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他眼神空洞淡漠,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那太子的意思,是要一剑了结我?”
景莲生沉吟片刻,目光深邃:“我不会。”
白情心头微微一颤,眼中涌动不易察觉的希冀。
景莲生却继续道:“我会将你们的罪证公之于众,启奏圣上,自有国法公论。”
白情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声音轻飘飘的:“好,我等着。”
说完,他翻身骑上驴背,头也不回地离去。
景莲生站在原地不动,而白情背向他,走向西沉的夕阳。
白情回到莲宫跟应知礼汇报了除魔的状况,但出于某种难以言说的原因,他并没有把被景莲生追踪的事情说出来。
应知礼似乎并没有察觉到白情的异样,他像往常一样,对白情的功劳十分赞许。至于白情花光经费的事情,应知礼也一如既往地只字不问,就像是理所当然一样。
白情却不能像平时一般侥幸,想起景莲生的控诉,不觉心口一窒,忍不住问道:“我在民间,听到一些传言……”
应知礼微笑着看白情,好像在鼓励他把话说下去一样。
看着应知礼温柔的笑容,白情稍微镇定了一些,继续说道:“说莲教中有败类,贪墨银两,鱼肉百姓,甚至草菅人命……”
应知礼闻言,眼神毫无触动,只是一笑,还是那一句:“我们所做的,只为侍奉古莲,若能济世是好的,若是不能,也不必趟世俗的浑水。”
白情听完这话,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千堆雪浪,难以平息。
白情走出应知礼的殿室,脚步虚浮,仿佛踩在云端。他的脑海中一片混沌,耳边嗡嗡作响,连廊外的风声都显得刺耳。他扶住廊柱,指尖微微发颤,目光空洞地望向远处。一直以来,他深信莲教是光明磊落、济世救人的存在,可如今,那些他曾坚信不疑的东西,竟像一面镜子般碎裂,露出背后狰狞的阴影。
他苦笑一声,心中满是苦涩迷茫:这么多年来,他苦修清贫,洁身自持,为了什么?
难道就只是为了做一个门面,一个被人摆弄的傻憨吉祥物吗?
作为莲教圣子,白情每日的功课繁重刻板,如同他的生命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仪式。
清晨,天还未亮,他便要起身,沐浴更衣,换上那身象征圣洁的白色长袍,跪坐在莲教大殿的中央。
若是特定日子,在早课结束后,他还要为前来朝拜的信众祈福。
信众们排成长队,依次跪伏在白情面前,双手高举着供奉的托盘。托盘上堆满金银器皿、珠宝玉石,还有成串的铜钱,金光灿灿,刺得人眼花。
白情坐在高座上,目光扫过那些供奉,无论心里想什么,脸上也得没有一丝波澜。
和平常一样,他微微抬手,示意一旁的神侍将托盘端走,充入莲教的公库。
神侍们动作娴熟,接过托盘时,脸上是不改的恭敬麻木。
白情看着那些供奉被一一收走,心中忽然涌起异样,以及疑惑:……这些供奉,最终都流向了哪里?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座椅的扶手,指尖传来冰冷的触感,寒意顺着指尖一路蔓延到心底。
脑海中浮现出应知礼那张总是微笑的脸,还有莲教高层们身上的锦袍、把玩的玉器……
“圣子,今日的供奉已全部入库。”伯劳低声禀报,打断了他的思绪。
白情点了点头,脸上依旧平静,可心中却翻涌着难以平息的波澜。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莲教的运作,甚至从未质疑过这些供奉的用途。
他只是一个象征,一个被推在前台的傀儡——而且,还是一个连好衣服都不配穿的傀儡。
他拢了拢被寒风灌满的长袖,自嘲冷笑。
他没有忽视,当匍匐在地的信众们抬头时,目光扫过他磨损的袖口,瞥见他踩着污泥的赤脚时,眼中的虔诚尊敬愈发浓烈。他们的眼神炽热,仿佛看到了真正的圣洁——一个舍弃荣华、甘于清贫的圣子,正是他们心中信仰的化身。
白情垂下眼帘,嘴角微微抽动,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原来,这就是我捱饥抵饿的意义啊!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尽力压下心中的烦躁。
可怀疑却像一根根细小的刺,深深扎进他的心里,让他无法安宁。
结束了公众表演后,白情回到密室中清点禁制品。
昏暗的烛光下,他的手指轻轻拂过一排排贴着封条的瓶罐,突然,他的手指停在了某一处——那里本该有一瓶禁药,可现在,空空如也。
这药毒性极为霸道,一旦中毒,几乎是无药可解的。
白情很是惊愕:怎么会不见了?
