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惟我 第23节
宋母和姨母打完招呼,就离开了。颜晚筠就坐在旁边,陪着这个第一次见的姨母聊天。
姨母聊了几句她的工作,问了几句她的两个哥哥,颜晚筠都看着答了。她倒着茶,随意与她闲谈:“晚筠,你回到国内,不打算问问妈妈,接受家里的事宜吗?”
颜晚筠摇了摇头,说:“有我两个哥哥在呢,我一向不太过问这些的。”
姨母闻言,笑了笑,没再继续问了。
等颜晚筠喝完了手里的那盏茶,她才起了起身,问颜晚筠:“要不要上阁楼坐坐?这里闷热,阁楼有风吹过来。”
“好的。”颜晚筠跟着姨母,往里屋走,上了一个狭隘的楼梯。
一上楼,视野却变得宽阔了许多,这里的摆置和布局都不太像寻常屋子的阁楼。红木制的书架摆放在两侧,每边各一,堆放着格式的书籍和资料。走进去,一阵陈年的油墨味就扑面而来。最里处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外面种了几颗茂盛的樱桃树,遮蔽了小半的光影。四周雪白的墙壁上挂着很多人的照片,老少都有,还有一些一屋子人拍的合照,像全家福。
颜晚筠第一次见到这样密集、这样多的人像摆放在一起,不由多看了几眼。
姨母注意到她的目光,笑着和她介绍:“这里挂着很多照片,都是很优秀的孩子们。”
颜晚筠走进了,木质的老旧地板发出吱呀轻响。她抬起眼,视线落在眼前照片中弹钢琴的少女身上。
少女一身浅紫色礼服,侧着头专注弹奏着眼前的曲目。窗外的阳光很盛,将她半边的头发都染做金黄色,在琴键上抬起的白皙指节就像是精灵在跳舞一样。
颜晚筠失神地看了许久。因为她记得,姐姐小时候也被
送过去学钢琴,一直到去世前,那座钢琴也被安置在家里阳光最好的房间。姐姐上高中时,有一次她和宋问庭一起去接姐姐回家,在那个天光炽热的下午,姐姐在琴房里演奏,她看到的就好似这样的场景。
少女眉眼温柔和缓,抬眸间和长姐神态极其相像。
“怎么了?”姨母站在颜晚筠身后,温和地问,“晚筠,这张照片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颜晚筠压住眼眸的酸涩,说,“她很像我的姐姐。我姐姐也会弹钢琴。”
姨母却一时间没有说话。她顿了顿,半晌才笑着问:“你姐姐,是你们家第一个孩子吧?”
“是的。”颜晚筠说,“您为什么这样问?”
“这里挂的照片,都是宋家出生的第一个孩子。”姨母问,“你姐姐在里面吗?”
“为什么是第一个孩子?”颜晚筠向前几步,迅速将前前后后的照片扫视了一圈,摇了摇头,“我没有看见姐姐。”
“那可能是她还不够优秀。”姨母开口,语气很平和,好像只是在叙述一个很常见的事实,“这些照片里的人,有很多宋家的当时掌权人,要么就是宋家运作里必不可缺的一环。”
颜晚筠一时不能明白,漆黑的眼眸看着姨母。
“这是我的小姑的堂姐,”姨母转头,目光落在颜晚筠身旁的一张画像上,“她当时做了一个巨大的收购案,几乎让延城翻天覆地,也让已经衰败的宋家起死回生。所以即使是她的妹妹掌握当时宋家的话语权,她也出现在这里。”
颜晚筠的视线随着姨母下落,却慢慢皱起了眉。
这张照片应该是在日落时拍的,身后是老旧废弃的厂房。枯萎的植物在年轻女性的身后,她怀里抱着一只巧克力色的卷毛狗,正在朝镜头淡淡微笑,温柔的眼眸里透出一点锋芒毕露的野心。
明明是外貌差别有些大的两个人,她却莫名觉得她们的气质极其相像,甚至细看,指尖处都有薄薄的一层茧。
姐姐也有,是弹钢琴弹出来的。
颜晚筠站在姨母身后,朝周围其他几张女性照片看过去,那股莫名的熟悉感依旧挥之不去,甚至一时让人毛骨悚然。
姨母注意到颜晚筠神色的变化,微笑着问:“怎么了?”
