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

  和我一起走啊!
  顾行驰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喉咙间像是被什么酸涩滚烫的铁块堵住,张嘴只能发出悲哀的嘶嚎,他努力伸出手,泪水不知不觉浸湿了脸颊,却反而距离章琬两人更远了。远到他已经看不到两个人的脸,只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夹杂在风里,从顾行驰的耳畔轻轻落下一瞬,继而飞向远方:
  “走吧小驰,向远处跑,向光下跑!”
  “我们在时间里,还会再重逢——”
  ——还会再重逢。
  耳边的喃喃仿佛某种言出法随的咒语,时间在眨眼间流逝,顾行驰的视线变高,肩膀变宽,他已经能轻易挣脱顾勤琢的束缚。在再次伸出手后,触碰到了温暖的手掌。
  顾行驰微微顿住,抬眼,看到面前白到发光的青年,对方有雪一样的皮肤和长发,以及浅色的、温柔的眼睛。
  “还记得我吗?”
  雪人一样漂亮的男人扣住他的手,自然又熟稔,轻柔又依恋地低头,亲吻他的手背,
  “我有等你很久,如果你忘记我了,我会有点难过的。”
  顾行驰嘴唇动了动,他感觉自己的手指在轻微地发颤,又或者不是他的手指,但他分不清了,两人的手握得太紧太紧。
  为什么要等我呢?他有点困惑地想,为什么要这样紧的抓住我?
  但比起这些,他更不想看眼前人难过。
  于是他轻轻地点了下头,在对方琉璃般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嘴唇翕动着吐出模糊字节:“我记得你,你是——”
  话音微微停滞,大脑内忽然一片空白,顾行驰有些慌张地看向男人,他倏然记不起有关男人的一切,只得局促地反复张口:“你是、你是……”
  身侧模糊的黑暗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混杂着晦涩拗口的经文,魔鬼在耳边留下轻蔑的低笑:
  「缚拏拉」
  「那是缚拏拉,拉以普,你一生都不该离开缚拏拉身边。」
  顾行驰眼底微微闪动,他觉得这是个熟悉的名字,但却无论如何都没法下定决心开口。
  是他吗?
  是这个名字吗?
  眼前男人的脸庞在他的动摇中越来越模糊,盛夏午后的笑声与光亮,如雪般纯白无暇的面容,都渐渐被低哑的经文所吞没,马上就要凝结成一颗细小美丽的琥珀,淹进岁月的长河中,永远找不到了。
  「拉以普,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陌生的声音忽然出现。
  顾行驰在焦急惶恐的不安中睁开眼,看到面前站着一个穿红袄的人,ta的身形很模糊,分不清性别,只能看到其背后半月形的箭羽,和浑身上下如火一般的红色衣袍。
  「你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红衣人对他道:「如果你能记起来,我就带你去找他。」
  顾行驰侧过头,看到红衣人身边立着一匹小马,这是一匹栗色灰斑皮毛的马,浑身被落日的余晖照得发亮。
  他嘴唇微微动了动:“我可以再想想吗?”
  红衣人拍了拍马背:「上来吧,我带你绕一圈,如果在日落前你还不能想起来,我就要带你离开这里了。」
  顾行驰攀上马背,在哒哒的马蹄声中抬起头,四周全部都是红色的石块,这是一座由红铜筑成的‘火焰山’。尖锐的铜岩刺向天穹,红褐色的兀鹰在天空翱翔,白色的影子四处漂荡,最后统统被彩线和细木棍织成菱形网收走,只剩呼啸的风穿行各个街道。
  风声和马蹄声一同回荡在耳边,顾行驰忽然感觉这一幕非常熟悉,曾经他好像也这样骑在马背上,穿行于天地间。
  那条路的尽头是什么?
  「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你有想起来吗?」
  红衣人催促地声音响起,夜幕在话语中降临,顾行驰看着近在咫尺的夜色拼命回想,脑海中的画面越来越清晰,道路飞速缩短,马蹄越发急切,再快一点,再近一点,太阳落下的再慢一点,他马上就能看清那张模糊的脸——
  ——刺啦!
  黑暗降临的前一秒,有人撕破了那层模糊的光晕,从世界的另一端拼命奔跑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男人身上覆着未融化的雪,脸颊和头发都雪白,眼睛却很明亮。他望着顾行驰,瞳底的热泪明晃晃,充满了深沉的眷慕与渴望:“这次我不等你,我来找你了。”
  “顾行驰,你还记得我吗?”
  顾行驰怔怔地望着他,几秒后,他果断坚定地伸出手,紧紧与男人十指相扣,眼眶通红地微笑起来:
  “当然,”
  “你是我的白玉京。”
  第128章
  红铜色土地上, 顾行驰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到处都是凹凸不平的红色山岩,像沸腾的血海。
  居然没死?
