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人类。
祂的思绪在巨大的,焚烧般的痛苦中,挤出一丝微弱的絮语。
我的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一个最漫不经心的眼神,就能将他分解成比原子还要渺小的尘埃。但这是否值得到德斯帝诺的心中再记一笔?——因为迁怒,我又摁死了一只祂最喜欢的造物。
不,这不值得。祂对我的误会已经够深了……而我,我是足够明智的,不会任由我们之间的嫌隙无端扩大。
在平日,理拉赛或许会对面前这个人类的身份产生那么一丝求知欲。毕竟,他既不是至高天的侍从,灵魂也犹如迷雾,扑朔不定。
但此时此刻,祂的心脏都在蒙受冤屈的剧痛中发灰了,自然懒得理会自己脚边屈意献媚的丑角。
理拉赛从未想过,自己会落到被如此误解的地步。主神的高傲尊荣被兄长一手击打得支离破碎,过度的悲愤和难堪,甚至叫祂原本冷傲的面孔涨得快要炸开,耳根也透出一片似火殷红。
祂头也不回地走了。
主神离开之后,阎知秀跟着松一口气。
说不紧张那就太假了,他站出来归还符文,安慰对方,其实是冒了极大的风险的。跟德斯帝诺在一起睡久了,阎知秀已经非常了解这群人形大蛾是什么样的疯狂杀器,祂们是货真价实,言出法随的真神。但凡理拉赛刚才动了那么一丁点儿杀心……
阎知秀藏在大理石柱的阴影里,哀叹着偷喝浇花的露水。
那我就只能把希望寄托给后背的纹身了!总归也是德斯帝诺亲手弄上去的,就是不知道本朝的剑能不能砍前朝的官……
不过,祂好像没发现我背上有那么大片的花儿?
阎知秀拧着脖子,瞅了眼后背,内心多少有些庆幸。
唉,做人还是不能冲动啊。
以此为教训,阎知秀沉痛地告诫自己。
现在早就不是那个可以随便浪的年月了,至高天里到处长满了小神大神大大神,随便来一个就能把他打飞到天上去,再能跑路又有什么用?
他在廊下长吁短叹,理拉赛还在跟赎罪试炼似的满地捡符文。反正他不会累,更不会饿,见大家伙儿全缩在神殿里不敢出来,闲着也是闲着,阎知秀便提起金水壶,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花圃里浇花。
不知过去多久,主神的脚步完全远离了第八层,此地的仆役才敢探头探脑,偷偷摸摸地跑出来。只是这一次,阎知秀可再也当不成透明人了——至高天的一棵树,一株花儿都有可能栖息着行踪隐秘的精灵,在阎知秀不知道的时候,他堪称胆大包天的言行,已经传遍了至高天的外围圈层。
流言不胫而走,一个最弱小的人类,竟敢帮忙捡起符文,捡完了还敢拿起主神的手,拿完了还跟主神说了几句话。而且,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怎么没有死无葬身之地?
转眼间,阎知秀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风云人物,围绕着他的荒谬猜测,夸张言论简直数不胜数。负责当前花圃的几名庭院祭司立刻把他叫到典籍室,严苛地轮番审问了一通。
全是小场面,阎知秀镇定自若,对答如流地应对了祭司们的盘问。
这些天来,他混迹在园丁和花匠中间,早就摸透了这些人的晋升路途,再加上一点煽情的叙述:他编纂了自己的身世,自己对主神们有多么崇敬憧憬,他是如何走到今天,又如何对这份荣耀的差事感激涕零……
说到深情的地方,掉两滴眼泪也是可以的,但眼泪是眼泪,花言巧语、油嘴滑舌的陈述也不能中断。
就这样,阎知秀轻而易举地摆脱了至高天的黑户身份。庭院祭司们心满意足地蘸好墨水,用箴言的笔尖,在空白的羊皮卷上记下了他的职务,随即记录在册。
并且,鉴于阎知秀前几晚的壮举,包括“帮助主神拾取神圣符文”的功劳,他的升级速度同样惊人。很快,他就可以跟随领路人的指引,前往至高天第七层,神殿的外围花园入职了。
前路漫漫啊……
阎知秀把手搭在额头上,眉毛耸动,做了个忧愁的表情。
这样下去,我什么时候才能走进万神殿,和德斯帝诺见一面呢?
