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医院什么地方都是白的,天花板,墙壁,灯光。
  马一明深深吸了口气,将胸腔里浊气排出去:“一会儿……你帮我看着点……你心理承受能力比较强,万一……”
  他肩膀上微微一重。
  瞿清雨冲他笑了笑,他眉眼是清晰的、具有安抚意义的明亮:“放心,我看着,不会出事。”
  “真出了事……”
  他说:“也跟你没关系。”
  压在右肩的手分量不重,马一明狠狠闭了闭眼。
  “……”
  马一明不停流汗,手术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咸湿汗水顺着鬓角流到睫毛,滴进眼睛。
  他几度虚脱,被一把撑住。
  那只手冰凉,冰凉得仿佛从冷库拿出来,瘦削、单薄,稳稳托住他右臂。
  五个小时。
  秦荔守在抢救室外,他身后是不需要在战场善后的所有alpha军官,身形高大,挤满整条走廊。走廊地板光洁可鉴,一眼望去数不尽的染血肩章、橄榄环、军衔标志……隆重而荣耀地延伸。
  -
  前指挥官陷入昏迷,人在重症监护室一个月之久。
  中间有两次南北部军事基地收到降半旗的通知。alpha身上一半的血都流光了,心脏数次骤停,血氧饱和度低得惊人。到处插管,伤口触目惊心。
  第一次心脏骤停时瞿清雨在现场,隔着重症监护室小小的窗玻璃,心电图上各项数值拉平,全横报警拉长声时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他在医院呆了十年,他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任由身后的马一明冲进去,电击,抢救。
  第一分钟。
  病床上alpha胸膛没有起伏,近在咫尺,远隔千里。
  嘈杂声、脚步声、哭喊声。
  第二分钟。
  瞿清雨一动不动,七月大暑,他冷得厉害,站不稳,有寒气从骨头缝里一丝一丝渗透。
  第三分钟。
  除颤仪再次作用,马一明终于停下。有一刻瞿清雨目盲,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冲瞿清雨摇了摇头,是某种无能为力的标志。
  静默。
  在场有医生,有护士,有大量alpha军官,他们同一时间将视线放在beta青年身上,他脸色苍白,苍白冰冷,唇角,眼尾每一寸弧度都是紧绷的,绷紧到极致了,断裂开来。
  非常静,静得呼吸可闻。
  终于,他动了,一步一步朝前走,扶着门框踉跄地跨过了重症监护室的门槛。
  第三分二十秒。
  alpha双眼紧闭,胸膛毫无起伏,唇是一条干枯的线。
  他仅仅是一个人,骨架里同样填充着血和肉。离开所谓最高等级alpha的名头,离开上校军衔,离开指挥官之位,离开所有的所有,他就是一个会死去的人而已。瞿清雨突然不明白自己从一开始为什么要害怕,更大的恐惧在一瞬间攫取了他。
  他会失去对方。
  第三分四十秒。
  长时间心跳停止带来的脑损伤不可逆,瞿清雨碰到他的左手,打了个寒噤。
  他开始不停回想自己和对方说的最后一句话,他不能确保断臂能否成功阻隔感染。最后赫琮山好像有话对他说,会是什么。
  “你不能这么……”他在病床边深深弯腰,额头和alpha的左手掌心紧紧相贴,哽咽,“你……”
  你不能这么对我。
  你不能让我一个人。
  第四分钟。
  心电图毫无动静,坟冢般死寂。
  瞿清雨直起了腰,头晕目眩。
  他退离开重症监护室,将一切交给医护人员。擦身而过时张载看见他熬得通红的眼睛,劝慰:“剩下的事……”
  刚开了头对方双腿一软往下跪,张载眼疾手快一把搀住他,低声:“节……”
  “滴滴滴——”心电监测仪狂响。
  未尽话语尽数消失,张载猛抬眼。
  那几条毫无起伏的线全部剧烈波动,马一明扑上去,激动:“快快快!救人!”