  他怔怔地看着昏暗的穹顶,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蛇牙叮在身上的痛感太清晰,以至于此刻毫发无损的平静都像是一场幻觉。
  顾行驰尝试着坐起身, 身旁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响,一只手从侧边伸过来扶着他坐稳,甚至不用侧头看, 单凭气息和手背露出的一小片皮肤顾行驰就知道是谁,他深呼吸一口气, 鼻腔里像被灌了芥末, 喘气时连带着胸膛间都涌起火辣辣的疼。
  但也是这份疼让顾行驰有了转头望向对方的勇气,这不是幻觉。
  白玉京就坐在他身边,脸上的红痕没有褪,但眼睛很亮, 像某种钻石,在昏暗中熠熠生辉。
  顾行驰眼眶一下就热了, 他手指微微发颤,却没有动, 只盯着白玉京的脸,目光仿佛犹如实质, 小心翼翼地触摸过白玉京身上那些如裂纹般的痕迹,许久后才终于挤出一句话来:“……能抱吗?”
  白玉京将手缩进袖口,确定没有一点皮肤裸露在外, 这才冲他张手:“来。”
  仿佛被钢针扎进胸膛,心脏猛地痉挛成一团,等顾行驰反应过来时, 他已经蜷缩起身体,把脸埋进了白玉京胸膛与外套间那一尺宽的狭小缝隙中。
  这样亲昵无间的、密不可分的拥抱贴合,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惶恐与后怕像野草克制不住地冒出了头,连带着爱意都变得酸苦,只能从细枝末节中才勉强尝出一点混杂着涩的甜。
  白玉京用干净的手指关节轻轻蹭了蹭顾行驰的后脑勺,听到怀里人堵在喉间的苦涩终于融化成颤抖的哽咽:“混账玩意……你让我走……我还能走到哪里去?”
  白玉京仰起头,尽力不让布满红斑的下颌剐蹭到顾行驰的额角,周围特别安静,只有他的怀中是止不住的呜咽。
  “对不起。”
  他闭上眼轻轻吸了口气,感觉空气中本就稀薄的氧气正随着顾行驰的哭声一丝一毫地抽离,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每一次的抽气,都有湿润的眼泪涌进肺里。
  但顾行驰却仿佛被这句道歉刺激到,忽然猛地抬起头,漆黑的眼神死死盯住白玉京的脸,全身止不住地在发抖:
  “我走不了,白玉京你给我记住,你在这,我他妈走不了!”
  “这是第二次,再有一次、再有一次……”
  顾行驰望着白玉京脸上的红斑,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再有一次,他们已经不见得会有这样死里逃生的好运气。
  白玉京明白他未出口的后怕,手臂把人箍得更紧了些:“不会再有下一次。”
  顾行驰闻言忽然想起什么,一下直起身拨开白玉京的后衣领:“我看看那蛇咬得严不严重,疼不疼?”
  白玉京乖乖低下头让他看,毛茸茸的发顶顶在顾行驰的小腹上:“不疼。”
  白玉京后颈上也已经布满红痕,蛇牙的两点咬痕在红色中倒不显得突兀了,顾行驰看着心疼,但又不敢触碰,只得俯身轻轻吹了吹:“真不疼?”
  温热的气流拂过皮肤,有点痒,但白玉京没有躲:“真不疼,你身上的伤口也没感觉吧?”
  听他说顾行驰才想起来查看自己的情况,他的手臂上有几处咬痕,但确实没有任何感觉,如果不是几个血洞瞧起来有点渗人无法作假,他几乎就要以为坠入蛇窟只是一场噩梦。
  “以后不要这么莽撞。”白玉京不能直接触碰顾行驰的伤口,只在他昏迷时用干净的水稍微清洗了一下,此刻伤口周围皮肤颜色正常,两人也没有发烧感染的迹象,这蛇应该是无毒的。
  但白玉京并没有打算就此揭过的意思,他微微呼出口气,是个轻而克制的动作,但从他蹙起的眉心可以明显看出他的情绪:
  “我掉下去就掉下去,你不要来。”
  都说人在濒临死亡时,最后消失的会是听觉,但白玉京觉得不是的,他在生命倒计时的最后几秒里,只能看到顾行驰惊慌绝望的眼睛,以及他奋不顾身义无反顾奔来的身影。
  那是比死亡更加让白玉京恐惧的存在。
  他无法接受顾行驰会因为自己失去生命,无法接受殉情一般的牺牲。
  所以白玉京说,你不要来。
  死亡本身并不恐怖,我可以面对,你不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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