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们父子两人这盘棋下了一个多时辰,其实仔细瞧去,若这是战场,没有任何放水。白子早在半柱香前,便能完全辖制住黑子。
  沈父目光灼灼,棋局胜负已定,无需再多言,只是多年不见,印象中稚嫩的脸庞早早换了模样。
  这孩子变了不少,更为成熟了些,稳重倒是谈不上,如今少年眸中依旧是毫无掩饰的得意,在外一番历练,也只是双眼深邃许多,只是眼神太单纯,心中所想所念都表现在脸上,入不了朝堂,性子过傲,怕是也不屑入朝。
  沈父点了点头,放下黑子准备认输,唇角牵动,声音未发出来,却匆忙慌张赶来参报的侍卫打断。
  “侯爷,小侯爷,怀仁小公子不见了。”
  来人未经通报,闯了进来,神色怪异紧张,格外急躁地说道。
  沈晗昱眼神冷冷地落在堂内坐着的容貌于他相同的清俊少年身上,眼角泛红,袖口中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攥起。
  他如何不记得今日的变故,熟悉的中气十足的声音再一次落在他的耳畔,相同的棋盘,这副场景,靖远侯府的这次变故,他一辈子不会忘,也不敢忘。
  是他的心软不成熟,造成了靖远侯府的重创。
  可那次谋杀中,死去的只有他的父亲,既定的结局,沈晗昱早早知晓,眼角不知何时蓄满泪水,视线落在沈父身上,有几分模糊。
  沈父脸上大变,脸色沉闷,压了压唇角,厉声问道,“他何时走丢的?”
  “方才……下人去屋里寻人,没见到小公子的身影。”
  堂内少年毫不在意,掸了掸鲜衣,此刻心志仍是白纸,那时候的他太过轻狂,不懂人心险恶难测,对朝中波谲云诡也一概不知。
  都城这些惨绝人寰的暗杀谋杀尚且如此,更遑论楚宫内。
  “不必担心,许是沈怀仁贪玩,适才躲开你们,出了府,何必如此担忧?”
  沈晗昱看着一幕幕熟悉的画面,父亲的句句嘱咐,他如鲠在喉。
  “晗昱,你年岁尚浅,帝王心,最难猜,就怕是你此番走不出这楚国了。”
  ………
  “罢了。”沈父重重地叹了口气,安排道,“你领靖远侯府的精兵,前去寻找怀仁的下落,我在府内处理些事情,稍后便到。”
  寻找沈怀仁的过程,沈晗昱不觉有他,少年心性的他未经人事,心肠太软。
  便被一个瘦弱的小孩困住了寻人的步伐,那小孩眼神落寞,跪在他的脚边,拽着他的衣服,泪水烫在他的脚踝处,“哥哥,救我母亲,求求你。”
  沈晗昱如同旁观者,可脑海中无由地浮现出父亲的尸体倒在靖远侯府中,他紧闭双目,唇角发紫,无论他如何都无济于事。
  此刻立在两人身旁,见其不顾其他,上前搭救,双眼猩红,内心翻腾着酸涩,却是不断地质问。
  沈晗昱你的脚步为什么会被困住?
  你不仅没救下你的幼弟,连累你幼弟受伤受辱,还累及整个靖远侯府。
  因为你的心软,因为你的处事。
  若不是你,你父亲怎么会在靖远侯府被贼人杀害。
  你是凶手,你是杀害你父亲的凶手。
  沈晗昱眼前的画面一转,是沈怀仁被捆绑扔在地上,不停地掉着眼泪,声音发颤,不时地低声喃喃道,“哥哥,救我。”
  救我。
  第19章
  “沈晗昱,你一定会没事的,以后我不会逼你了。”
  谢临砚某种蓄满不明的情绪,双眼泛红,小心擦去他头上的薄汗,摩挲着他额间的碎发,无奈又阴郁地低声喃喃道。
  “我不想放你走,不想放手,可……你若真是次次以命相逼,我又该如何?我又能撑到几时?这样的好运气又有几回?会不会就有一次,我彻底抓不到你。”
  沈晗昱睫毛微微颤动,掩在褥子中的手指微微曲起。
  谢临砚清楚地看着沈晗昱的动作,落寞的眼神瞬间清亮起来,唇角不自觉地牵动,恨不得整个人贴上去,“你醒了?”
  “你是谁?”
  沈晗昱适才醒来,喉咙有些沙哑,声音又低又模糊,谢临砚只当喉咙干涩,起身将一旁的茶盏递给床榻上的男子。
  “滚出去。”
  沈晗昱声音冷淡,打量完这全然陌生的寝殿四周,尚不清楚身处在何地,视线落在讨好的男人身上,脸色僵硬,又重复问了一遍,“这是哪里?你是谁?我为什么在这儿?”
