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在“惩戒”和“求真”的两个选项中,夜蛾先选择了后一个。
  毕竟,都到了这个时候,能引发祂好奇心的事物实在是太少了,少到几乎没有。
  蛾神不动声色,等到使者再自认为秘密地下降到物质世界之后,祂的思绪中泛起涟漪,一只拖曳着丝带般的尾突,羽翅仿佛宇宙星辰的飞蛾悄然冒出,无声无息地跟在使臣身后。
  祂倒要看看,它们究竟去了哪里。
  越往下飞,祂就越是明悟,心里的怒火也越蒸腾翻滚。
  是那颗星球……那个生物所在的星球!他施展了什么亵渎浊术,竟然能在祂的眼睛底下蒙蔽祂的使者,祂权威与意志的化身?
  再然后,祂看见了更加不可思议,荒诞无稽的画面。
  祂高傲的臣子,代替祂宣判天意,象征了诸世星辰的表征——曾经有多少皇帝拜伏在它们的羽翅之下,多少年轻的新神畏惧它们的昭示,多少初生的天体按照它们的指使行事?但现在它就在这里,高高兴兴地蜷缩在黑发黑眼的奴隶手里,冲他翻开脆弱的肚皮,讨好着,哼唧地振动翅膀,活像一条最忠诚的家犬,正对着主人摇头摆尾地献媚!
  瞬时间,祂几乎凝固。
  ……撕碎他,毁灭他,将他彻底地杀灭,把未来也揉成一团无可挽回的尘埃,让这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骗子再也无法毒害我的意志和决心!
  玩闹片刻后,黑蛾飞走了,阎知秀拍着手,不经意地一回头,却发现在钟乳石的阴影中,还潜藏着一只熟悉又陌生的灿烂飞蛾。
  “是你!”阎知秀惊讶地道,“我……我记得你!你在我梦里出现过!”
  不要以为说出这样的谎言,就能挽救你自己的性命,夜蛾阴鸷地想,我会……
  阎知秀伸出手,给祂无比熟练地一把抓起,笑眯眯地挠了挠蛾子胸前的茸茸领毛。
  德斯帝诺:“!!!”
  “你可真漂亮,和它们都不一样,”阎知秀忍不住放轻了声音,因为这只飞蛾的花色如此与众不同,按照自然常理,在只有黑白二色的蛾群中,它必然会遭遇排斥,甚至是欺凌,“怎么躲在后面?嗯?别怕,没事的。”
  他一边问,一边用温暖的手指尖轻轻搓揉蛾神的肚皮,把祂放在自己的胸口,用体温焐着祂冰冷如星子的躯壳。
  德斯帝诺:“…………”
  神的脑海空白一片。
  这一刻,声音是被遗忘的功能,思想是融化的奶油,祂完全说不了一个字,只是支吾着趴在他暖融融的肌肤上,头晕目眩,口不能言。
  ……他闻起来辛辣,清新又温暖,像一座独自盛开的热烈花园,足以让这个宇宙的主人也无法抗拒地陶醉下去。
  第158章 愿他万年(七)
  从未有人这么触碰过祂。
  自古至今的神祇,邪魔,自然的精灵,非自然的造物,人类抑或其他种族——任何智识尚存的个体,只要心中还学得会敬畏与恐惧的情绪,他们就必不可能敢这样做。
  ——像这样,拿手指亲密地摩挲着祂脖颈的绒毛,在祂栖息着亿万天辉的脊背上轻柔抓挠,勾弄祂颤抖的爪尖,又去揉弄祂的肚皮……
  主神的羽翅根部痉挛着,祂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竖起了一对翅膀,好让阎知秀的指尖再往里按揉,好搔到最渴望的那块皮毛深处。
  祂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阎知秀低低地笑,他勾起手指,用圆润的指甲轻轻在那里刮擦,神明立刻在过电的酥麻中软倒,祂瘫在他的掌心,不受控制地抽搐,颤抖。滚滚热浪从骨髓深处一波波地喷涌出来,令祂无声地喘着粗气,只好将六条腿紧紧地蜷缩在一起。
  祂不再是全知全能的神了,不再是了,祂不过是一只小小的夜蛾,任由这双手,以及这双手的主人将祂随意摆布,用温情抚融化祂的神志。
  “真有那么舒服吗……”阎知秀有点困惑,更多的则是好笑,他看着手里的蛾子,显而易见,在自己手里,它哆嗦得肚皮都在震,已经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他伸出食指,探到它张开的足肢中间,玩笑般地挠了挠它的前胸。
  星辉之上,德斯帝诺爆发出一阵结结巴巴的,炽热难耐的喘息声。浩瀚的星云化作失控的波纹,荡漾在蛾翼边缘,一些恒星刹那爆发成超新星,另一些恒星则被瞬间抽干能量,干涸为黯淡的星骸。
  全部的触碰和爱抚加在一起,也仅仅是最渺茫,最微不足道的涟漪,然而,它们却在主神的心脏中引发了神魂颠倒的激情。祂的喉咙剧烈发痒,眼瞳紧紧地闭起,呼噜的声音就像可怜的,乞求的呜咽,从祂酥麻的舌根上流淌下来。
  他在宠爱我,祂拼命地想,这个生物,这个……不可思议的存在,他居然在宠爱我。
  纯然的快乐就像最粘稠的蜜,甜到晕眩,甜到刺痛,在神明的后背蔓延,覆盖,使祂的脊梁骨一节节化开。
  “哎哟,”阎知秀感觉它都要没骨头了,赶紧加上另一只手,把它捧好,“怎么成了这样?”
