意之际,屋外一声惊天巨响,将他瞬间从床上轰得蹦起来。
……怎么回事!出什么事了,讹兽大军要毁灭世界了吗?!
巫曦头发蓬乱,惊慌失措地睁开眼睛,双眼皮都给翻成了三眼皮,但这阵山崩地裂的异动还不算完。巫曦清晰地感受到了地震的威力,他固然是安全地待在屋子里,但整个人就像被装进了翻转的木盒,直晃得头晕眼花,眼冒金星。守生阵法疾速运转,连房檐都流淌着淡淡的金光。
好在地震的时间并不算久,摇动了约莫两刻钟,屋外便归于平静。
他胆战心惊地爬起来,裹着毯子,头发乱炸,像一颗刺毛大栗子,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
“啊!我的地道……!”
巫曦张了张嘴,刚要抓狂,忽地反应过来。
——等一下,这个场面怎么似曾相识啊?
他的心脏扑通狂跳,失神片刻,一下跳起来,扒开坍塌的雪堆,使劲朝外面挣扎出去。巫曦忘了寒冷,忘了夜里的危险,等他扑腾到雪堆上方,放眼一看,顿时惊呆了。
黑紫的火焰,犹如昨日重现,生动活跃地出现在他眼前,空中弥漫着如梦似幻的飘渺雾气,映照得四周犹如白夜。
他回来了?
巫曦愣愣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他……他没有死?讹兽没有吃了他,他活下来,逃出来了?
刹那间,狂喜充斥着巫曦的心魂。他拔足狂奔,在残雪中跌跌撞撞地前进,这一次,那个巨大的天坑离他更近。他猛冲下去,天坑中间真的躺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只是对方没有再变成焦炭,宽大的羽翼,以及孔雀黑紫的翎羽,都在风中飘拂。
“你在这儿!”巫曦简直要喜极而泣,他一迭声地叫嚷起来,不顾他的声音会被多少夜里游荡的危险生物听见,“你回来了!”
实际上,巫曦所想的“危险生物”,早已经来了有一阵了。
还跟前次一样,乌压压的妖兽腾云驾雾,围在长空之中,并且状若痴呆地盯着这一幕。
……不是,这个场面以前是不是发生过一回啊?
“啊?这不孔宴秋吗?他前几个月才被金曜宫打下来,今儿怎么又来了?”
“……不知道啊?”
“哎,那不是神人小崽儿吗?怎么又出来把孔宴秋捡走了,话说回来,孔宴秋没杀他?”
“……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