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惟我 第8节
“没有。”男人的手掌温热而粗粝,颜晚筠却没有向平常一样,撒娇般让大哥给自己暖手。她往袖子里缩了缩,说,“没事的,只是感觉天气有些冷。”
宋酲的眸光抬起,落在颜晚筠略显单薄的衬衣上。他点头道:“雾气很重,是要多穿衣服。我回去给你拿件外套。”
“不用了,大哥。”颜晚筠连忙摆手,说,“已经傍晚了,我马上就要进祠堂了。”
祠堂守灵时,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而老宅很大,给他们安排的房间在另一侧,来回怎么也要半个小时。
宋酲拍了拍妹妹柔软的发,说:“我去给你拿。”
“大哥!”颜晚筠跟着走了几步,追不上,只敢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在身后喊他,“你待会儿进不来的!”
宋酲抬腿跨进长廊,重新走回了水雾里。他身形颀长,像是没听见一样,脚步片刻未停。
颜晚筠无奈,只得重新回到祠堂门口。不多时,祠堂老旧斑驳的大门吱呀一声,一个男孩走出来,而她要进去替他。
祠堂里没有点燃炭火,比想象中的还要冷一些。颜晚筠跪在正中央的蒲团上,只觉得又冷又饿。
跪在祠堂里的小辈,在出祠堂前是不被允许吃饭的。颜晚筠上学期刚犯过一次胃病,但这大半年调理得好,偶尔一顿饭不规律也不会发绞痛。但没有食物供给能量,血糖也达不了标。
这一天下来,她已经隐约有些头昏眼花,可碍于老宅的规矩,也无法说什么。
颜晚筠保持着跪立的姿势,双臂下意识互相抱紧。她胃部已经有些隐约发疼的征兆了,可她还要跪整整一个晚上。
颜晚筠几乎有些眼前发黑。疼痛泛上来时,她嘴唇咬着,手掌撑在蒲团上支撑身体。
她不记得过去了多久,祠堂原本紧闭的大门被人推开,在风的驱动下几乎发出一声震响。
颜晚筠被吓得一激灵,转头却看见宋酲压着眉目间的戾气,带着一身冷意走进来。
屋外的红灯笼光透了一点进来,灯影在颜晚筠面前晃动。她膝盖有些发麻,勉强支起来一点,还没开口,肩头却沉沉披上了一件外套。
“他们没让你吃饭吗?”宋酲扶住她的手肘,使她有一个
站起来的施力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颜晚筠。”
宋酲很少这样一板一眼地喊颜晚筠的名字。
颜晚筠对上哥哥严肃的眼眸,只得说:“他们规定的,在进祠堂之前不能……”
“你要这样听话吗?颜晚筠。”宋酲冷声说,“本来安排你晚上在这里跪祠堂,我就对他们有很大意见了。饭也不让吃,这种封建糟粕你也听!”
颜晚筠有些怔愣。
在她的印象里,宋酲一向是家里最守规矩的人。可现在他却怒气冲冲地推开祠堂的门,扬言这是封建糟粕。
颜晚筠一向不信鬼神,老爷子打量商品般的眼神也让她不舒适。可良好的教养使得她愿意尊重这个没有多少情感的长辈,也不愿意给家里惹祸。
“晚晚,我没有怪你的意思。”宋酲见女孩抿着唇,一句话也不说,以为自己吓到她了。他放缓了声音,说:“我也没有让你完全不遵守家里的规矩,但在我这里,活着的人的身体健康最重要。”
在祠堂里,宋酲的声音并不大,甚至称得上是刻意压低的。他同样也尊重去世的先祖,但他不可能拿妹妹的健康开玩笑。
颜晚筠半年前那次胃出血,把所有人都要吓坏了。
“我知道大哥的意思。”颜晚筠披着厚实的外套,抬头看着宋酲。她微微带了一点笑,说,“现在不冷了,大哥先走吧,我要跪到十点钟。”
“晚晚,”宋酲撑住她的手臂,说,“我现在带你去吃饭。”
颜晚筠摇了摇头,说:“祠堂里……”
“晚晚。”宋酲打断她的话,语气不容置喙,“外面风大,把外套扣子扣好。”
“别怕,”他顿了一下,低声说,“有什么事情,大哥都在。”
颜晚筠蓦然一愣,心脏一瞬间覆上暖意。她小小应了一声,没再反驳,乖乖跟着大哥走出了祠堂。
夜深露重,颜晚筠整个人都裹在柔软的大衣外套里,有宋酲在前,也不觉得有多冷了。晚上亮着不算明晰的廊灯,她在雾蒙蒙的水汽里拉着宋酲的衣角,只觉得灯影都变得很不真实。
廊灯照不到的地方很黑。可颜晚筠跟在宋酲的身后,竟然也丝毫不怕,莫名就心安了起来。
两人凭着对老宅为数不对的记忆,来到了厨房。
老宅有严格的用餐时间规定,这会儿厨房已经上了锁。颜晚筠转头看向宋酲,却见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把钥匙,正低身开着锁。
颜晚筠凑上去,问:“哥哥,你哪里来的钥匙?”