  他笑着戳了下蛾子屁股,小声嘲笑它:“没出息,没出息的笨蛋。”
  如果祂是人形人身,那么此刻,他夜空色的肌肤必然已是布满红晕,盖过了一切星辰闪耀的光辉。
  我不是笨蛋,祂口齿不清地在心中辩驳,我是混沌的飞蛾,是一位主神,无与伦比的强力,盖过寰宇的万众生灵!
  但与此同时,祂的一点本体就在阎知秀手中哼哼唧唧地翻滚,转着圈地磨蹭。方才祂痛斥过使臣的丑态,祂形容它们是“献媚的家犬”,不料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事到如今,祂转眼就沦为了对方掌心里的小小宠儿。
  他怜爱地用指尖拨弄着祂,以为祂是受了蛾群欺压的可怜异种——须得着重强调,此类无端的猜测非常荒唐可笑——就把祂贴在胸前,让祂汲取那柔软肌肤上的温度,吸进他好闻的气息。纵使德斯帝诺想降下僭越之罪的惩罚,祂的足肢也软得抬不起来。
  原来是这样。
  祂昏昏沉沉地收获了启示,祂的使臣,原来是被这样的力量所俘获的。
  我想……我想我不能责怪它们。
  带着一丝羞愧,德斯帝诺便如一摊滚烫粘腻的饴糖,紧紧贴在这个生物的肌肤上发抖。
  真的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神或人这么亲密地触摸过祂了。无尽孤寂的岁月,让主神也变成了一株快要枯死的植物,此刻,祂迫切地吮吸着每一滴缓解焦渴的甘露,又在十根修长的手指间重获了新生。
  这只奇特的蛾子赖着不走,阎知秀没办法,只得把它拢在衣服里揣着。他拨了下蛾子华丽的羽状触角,有点好奇:“怪了,平常你的同类都不敢待得太久,时间一到就赶紧飞走了,你怎么能留得这么久啊?”
  因为它们在躲避我的视线,德斯帝诺恍惚地想,它们害怕我的责罚……
  想到这里,警觉的了悟如同一道苍白闪电,划破了祂混沌的大脑。德斯帝诺仿佛自幻梦中惊醒,祂立刻停止胸膛中隆隆作响的呼噜和呻吟,停下这些颤抖,不再用头颅,触角和领毛去疯狂磨蹭对方胸膛上的光洁肌肤。
  祂狼狈万分,惶然地惊飞起来,灵魂中警铃大作,痛斥着自身的不堪。
  你到底在做什么?
  祂质问自己。
  曾经你是神祇中最伟大者,现在仍是万象万物的主人,却为何成了这副可鄙的模样?!只因一个生物的抚摸,你便失态至此,活像个最胆怯卑微的傻瓜,冲他呜呜咽咽,抛弃全部的威仪!你没有骨头吗?你没有尊名,没有神格,没有无上的权柄吗?
  祂再也不敢看底下那个掌心温暖,双眸含笑的奴隶一眼。夜蛾拼命振翅,头也不回地升上至高的天穹,回归到本源的意识海洋。
  宇宙中心的夜蛾睁开双眼,仿佛死里逃生那样急促喘气,祂振动羽翅,自身体两侧挤压出的气流形成呼啸的潮汐,牵拉着附近的星系与天体。
  等到德斯帝诺转开视线,才发现环绕着自己的光带一片寂静——使臣们并没有吟唱哀悼的歌谣,而是全都睁大了眼睛,悬浮在星光中,惊诧地盯着祂看。
  ……就在刚才,祂经受的感官触觉,以及来自本体的情绪爆发,如同冲击波一般,瞬间传遍了所有的蛾群。
  使臣不会评判祂,它们只会无条件地服从本体,所以眼下它们内心只回荡着一个整齐划一的念头,那就是奴隶摸我们摸得好舒服,我们好喜欢……可即便如此,羞愧还是深刻地蔓延进主神的内心,叫祂垂下触角,坐卧难安。
  我没有资格责怪它们,因为我也没能抵抗他的能力。
  想到这里,德斯帝诺忽然抬起眼睛。
  祂心中深藏着隐秘的期盼,在一片黯然无光的死星中仔细寻找,希望能找到一颗光亮尚存的星星,以此证明了奴隶的身份。但星星只以寂静回答祂的追寻。
  祂默然半晌,并不死心。数万年光阴逝去,祂终于戴上冠冕,拾起命运的神职,去看一看奴隶的命运,祂要看清他从何而来,今后又要去往何方。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