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他往前走,希望自己不要再遇到相同的人,然后把自己保护得好一点,再警惕一点。
“有段时间我常常想,他要是我的孩子……我把他当亲生孩子疼爱,希望他行使任性和依赖他人的权利,像个真正有父母的孩子那样闯祸、快乐、不独立。惹了祸想着怎么告诉家里人,想着怎么宣泄委屈,抢先告状,获取支持,而不是独自解决。”
华西崇喘了口气,脸上露出笑意,尽管淡得捕捉不到。他转过身,目光遥远地投向温静思身后,中校身后站着秦荔,秦荔移开身体,让他看清了医院停泊坪上银白的飞行器。
悲痛在华西崇眼里沉静下去,变成骄傲和说不清的欣慰:“我说过了,他是很有能力。”
“……上校。”
医院总是惨白,冰冷墙壁见惯了生死。赫琮山支撑起身体,他面容在阴影中斑驳。生命的最后一刻,华西崇仍然在忧心那个孩子——那个待在地下室的,小小的beta少年。在他的记忆中,对方从来没有长大过,穿得鞋码仍然是十多年前的码数,还是请他报警的惊惶又强装镇定的模样。
怎么会不害怕呢,一个没成年的孩子,在黑暗的没有回声的破旧地下室待了整两个月。他想起对方无数个深夜拿起手术刀的模样,想起对方帮自己护理机械假肢的模样。不管长得多大,仍然是个孩子。他想可怎么办呢,以后自己不会陪在他身边,有很多人讲出难听的话,他又要孤身一人赤脚走在一片言语造成的刀山火海中,没有人替他识人,从今往后的路就要靠他自己。
他浑浊的眼里闪动着泪光,他恳切地望着人群中不发一言的alpha军官,张了张嘴:“上校,我有一句话……一句话想对你说。”
赫琮山在他身边弯腰。
华西崇急促地呼吸,如果说这世间还有一个alpha不一样,只会是赫琮山。
冬风像一张细密的网,缠紧了他的心脏。他是想要见那个孩子最后一面的,至少提醒他一些什么,再关爱一句,说一句迟来的对不起,可是他喘不上气了,手吃力地握紧刀,连自我了断也做不到。
他仰面向后倒去,重重跌倒在地面。
多年心气郁结,他身体已经不好,肝的问题尤其大。这是报应,上天会让所有人走进应有的结局,不需受害者动手。他如此笃定自己的死亡,认为是一场命运在多年前为他选定的结局。在钉上木板那一刻他就该死了,他早该死了。
“他一个人,没有人护着他。”他喘着气在赫琮山耳边断断续续说,“求……求上校……手下留情……求你……求你对他……”
求你。
对他好。
我是真心疼爱那个孩子的,我死后一切遗产归他所有。我知道我无法弥补那些伤害,但我仍然是要表达歉意。
我是如此、如此的对不起他。
华西崇重重地闭上眼,失去心跳。
又一救护车的鸣笛声正好从窗外响起,黎明的晨光从唯一狭窄的窗照射进来,秦荔错觉alpha有一瞬间恢复了记忆,他背对着光影,暴虐之气要从信息素中漫出来,在场所有alpha感同身受到针扎般的不适。强大的信息素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火舌吞噬每一寸空气。
赫琮山在逆光中痛苦地半跪,温静思离他最近,眼疾手快扶住他,心脏骤然停跳。
上校空洞着双眼对他说:“萧庸死了。”
混乱,护士冲进来,挂着听诊器的医生也冲进来,拼命给呼吸停止的人做心肺复苏,温静思让自己的士兵让开了给他们留出抢救的空隙,一回头人不见了。
萧庸死那年,赫琮山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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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西崇猝死。
瞿清雨从停尸间出来。
他就这么个表情,唐陪圆看不出他在想什么,递给他一根烟:“怎么样?”
