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8章

  贺九如发现不对劲,慢慢缩回手,问:“殷不瘦?你怎么啦?”
  殷不寿沉默良久,断断续续地道:“我听见,丑八怪,你叫我。”
  贺九如没明白:“啊?”
  “丑……你以为,我丑……”无相魔偏过脸,不看他,只是弓起身体,佝偻着后背。
  这是一个防御性远大于攻击性的姿态。
  贺九如反应过来了,它是在说自己叫醒它时喊的那些话。
  “哎呀,那是我——呃,你不丑,是我嘴快,说错话了。”看到它这副样子,内疚之情止不住地在贺九如心里蔓延,“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你,我跟你道歉,好不好?”
  “我吃得多,长得多,”殷不寿低低地说,“我知道了,你不……不想见我,不喜欢我。我跟着你,你……打我。”
  贺九如哭笑不得:“我打你又不是因为你长得怎么样!我没有不,好吧,我没有不喜欢你,除了乱咬人的坏毛病,你也还不错啦。”
  见殷不寿仍然灰心丧气,他叹息一声,坐到无相魔身边,生疏地伸出手臂,慢慢地,尽量地抱住它的身体。
  “你看,我都这样了,可见我不讨厌你吧?如果我讨厌一个人,那我肯定不会这么对他,不会抱他啊……”
  人类靠在它身边,絮絮叨叨地说着话,殷不寿低头凝视他,被馋人的血食所吸引,它阴霾的心情逐渐转到了另外的方向。
  人真是脆弱极了,矛盾极了,他固然掌握着不可思议的力量,然而这时候却毫无防备,像无知觅食的羔羊。倘若它忽然用力地按压,只消对骨骼施加最小的力量,它就能把他轻易撕碎,人的头颅会塌陷,薄弱的眼球会弹滚,再用点技巧,他柔嫩的五脏六腑便要喷流而出,滑腻地盘绕在地上,他将抽搐,惨叫,哀嚎,散发出诱惑至极的血肉奢香,继而——
  “唉,总之,你是我的朋友,你不丑。”贺九如说,“你不丑的。”
  殷不寿的思绪中断了。
  它无声张开的巨口,此时发愣地凝固在贺九如头顶,宛如冻结的雕塑。
  这一刻,它完全不知所措。
  第228章 太平仙(十八)
  假使一个人疯癫了,痴傻了,那么他就会认无相魔当他的朋友。假使一个人别有所图,野心大得能够吞掉这天下,那么他也可以认无相魔当他的朋友。
  看起来贺九如两者都不是,那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而且,你是我花了十万阴司金纸才买回来的,”贺九如嘟哝,“为了赎你,下辈子的钱都搭进去了。真要讨厌你,把你丢在那不好吗,何必费这个工夫呢?”
  殷不寿怔怔地大张着嘴,无声地咽了下乌黑的涎水——它怕滴在人身上,会被打。
  回过神来,它慢慢闭上嘴巴,古怪地问:“什么是,朋友?”
  “一块儿走,一起玩儿,相互扶持,相互帮助,这就是朋友了。”贺九如解释道,“总之呢,你想想看,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长,可我们经历了多少事啊!”
  他掰着手指头数起来:“最开始是在三仙那里,你吃掉那三个家伙,把我从法器里救出来,好吧,我也被你吓到了,把你揍飞出去很远,这个就先不算。接着是那个闹鬼的小镇,再到金河城,你又吃了长宝仙官。然后是今天……哇,你真的走一路吃一路。”
  殷不寿不吭气,它尚在思索“朋友”的定义。
  “所以说,只要你别动不动就想咬我的头,我们就还能好好的,”贺九如安慰地拍拍它,感觉像在拍打柔软不定的湖面,但手却不会粘湿一样,非常奇妙,没忍住,多拍了好一会儿,“还难过不?没事了吧?”
  殷不寿像没听到,兀自执着地问:“什么算,好看?”
  贺九如站起来,喜不自胜地抚摸着自己的宝贝货车,闻言,不由困惑回头:“啊?”
  “什么,”殷不寿指指自己,“算不丑?”
  见它确实在诚心求教,贺九如思索了下,笃定地回答:“我啊,我就算好看!”
  他乐呵呵地笑了起来,微风扬起少年货郎鬓边的发丝,清早的晨曦朗朗温柔地为他披上一层金彩。贺九如眉目鲜活,容光焕发地站在树下,肌肤似蜜,牙齿雪白,眉锋浓黑,明亮的眼瞳转出一线清澄欢快的流光。
  “我爹常说,十里八乡都再找不出第二个比我还俊的。”他得意地拍着手,“算什么来着,天生丽质?”