难道是失窃?
此处是莲教禁地,机关重重,守卫森严,除了教中极为得力的人,几乎无人能进来。若是失窃,那偷药之人必定对莲教内部了如指掌,甚至可能是……
他不敢再想下去,可心中的不安却像潮水般涌来,迅速蔓延至全身。
他咽了咽唾沫,低声念出咒语,手指微微抬起,指尖凝聚出一丝微弱的光芒,。
盗窃者大概从未想过,白情在所有禁制品上都下了追踪术。这种术法极为隐秘,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在每一件禁制品上,除非他亲自解除,否则无论东西被带到天涯海角,他都能通过灵识感知到其下落。
白情的灵识如同一条细线,穿过层层迷雾。
片刻之后,他猛地睁开眼睛,施展缩地成寸之术,须臾就到了禁药所在地。
出乎他意料的是,追踪术将他带到了官道上的一处驿站。
驿站外,马匹不安嘶鸣,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白情的心猛地一沉,快步走进驿站,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骤缩——
驿站内,横七竖八地躺着差役们的尸体,鲜血染红了地面,甚至溅到了墙壁上。白情心下一紧,耳朵捕捉到到楼上传来打斗之声。
白情不敢怠慢,立刻循着声音楼上奔去,却见楼道之上,一个莲教高手正与景莲生搏斗。
两人的身影在狭窄的楼道上快速移动,拳脚相交,剑气纵横,激荡起劲风阵阵,震得木楼道也颤颤巍巍。
景莲生的双目赤红,口吐黑血,显然身中剧毒,脸色苍白如纸,但却还是越战越勇,丝毫没有退却之色。
看到这一幕,白情心下一沉。
白情连忙喝道:“住手!”
莲教高手听到这一声指令,下意识地一怔,手中的攻势也随之缓了一瞬。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景莲生抓住机会,手中长剑猛然一刺,剑锋如毒蛇般迅疾,直接穿透了莲教高手的胸膛。
莲教高手瞪大眼睛,嘴唇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只吐出一口鲜血,身体一软,重重倒在地上。
景莲生在刺出那一剑后,却也耗尽力气了,手中的长剑“咣当”一声落地,身体不支倒地,发出一声闷响。
白情见状,连忙走上前去,想要查看景莲生的伤势。
然而,景莲生却双目赤红,死死地盯着白情,艰难地吐出几个字:“又是你——”
话还未说完,他的身体猛然一颤,口中又涌出一大口黑血,随后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白情的手僵在半空中,心中五味杂陈。
景莲生闭眼前的怒恨如烈火炙烤他的心。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蓄力将景莲生扶起,背在肩上。
景莲生的身体冰冷沉重,仿佛一具没有生气的躯壳。
白情心急如焚,脚步匆匆地冲入最近的厢房之内。将景莲生轻轻放在床上后,他立刻伸出手指,搭在景莲生的手腕上,为他诊脉。
指尖传来的触感让白情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正如他所猜测的那样,景莲生中的正是密室里那瓶稀世邪毒。
原本,以景莲生的身强力壮和深厚功力,中毒之后若能及时调息吐纳,或许还能延缓毒素的发作。但不幸的是,他刚中毒就遭到了刺杀,不得不提气搏斗。这一番激烈的打斗,使得毒素在他体内流动得更快,现在已经毒入肺腑,无药可医了。
白情抓住景莲生的手指,心里浮浮沉沉。
莫名其妙的,他居然还能感到一种怪异的旖旎:这是他第一次能够这样静静地和景莲生待着,没有争斗,没有误解,只有彼此的存在。
他可以安静地抚摸他的皮肤,感受他逐渐流失的体温。
他细细摩挲着景莲生的手,从脉息微弱的手腕,滑动到布满剑茧的虎口。
如果是这样的一双手抱着自己,该是怎么样的温暖呢?
烛火映照下,景莲生苍白的唇色被映出几分暖意,仿佛只是熟睡般安逸。
白情忽然想起那年演武场上,这双手如何握紧宝剑,剑气扫过他耳畔时带起的风都是滚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