  谢临砚后退几步,让出一条路来,不确定地看着从床榻上下来的男子,眼神有几分茫然,在他眼前挥了挥手,声音低了低,神色委屈,无措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不记得你是谁了吗?”
  对于面前陌生男子愚蠢的试探动作,沈晗昱是一脸不屑,微微昂着头,冷笑,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来,说道,“我不是傻子。”
  “嗯……对……我知道。”
  沈晗昱之前从来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对他说话,失忆这样荒诞的事来,如此看来,竟是真的,谢临砚收回双手,内心五味杂陈。
  沈晗昱不是忘了重回楚宫发生的重重错事,而是完全不记得他了。
  谢临砚怔在原地,愣愣地瞧着他的面庞。
  他该高兴吗?沈晗昱将一切都忘了,第一个见他的人是他,现在他完全可以告诉沈晗昱,他是楚宫的皇后,他们两人很相爱。
  视线目不转盯,饱含热烈的眼神,眼神像极了话本中被抛弃的妻子,沈晗昱自然没法忽视眼前这个男人泫然若泣的可怜模样。
  这人身上衣服华贵,沈晗昱猜想许是某个二世祖,亦或是都城他未曾见过的贵族,眼中藏着复杂的内疚之色,仅有一种可能,这个人是他在路上搭救的,而自己身上的这些乌青淤青也是为了救他才添上的。
  沈晗昱拿起茶盏,润了润干涸的喉咙,见人吞吞吐吐,犹豫不决的模样,心上一计,起了调侃之意,眉眼的笑意收了收,故意装作不解姿态,愠怒不耐模样,朝人厉声问道。
  “这个问题这么难回答?还是说我和你之间有什么别的关系让你难以启齿的?”
  “之含……你……我…………”
  谢临砚耳根一红,脸色怪异,那些话卡在喉咙中呼之欲出。
  “行了,区区救命之恩,不必再多言,也无需放在心上。”
  “你别走。”
  沈晗昱没将身上的小伤放在心上,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捡起床上散落的外衫,大臂一挥,信手穿上,摆了摆手,准备离开这里,临近人身边,微微颔首,说道,“我着急赶路。”
  谢临砚见人毫不留情地转身,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也不过瞬间,心中一再慌乱,两次假死,如今这个人的背影又再一次决绝地出现,他慌乱上前,赶上他的步子,抓住沈晗昱的手臂,目不转盯地看着,像是想要将这个男人狠狠地吸进视线里面,问道。
  “沈晗昱,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沈晗昱不懂面前男子的执着,只是脚步不受控地停了下来,许是生了怜悯之意,他轻声安抚,“本就是萍水相逢,记不记得住又有什么关系呢?以后路还长………”
  这话于谢临砚而言是安抚少年,可落在谢临砚的耳朵里,这些话不是宽慰,更像是面无表情地泯杀,手起刀落,毫不犹豫地斩断二人之间的感情。
  “不要,我不想,你骗我,对,对,是你救了我,可是你骗了我,你个骗子。”
  沈晗昱怔在原地,面前男子眼中似乎蓄着泪水,似乎他前脚一走,后面不出片刻,他眼中的泪水就能落下。
  只是,上下不接的话他有几分摸不着头绪,神色几分茫然,露出疑惑神情,这才是他下山碰见最有趣的事情,此刻他也不着急回去了,他饶有意趣地瞧着男子紧紧拽着的衣袖,挑眉,反问道。
  “你说什么?好好说话,我又骗你什么?”
  第20章
  谢临砚既然将话说出了口,就没有收回的道理,沈晗昱此刻不能离开,也不敢离开。
  现在的沈晗昱不单单是把他忘了,怕是连靖远侯府都不记得了,这副模样的沈晗昱,他怎么能放得下心,又怎么肯让人就这样离开?
  谁知道那人故弄玄虚的药里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瞧着他如今模样,似是只当自己是江湖中扶危济困的侠士,这副模样的沈晗昱是他第一次见,或许这才是沈晗昱内心真正想要成为的样子。
  他能忘了小侯爷、靖远侯府,丢弃掉这些个将他禁锢在都城的身份,忘掉他的存在,他心中真正想要的是自由,也难怪……
  难怪起初他会毫不犹豫地假死离开都城,也难怪沈晗昱这么狠心这么恨他,将他锁在楚宫或是景宫,逼着他成为自己的皇后,便是折了他的羽翼。
  若是一只鹰隼,这样的做法,便是将它生生地打下了地下,断了他翱翔九天的依托,强迫驱使,威胁,让这个再高傲的人也低下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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