“来找你之前拿的。”宋酲垂眼,“我说厨房漏水,晚上找人维修。”
他回到老宅,也是那样严肃有礼的做派,几乎没人觉得他会撒谎。
颜晚筠于是不再问了。她走进去,看着宋酲开了厨房的灯,亮色的光一下照满了整个灶台。
宋酲在冰箱里翻了翻,烧水给颜晚筠下了一碗馄饨。
这是宋酲第一次煮馄饨,撒了葱花,放了一点紫菜。白花花的馄饨被端上来,薄皮紧紧包着饱满的肉馅,鲜香的味道一下子溢出来。
颜晚筠坐下来,饿到麻木的胃一下子有了食欲。她胃部时不时泛起的钝痛已经褪去,被温热的食物带走冷意。
明明是平常朴实的馄饨,甚至连盐的味道都有些吃不出来。可颜晚筠还是认认真真,把面汤都喝掉了。
她看向宋酲,抬起眼弯起来笑时,眼睫上落满了细碎的光,像会闪动的星星。
“哥哥。”她认真道谢,近乎天真而赤诚地说,“很好吃的馄饨。我要记住一辈子。”
第10章 带离宋问庭看见,大哥不冷不热地瞥了……
10.
颜晚筠吃完馄饨,披着衣服坚持要回祠堂,跪完剩下的两个小时。宋酲敛着眉,眼里看不出情绪,走在前面把她送回去。
结果走到半路,就被拿着手电筒的大伯发现了。
大伯站在远处,没看清人脸,晃着手电厉声问:“谁在那边!”
刺眼的白光在两人身上闪了闪,宋酲一抬手,把颜晚筠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
颜晚筠下意识抓住宋酲的袖口,闻到了他衬衫干燥而冷冽的味道。也许是宋酲本身就能带给人足够的安全感,她的紧张与心慌顿时消散许多,只是抿起唇,悄悄往大伯的方向看去。
并且,她很难形容这一刻的感觉。
四周漆黑,她脑海中一下子想到学校里晚上牵着手回家,手电筒的强光闪来,随后被教导主任抓住的恋人。
颜晚筠不知道为什么会联想到这种场景,指尖下意识往回缩了缩。宋酲觉察到,以为她害怕,反手握住她的手背,安抚性地拍了拍。
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黑暗里砰砰地跳。
但这样莫名而荒谬的想法很快就消失了。颜晚筠看见大伯走上前来,皱着眉呵斥道:“你是宋凛家的小姑娘?今天不是你在守灵吗?”
宋酲没等颜晚筠开口,就抬着下巴说:“我妹妹胃不好,已经饿了一天了。是我带她来吃饭的。”
“荒唐!”大伯气得发抖,指尖直直对着两个人,“真是坏了规矩!”
当天晚上,宋父宋母和一群亲戚都赶到了祠堂。宋酲被大伯拿着戒尺抽,在外面跪了一晚上。
在宋父宋母赶过来前,大伯本来还要求颜晚筠去祠堂里跪着,被宋酲一把抓住了手。
拿戒尺打宋酲的时候他倒是不反抗,叫妹妹进去跪,他却直接扣住了长辈的手肘,力道大得几乎要把人掀翻在水泥地上。
“你要对我动手吗?”大伯往后趔趄两步,才重新站稳。他不知道一个后生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力气,一双眼睛瞪大了看着宋酲,“放开!”