  这是心跳停止时间最长的一次,张载见对方扶着墙弯腰,压紧了胃。
  ……
  第三十一天alpha才彻底脱离危险期,转到普通病房,不过仍然没有醒。
  那天中午瞿清雨去了。
  alpha深刻地消瘦下去,他身上有太多伤口,都在缓慢愈合、结痂、长新肉。有很多人来看他,他给不了任何回应。他躺在病床上,无声无息。
  他可能会在半个月左右醒来。
  瞿清雨在病房支了一张小床。真冷啊,夜晚还很黑,伸手不见五指,他根本无法入睡。
  极端情绪反应让他吃不下任何东西,勉强吃进去一点会立刻吐出来,吃什么吐什么,胆汁和胃液全部吐出来。
  一旦躺下他脑子里就开始出现乱七八糟的念头,他明知道自己不可能更快还是懊恼为什么没能更快,噩梦拽着他四肢。他把自己蜷缩起来,抱紧膝盖,实在躺不住,又抱着被子坐起来。
  有风从窗户缝隙中吹进来,帘子飘动。
  瞿清雨轻轻叹了口气。
  他光脚走下床,站在病床边,细长纤细的脚踝骨两侧凹陷,瘦出惊人的轮廓。
  alpha平稳地安睡。
  瞿清雨伸手碰了碰他的鼻息,又摸了摸他仍在跳动的心脏。
  太冷了。
  瞿清雨心想,这张病床还有位置,我就睡一个角落,我实在不想一个人躺在墙边了,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也没有温度。
  他把自己的被子抱过来,铺开,占据alpha左侧小小一块地方。
  机械臂已经装在alpha齐口断开的右残臂处,触感偏冷。仿生智能假肢比人类□□更强壮、更坚硬,破坏力也更强。透过外壳能看到模拟血管和神经交叉出的彩色线条,外部是类机械的黑银弧形,齿轮精密咬合。
  科技赋予它第二次生命,带来新生的活力。
  但终究不一样。
  没有温度,没有血液和皮肤组织,感知力低下,灵活性欠缺。
  可以握枪,粉碎岩石,难以捡起一粒红豆。
  瞿清雨睁眼,看着漆黑一片的墙壁,有蝉叫的扰人声。
  他转过身,张开双臂,将自己很深地埋进了alpha怀里。
  夏夜风温柔。
  ……
  第三十七天,战后家园开始缓慢恢复和重建。
  从医院病房朝外看,烈日烘烤。夏天色彩明度太高,阳光、阴影和绿叶在微风中摆动。
  马一明抱着保温杯,里面茶都冷了,是他的omega给他准备的红枣枸杞茶。他浅尝了一口,味道怪,又放下来。
  “你这么守着也不是个事……要不你出去转一圈回来,人我帮你看着?”
  瞿清雨把杂志从脸上拉下来,他看起来状态还算正常,就是动不动在窗边坐一上午没变过位置。那地方太阳大曝光大,把他照亮得跟个冰人似的,浑身都透明。怎么看怎么气血不足。马一明谨慎地观察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哎,你……”
  “西南有个区域技术交流会……”
  你要不然替我去一趟。
  话到嘴边转了个弯,马一明把“要不然”三个字删了,果断拍板道:“我手上有病人走不开,你替我去一趟。”
  瞿清雨看了他一眼:“几天?”
  “一周……十天。”
  顶着他视线马一明声音慢慢变弱,装作很忙的样子去拧保温杯盖子:“长的话半个月?这种交流再怎么长一般都不超过半个月,你要是实在不想……”
  出乎意料地,瞿清雨答应了:“好。”
  他就这么干脆地走了,马一明从门边探出半个头,没站稳保温杯里水洒出去两滴:“人醒了我通知你?”
  “通知我干什么?”
  马一明一愣。
  住院部安静,瞿清雨再次靠在墙边,他沉默了一会儿,马一明鲜少见到他这么沉默的时候,张了张嘴。
  他从手术出来两股战战,强撑着告诉外面那群alpha军官手术成功。一回头发现瞿清雨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泄了力地从墙面滑下去。他上半身有弯腰从军舰主驾驶室拖人擦出的血痕,两条胳膊用力过度垂下去,幅度微弱地发抖。缓了缓才成功将头埋进掌心,捂住脸,眼尾红了一大片。
  马一明发誓,他从来、从来没有见到过对方这么狼狈的时候。他正要说两句话调节气氛,瞿清雨左手那枚对戒一下闪到他眼睛。
  “……”
  “哎,你别去了,我找个人顶我。”马一明忽然觉得自己很不道德,清了清嗓子,“万一上校醒了……”
  瞿清雨略显平淡:“醒了就醒了。”
  马一明:“……你这?”
  瞿清雨:“走了。”
  马一明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想不通地摸了摸没几根头发的脑袋。
  -
  真醒那天瞿清雨人不在医院,那场交流会比想象中长,他计划次日返程。
  清晨七点,那间单独病房涌入大量军部高官,问候、汇报工作、请示。马一明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军官,肩章图案看得他倒抽一口凉气又倒抽一口凉气。为首一名少校脚跟一并,向他敬标准的军礼,代表全体士兵和军团表达感谢,送上锦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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