“她们都练过钢琴吗?”颜晚筠犹豫片刻,说,“我看见她们露出的手指,有那种常年练琴会长的薄茧。”
姨母终于抬眼看她,她的身后是那个很大的落地窗,没有拉窗帘,黄昏绚烂的光就从那里落下来。她依旧在微笑,却莫名让人觉得有些不适:“晚筠,你很聪明。”
颜晚筠心中略过一个近乎有些荒谬的猜想,她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紧紧看着姨母。
“是的。”姨母说,“这里的女性,都会弹钢琴。”
她看到颜晚筠戒备的神色,笑了笑,说:“放松一些,晚筠,这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况且,我想你已经猜到了。”
颜晚筠不做声,安静地看着她。
“宋家所有的第一个孩子,都是按照一套严格的模式培养的。”姨母说,“他们不一定被赋予家庭最高的希望,但都不能给家族蒙羞。长子和长女们,都要按照既成的轨迹长大,包括学习一些共同的课程,就比如女性都需要会弹钢琴。”
颜晚筠沉默半晌,说:“可是他们身上的气质也很相像。”
“是的。”姨母背着光,脸庞被隐在阴影里,“那是他们被要求这样微笑。所有的第一个孩子必须接受一模一样的教育,成为我们希望成为的样子,这才是宋家的门面。”
“微笑?”颜晚筠愣了一下。
姨母却笑起来,朝前走进几步,停在颜晚筠的身前。她抬起手指,微凉的指腹触碰颜晚筠的脸颊,落在她唇角的两指稍稍往上用力。
颜晚筠被迫露出了一个微笑。
“是的,再往上一点。”姨母满意地看着她,轻轻收回手指,“就是这样的弧度,是最优雅、最好看的。”
颜晚筠一时只觉得无比荒诞与离奇,手脚几乎都在止不住地发着冷。她还没来得及出声,只看见姨母微微背过身,继续说:
“在宋家里,男孩子,是要俊朗、严肃、从容不迫的。女孩子,我想她也要温润、矜持、有大家的姿态。因为我们不能保证每个孩子,都长成我们希望的样子,所以他们会被要求模仿前辈们,这是优秀的范例,从不会出错。”
“怎么能这样要求他们?”颜晚筠终于忍不住,说,“他们不是任人操纵的提线木偶,为什么要和别人相像?”
“他们是。”姨母看了颜晚筠一眼,说,“他们出生在这里。从小的吃住都有宋家提供,听话是他们必经的成长经历。晚筠,我想,你应该感到庆幸,自己不是宋家的第一个孩子。你的姐姐代替你经受了这一切。”
颜晚筠想到长姐,眼眸里几乎要恨出泪来:“他们是一个个独立的个体,你们怎么能这样对他们!”
“如果他们能够脱离宋家,当然就不用被这样对待。”姨母笑了笑,“可他们的吃穿都是宋家提供的。离开宋家提供的资金、脱离宋家的庇佑,他们生活不下去。”
“可你们从出生时就这样控制他们!”颜晚筠说,“他们根本没有机会……”
她说着话,眼眶已经红透了。
宋酲呢?宋酲也是这样被控制着长大的吗?
颜晚筠呼出一口气,想,宋酲不会是。宋酲被送过来时已经记事了,大概不会被这样洗脑。
“这并不是什么很痛苦的事情,”姨母叹了口气,说,“晚筠,你把这件事情想得太严重了。这是属于他们的精英教育,与延城所有排得上号的家族一样,只是模式各不相同。”
“他们最终都成长为了很优秀的人,不是吗?”她说。
颜晚筠抿着唇,不愿再与她多费口舌。
从出生开始,就被一个严格的模板限制,就连微笑也被要求固定在一种方式。就这样被从小教到大,等终于有能力脱离家族时,却发现笑起来的习惯再也改不掉了,自己身上全是别人的影子。
让一个人失去生性的自由与肆意生长的权利,竟然全是他妈的为了门面!
当这些天之骄子看到阁楼这些密密麻麻的人像、知道自己宛如宋家批量生产的工具时,会多么绝望与痛苦?
而她的姐姐、最温柔的长姐,也是他们其中的一员。
“我想,你并不会把我们今天的谈话,告诉你母亲,对吗?”姨母见她不说话,轻轻笑了笑,“也不会告诉她,我们来过阁楼。”
颜晚筠却直直看着她,说:“姨母,你笑起来,和她们不是一个样子。”
“我不是。”姨母依旧温和地说,“我有两个哥哥。”
“你的哥哥过得快乐吗?”颜晚筠问。
“我的小女孩,”姨母似乎有些无奈,又像是被颜晚筠逗笑,“你天生享受着普通人享受不到的资源,住在漂亮而宽敞的房子里。你长大了,就应该在家族需要的时候,为他们做事。你怎么会和我谈快乐呢?”