他的问题没有答案。正式入职之后,阎知秀这样的初级新人会被统一称之为“侍祭”,负责在第七层的巨大花国里清扫落叶,扶植草木。
然而,作为一名万众瞩目的新人,阎知秀的职场生涯无疑是坎坷的。
经由风言风语的催化及搅和,有一半的侍祭都认为他是“不自量力的小人,恬不知耻,拼命朝主神身边凑的投机者,应该被扔到湖里淹死”,而另一半的人则对此持有不同的意见,他们认为阎知秀不该被淹死。
他应该被头顶落下来的闪电劈死。
阎知秀委实有点哭笑不得,他无意跟这些嫉妒的小侍祭作对,也不太愿意去回敬那些纤细脆弱的精灵——这些小胳膊小腿儿的,他真怕自己稍不小心,就把对面的骨头打折了。
他每日需要做的工作,就是带着白银的花帚,将那些高大花木的落叶清理到湖边,再顺便检查一下有没有快要枯萎的花朵。湖边常有湖神和花神的宴饮,祂们不会乐意看见那些不美丽,不繁茂的春景。
活儿这么轻松,就算同事使出吃奶的力气搞职场霸凌,又能霸凌到哪里去?
阎知秀心不在焉地摘下一朵花瓣有瑕的玫瑰,随着水波,推向碧绿的湖面中央。
在他身后,几名侍祭正在隐秘地交头接耳。
“就是今天晚上了吧?”其中一个无缘无故地问道。
“是的,星星都连成一线了,就是今天晚上,祂会过来。”
“那我们现在就得离开了……主神喜欢安静的地方。”
“那……他呢?”
问题一出,风中安静了片刻。
“不管他!”小团体里突兀地传出一个声音,“他只是一个投机取巧的家伙,就把他留在这儿,让他迎接愤怒的雷霆!”
一锤定音,侍祭们身后,阎知秀依旧专心致志地在玫瑰丛里挑拣。他一心二用地想事,没发现湖畔的精灵和侍从,此时正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去,悄悄地离开了这里。
星光隐没,天色黯淡地阴沉下来,浓云犹如倒悬的海潮,翻涌着吞没了上方的寰宇。一种嗡鸣,一类阎知秀最熟悉的,仿佛白噪音般的声响,逐渐笼罩了湖面,以及花的天国。
当然,正因为太熟悉了,熟悉到阎知秀在花丛里钻了老半天,直至检查完最后一朵玫瑰,他才蓦地反应过来。
——不对,怎么有蛾群飞舞的动静?
与此同时,弱小的神灵早已蜷缩在祂们赖以为生的形体里,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只唯恐这叠青荡翠的春湖,这霞光绚烂的花朵,不能给主神黯淡的心情援以半分慰藉,由此遭到了最深重的毁灭。
阎知秀探头一看,天上真的飞满了蛾子。
而且是他从未见过的,领毛灰白的蛾子。
它们的鳞粉泛着珍珠的色泽,羽翅上遍布细腻的纹路,犹如烈日穿破层叠浓云,流光氤氲,奇妙辉丽。
在遮云蔽日的蛾群中,一只最硕大的飞蛾正坐在湖边。
没错,是坐。
阎知秀当真从没见过这样的姿势,同样变成蛾子的时候,德斯帝诺要么趴着,要么躺着,可这只蛾子却活像是一头毛茸茸的大狗熊,肚腹弯圆,把自己的身体弓起来,羽翼铺地,佝偻着“坐”下了。
灰白色的蛾子。
天空,风暴与雷电的君王,主神中最小的,也是最先离开德斯帝诺的那位,安提耶?
阎知秀再一转头,看见侍祭们全消失得不见人影,顿时心头火起,明白了他们打的是什么小九九。
不过,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我该走了,他对自己说,前车之鉴就摆在那儿,跟这些主神讲话,我不可能每次都安然无恙,全身而退,我必须得走了。
他一步一步地往阴影里退,但衣袍摆动时产生的气流,已经让天空中居高临下的一只风暴使臣发现了他的行踪。
它骤然转身,裹挟着无匹的雷霆之怒进行俯冲,呼啸着扑向未知,扑向胆敢埋伏在暗处窥探的——
“哎哟!”阎知秀被熊一样的蛾子正正撞中,腰子都差点给撞掉了。
他条件反射般地回手抱住对方,把一头怒气冲冲的大蛾搂在怀里……毛也太多了!简直壮得搂不住啊!
风暴使臣在人类怀里扑腾着翅膀,有点呆滞。
阎知秀倒在地上,被压得动弹不得,只能没好气地拍拍蛾子屁股,驱赶道:“去去,重得要命……去年吃的饭都快给我压出来了。”
蛾子更加呆滞……它的一根触角立着,一根触角耷拉着,下意识在人类身上扭了扭。
阎知秀:“?”
拍上瘾了还。
等到他抓着花帚,气喘吁吁地把赖在自己身上不走的赖皮狗鼓捣开,天空上的蛾群已经齐刷刷地盯住了他,湖边的主神也拧过身体,呆呆地望向这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