“抱歉,”宋酲说,“您吓到我妹妹了。这件事情是我的错,也是我强行把她带出来的,她反抗不了。晚筠今天是不可能在里面挨跪的,您要打就打我吧。”
他神色很冷静,带着一点不自知的强势,语气却很谦和有礼。如果不是大伯的手肘僵在半空,动弹不了分毫的话,从远处看上去,两人还可能在进行一场融洽的谈话。
颜晚筠确实吓着了,忧心忡忡地看着宋酲,用气声喊他:“哥哥。”
“晚晚。”宋酲总算放开大伯的手,侧头低身说,“这里没有你的事情,不用管。”
大伯整张脸都气得涨红,让宋酲跪在祠堂前请罪。
亲戚们赶来时,有几个想讨好宋父的还上前和气地打圆场,却听到大伯冷哼一声,接着指着宋酲的鼻子就开始骂他自私不孝。
宋父宋母的脸色也很难看,一句话都没说。宋酲板板正正跪着,脊背没有下底分毫。
他在这样凉的深秋里跪了一夜,身上还有被戒尺打出的血痕,第二天就发了烧。
颜晚筠缠了宋问庭好半天,两个人一起偷偷过去看宋酲。一推开门,她就看见大哥紧皱着眉,昏睡在床上,额头还发着滚热。
颜晚筠几乎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但又不敢发出声响,怕吵到哥哥。她坐在床边,吧嗒吧嗒掉着眼泪,却看见宋酲眼皮一抬,里面的深黑色与她相对。
“别哭。”宋酲抬起手,轻轻地擦去颜晚筠眼角的泪珠,“哭什么,晚晚。”
“对不起……”颜晚筠用力摇头,自责而痛苦地说,“我不该那么任性的,你肯定好疼,哥哥。”
“也还好,不算太疼。”也许是生了病,宋酲的神色意外柔和,一贯不近人情的眼都褪去冷色。他嗓音微哑,说:“不是你的错。我要把你带出去,你也只能跟我走,这是我在任性。”
颜晚筠愣了愣。
她手心攥紧,心脏一时好像被什么击中般,酸涩又股涨。
“晚筠,”站在身后的宋问庭走上前,低声说,“大哥烧还没褪,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休息了。”
颜晚筠点了点头,给宋酲倒了一杯热水,回头时看见大哥低下眼,捂着唇咳了几声。
她心中难受,却想,马上就该好了。
颜晚筠以为等再过几天,爷爷葬礼的流程彻底结束,他们几个人一起回到家,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得好起来。
但实际上,老爷子一死,宋家就变天了。几个平日野心勃勃的人想趁机上台,甚至不惜两败俱伤,弄垮了宋家运转的资金链。
而宋父宋母,就被大伯积攒了许多年的账本,险些送进去吃
牢饭。
账本有纷争,即使根本没有宋父宋母的事情,但也被强行搅进了这趟浑水里。不仅家里的企业一时岌岌可危,也招来了平时生意场上打压的仇人。
颜晚筠从小被祖母保护得很好,不知道大家族内斗起来原来这样乱、这样险恶。她那时刚读高二,这次参加葬礼本来就是请了假的,现在连课都没办法回去正常上。
事情闹得很大,什么宋家之前生意产品上的问题、满是漏洞的账本,大家互相翻着腌臜事,甚至还被送上了新闻和报纸。
这样的变故来得太快,几乎翻天覆地的,一下所有的东西都变了。
每当想起回老宅参加葬礼的日子,颜晚筠就会想起山间湿冷的雨,浓雾与露珠交替的枝丫,和好像永远也冷清的风。宅子里所有人都穿着黑白两色的衣,没有人敢大声说话,压抑黑沉的氛围弥漫在所有人之间。
那段时间经常下雨,滴答滴答的,从老旧的屋檐角落滑下来。
颜晚筠被迫转了半个学期的学,被宋酲带离,前往北边的烟城。
宋问庭也转了学,却和她是分开的,不能往一起去。宋酲不知道用了什么缘由,让学院给他开了一学期的免听单,可以等到期末直接回去参加考试。
颜晚筠想,这就是避风头吗,宋酲小时候也被这样忽然送往陌生的地方去。
但现在他们长大了,也不再会是一个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