她敛去一点笑意,说:“晚筠,现在该你来回来我的问题。”
颜晚筠沉默许久,才说:“我不会和我母亲谈论任何一个字。”
“乖孩子。”姨母似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走到颜晚筠身边,想要摸一摸她的发,“走吧,姨母下楼再给你煮一壶茶。”
颜晚筠却避开了她的手,独自下了楼。
她站在楼下,垂着眼说:“谢谢姨母今天的款待。公司有急事,我需要先回延城,麻烦您在我母亲回来时,与她说我不在老宅吃晚餐。”
姨母像她下午最初见到时那样,坐回了桌案边,开始煮一壶新的茶。
苦涩的茶香弥漫出来,温和美丽的姨母抬起水一眼漂亮的眼睛,说:“好,晚筠。再见。”
颜晚筠几乎是逃一样离开了
老宅。她打电话给助理程叶,叫她过来接自己一趟。
程叶过来还要一段时间,而宋家老宅沿山,走出去都是满山的树木。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而她就这样站在路边,站了许久,直到小腿在泛麻,才往前失魂落魄地走了两步。
“晚筠姐!”远处传来引擎的嗡鸣声,路边的石子被高速行驶的车辆碾过,滚到一边。
颜晚筠抬头,身边停下一辆白色的车。程叶摇下车船,脑袋探出来,朝她乐呵呵地招手,“晚筠姐,快上来。”
颜晚筠上了车,程叶给她递过来一杯热奶茶,说:“这边山里温度有些低,比市区里凉快多了。晚筠姐,我估计你晚上没太吃东西,就给你买了杯喝的,后面还有盒小蛋糕,你饿了先吃!”
颜晚筠碰到那杯热乎乎的奶茶,在酷暑夏夜冰冷的手指,总算逐渐恢复了温度。她疲惫地笑了笑,感激地看向程叶:“谢谢你,小程。”
“嗨呀,这有什么。”程叶嘿嘿笑着,摸了摸头,说,“平时我们喝了晚筠姐多少小甜水呀。晚筠姐,我们现在去哪里?”
“麻烦你送我到这里。”颜晚筠补充了一点糖分,大半天没进食的眩晕感逐渐缓解过来。她报了一个地址,说,“如果路上看到有花店,麻烦停下来。”
颜晚筠攥着奶茶杯,想,她要买一束姐姐最喜欢的花,去看姐姐。
第25章 牺牲品“我向你承诺,晚晚。”……
25.
宋清苑被葬在延城郊区严家的墓园里。
她当年嫁去了严家,不到两年就生了重病,随后郁郁寡欢,含泪而终。
姐姐从没有告诉颜晚筠具体的病因,她找当时疗养院的医生问,也只依稀知道是血液的问题,但再详细一点的,也再问不出来。
而宋家一向是没有血液方面的遗传病的。颜晚筠清楚这一点,一直不相信姐姐的生病是偶然,甚至在德国的那段时间,一度怀疑血液方面的疾病只是说辞,姐姐可能根本不是因为这个走的。
姐姐那时候明显抑郁已久,手臂上甚至有着交错狰狞的疤痕。她平时都掩盖得严严实实,还是换药时颜晚筠正好走过病房门口,不小心瞥见的。
这一眼,就是触目惊心。
颜晚筠在严家的墓园门口下了车,抱着一大束蓝紫色鸢尾花。
她抱着花,在墓园门口登记了身份信息,按照门卫的指示往里走,绕了两三圈,终于看见了刻有姐姐名字的墓碑。
这是姐姐下葬后好几年,她第一次过来看她。
颜晚筠前几年都在国外,按照姐姐的嘱咐坚持没有回国。但其实回国后,她也一直不愿意来墓园,好像没有看见冰冷的墓碑,姐姐就还会朝她笑、会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一样。
那束漂亮的蓝色鸢尾被她放在了姐姐的墓碑上,她看着那行黑色的名字,心中悸动,眼眸顿时红成了一片。
颜晚筠也知道,姐姐其实是不希望自己回到这里的。
姐姐希望她永远不要回延城,永远不要回宋家。她自己已经是宋家作为牺牲品送出去,最失败的案例,她不希望颜晚筠步她的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