  殷不寿懵懂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只觉得胸口里的肉痒得令它难受,令它想要咬牙切齿地叫嚷,或者愁肠百结地蜷缩。
  ……又或者,令它想要抓起这个人,把他卷着,含着,咽进嘴里,沿着每一寸弹性紧致的皮肉,细细地啃噬舔舐过去。
  “那我,”它想了想,“我变成你。你的脸,给我,我不难看。”
  贺九如吓一跳:“喂,这可不行!每个人的脸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要是变成我,那叫什么样子?难不成,你也要和我认一个爹?”
  他推起小货车,轱辘轱辘地走在路上,殷不寿便迈开两条构造不明,长得骇人的腿,摇摇晃晃地跟在他身后。
  “我不,嗯,我没有爹。”
  “这不就行了,你变成我的样子,就得承担我的责任,知道不?你要是我,你就得推着这个货车,走街串巷地唱词儿,卖货,帮我爹去梁京送信,再给他养老。你会养老吗?”
  “……不会。”
  “你看,那你变成我干什么呢?”
  很多时候,贺九如的思考方式都比较奇怪。若是换作旁人,此刻要不然试图用大道理规劝殷不寿,告诉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绝不可随意赠予”,或是“你好好修行,将来一定能有自己的形体相貌”,要不然试图威胁恐吓,告诉它“妖孽不得放肆”,要不然就是吓尿,绝不会用“你得给我爹养老”这么个诡异的理由来劝退邪魔。
  殷不寿不愿给陌生的人类养老,除了贺九如之外,万物生灵在它眼中皆不过是能吃的食物。
  在路上,它用了很长时间沉思,思索自己究竟要一张什么样的容貌。
  按理来说,无形无相的妖魔不会在乎“丑八怪”的形容,与凡人众生有异,本就是它不俗强大的象征之一。可当贺九如叫醒它时,一句句,一声声在耳边回荡的都是这个词,殷不寿的心情一下便不妙了。
  我不要自己在人眼里是丑的,它想,我想和他一样,我想贴近他的样貌,想要他不嫌弃我……
  它并不理解这些躁动的情绪是什么,又从何而来,只是自顾自地焦虑着。
  贺九如推着车,拐过坑坑洼洼的山路,喊殷不寿:“你看,梦里的路和这会儿的路一样!我当时就是,走到这边,你就一下子不见了,慌得我赶紧喊你……殷不瘦?”
  没听见声音,他回头一看,望见无相魔正趴在路旁的一个水洼边上,专心致志,临水照脸,端详揉捏着自己惨绝人寰的容颜。
  贺九如:“……”
  贺九如:“你,你在干嘛呢?”
  “捏脸,”殷不寿回答,“捏好看。”
  贺九如见它把自己的脸孔揉得跟泥巴似的,这边扯下来一块,那边补上去一点,两颗眼珠子也抠下来放在一边,只剩黑黢黢的眼窝……整个场景于惊悚中透出点滑稽的好笑。
  贺九如龇牙咧嘴,难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他赶紧上去劝道:“变好看没关系,可你这样闭门造车不是个事。你听我的,等我们再到大一点的城里,我给你找个画师,专门画美男的那种,你照着人家画的捏,好不好?”
  殷不寿的语气带着不自知的委屈:“我想,现在变。”
  “你现在也没多丑呀,”贺九如昧着良心表态,“我说真的,看习惯了就觉得还好,不是很吓人了。你瞧我,不是已经习惯了吗?”
  如此一番连哄带劝,总算哄得殷不寿从地上爬起来,把眼珠子按进自己的眼眶。
  贺九如小心翼翼的,再不提样貌的事。他们沿着山路下去,贺九如伸手一指,道:“你看,那里是不是鬼市的地址?”
  原来恢宏巍峨的山城,在现实世界中不过是大片陵墓般的断壁残垣,掩盖在沙石乱草中间。到了跟前,贺九如才“哎哟”叫了一声。
  那废墟之上,到处盖着数不尽的累累白骨,它们还维持着生前的动作,或饮酒,或吆喝,或张手划拳,或惊恐奔逃……千姿百态,好一座栩栩如生的死人之城。
  贺九如明白过来,这些骸骨兴许全是过路鬼市的无知行人,他们从此再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的区别,只能滞留在这里,等候太阳落下,夜幕终天。
  “可怜呐。”他唏嘘道,停下脚步,双手合十,冲废墟里拜了又拜。
  他们穿过鬼市,没有逗留,直到贺九如的水囊用尽,需要补充饮水,殷不寿才找了一条山中小溪,等候货郎停下来烧水,歇息。
  夜里,贺九如准备就在溪边驻扎一晚,他睡得香甜,殷不寿却无需睡眠,更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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