“自然死亡。”
瞿清雨给出结论,他靠在雪白墙壁边,轻声说:“上个月没让我看体检报告。”
唐陪圆又问他什么感觉,悲伤不悲伤。
“还好,有一点。”
瞿清雨说了自我矛盾的两个词,烟灰烧到手上才反应过来一口没抽,垂下眼睫毛,说:“他对我不错。”
他说感谢是发自内心,也能理解华西崇为什么没有以真正罪名将华之闵告上军事法庭。
瞿清雨朝唐陪圆笑了一下:“他钉上那块木板的时候我是有点恨的,他先朝里面开了一枪。后来他把我带出去的时候我也是真的感谢他,不是他我的生活更糟糕,也没有站在你面前的我。”
他朝冰冷的遗体捐献室望了一眼,说:“没有人教我什么,他教了我很多东西。没有人放过我,我总要放过我自己。”
他生命中有过想要恨的情绪,太多人了,把自己折磨得痛苦。那感觉像是别人伤害了你,你要在心里种大片的荆棘,想一想疼得要坐起来拿刀,又做不到。再想一想,胸腔里栽下的荆棘没有刺伤任何人,还是自己。
冷空气从室内跑出来,两侧的医生朝中央的遗体鞠躬,念了一些话,门在眼前关上。他们可能会将死者身上能用的器官取出来,也有可能送去医学院做大体老师。这是华西崇的遗愿,瞿清雨没有具体了解过。
他静默地将头抵在墙面,喊了最后一声“老师”。
许许多多的场景在眼前闪过,有人将他真正带上学医这条路,一开始可能也不指望能有什么成就,仅仅想他有门手艺,不至于求人生活。求这个字在军人看来是抛下尊严,华主任硬了一辈子的腰杆,从没对任何人低声下气,也不想让自己的学生对人点头哈腰。beta教起来肯定是不如alpha,他没说什么,更用心,更仔细,生气地说“徒不教师之过”,绝口不提别的。
是个嘴硬却心肠软的老师。
唐陪圆看着他离开,每一步都走得慢,华西崇生前正儿八经收过的学生只三个,眼前的beta是第四个,但很多人受过教导。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哭泣,潮水般涌入耳鼻,又胀又酸。
外面阳光刺眼。
下台阶时瞿清雨睁了睁眼,眼前出现大块黑斑。他也说不上悲伤,就是站不很稳,医院救护车一直从外面往里面拉人,担架上抬得都是人,迟来的疲惫灌满他四肢。他在赫琮山机甲上睡了一觉,听见丧讯差点以为自己做梦。
不是做梦。
他还记得模糊中似乎清醒,有人亲吻他。
“愿望不是玩游戏,是有人陪他。”
少年alpha微笑着闭上眼。
“一会儿见,医生。”
第66章
瞿清雨又想蹲下来,想象自己睡着了,变成一只蘑菇,有个伞盖遮在顶上,让他好好睡一觉。然而疾步冲下来的骨科主任一把拉住他,马一明这人分不清时机,不由分说:“有台手术我俩讨论一下,我看他那个腿说不定能不切,最好不切切了那八岁的小孩怎么办,才八岁不能让别人都两只腿上学他一只腿,我们还是好好讨论怎么保住……”
“……”
肺活量太好,要了命了。
瞿医生挂着张冷漠脸说:“片子给我看。”
马一明拎着他衣领往里走,激动之下大喊:“快快快,都让开!家属在哪儿,马上过来,随时准备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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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密麻麻测温线涌上红色警告色。
温静思这指挥官之位坐得神经衰弱,他亲自去了趟执政官府,正门那口漆黑棺材毫无防备地停在那儿,他对着那棺材自言自语:“你死了也有这么八年,我今天来没别的事,就是想告诉你东边那块地真要被虫族打上门了,繁殖速度跟蝗虫一样,你儿子中途撂摊子不干了,八年前他就很不情愿……”
“你要是在天有灵至少告诉我他在哪儿。”
高压之下中校和尚念经,颠来倒去念念有词:“萧庸,太累了,太累了,干不下去了,干不下去了。你在天有灵告诉我他在哪儿,他刚跟我说他二十五岁,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他要是二十五岁你这会儿刚死,我怎么记得你死了八年还是九年,你出来说句话,萧庸,这活儿我干不了,不干了。”
周围没人听见他说什么,都以为他念招魂曲,表情严肃,充满期盼。
张载眼皮跳动。
他到底还是客气,萧提不肯出面,把乌泱泱一堆alpha军官扔给他,这一堆军官站在门口,硬生生把黄纸飘飞的灵堂变成上香求愿的佛庙。
“中校?”
温静思拍了拍膝盖上的灰站起来,一脸信奉唯物主义的深刻表情:“什么事?”
张载说:“怎么了?”
“我在医院附近看到了上校,刚好要去医院一趟,带着一起去了。”
温静思解释事情的来龙去脉,简略:“他对我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事实上目前的上校说出什么奇怪的话都不奇怪,张载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温静思盯着他说“他告诉我萧庸死了”时张秘书长仅仅面颊抽动了片刻,心绪平和地说:“大约是华主任身故,对他造成了一些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