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年轻的沈将军垂下眸子,本来占了几分明亮春色的瞳孔里蒙上一层雾霭, 幽暗如潭。
  他的手徒然落下,又忽然感觉袖子被扯动了, 侧身低头, 撞入视线的便是眼眸有些湿润的小竹马。
  “怎么了?”沈青眼底流转着不知名的情绪, 在他的极力克制下隐进深不见底的眸子。
  沈青刻意压柔的声音, 不让一丝情绪泄露出去, 却在仵雨溪开口时突然崩泄。
  “阿青,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年幼的六皇子很聪慧, 是连李祭酒都称赞过智多近妖, 今日沈青的行为反常,他不是看不出来。
  沈青抿着唇, 不知该从哪里说起,他费尽心思求着兄长多照顾自己的小竹马, 结果却还是护不住他。
  他怨兄长吗?是有的,但更多的还是恨自己。
  自责与心疼溢于言表,全然浸染在少年将军紧握着的拳头中。
  仵雨溪一点点把拳头掰开, 声音依旧是不急不缓的:“我知道了。”
  ……
  用完晚饭后出了酒楼,外面的天色已经大黑, 还下着薄薄细雨。
  青石巷子里静沉沉的, 光影间甚是茫茫, 绵雨在地上积出一个小小水洼,被路过的行人踩得四分五裂。
  两人沉默地走在巷子里,一时间竟没有一人开口说话。
  小巷外的大道上喧嚣声此起彼伏,喧喧腾腾地迎着指向街末的皇子所的小门, 仿佛割裂出两个不同的世界般。
  沈青跟在仵雨溪身后,两人一同跨进大道上的一刹,仵雨溪本来还带着些怯弱和退让的眸子坚定了起来。
  “大哥刚拉拢兵部尚书陈家一党,送了黄金千余两入府;二哥上月用为父皇冲喜之由娶了他母妃赵氏家的嫡女;三哥如日中天,几乎在朝中拥有了一半的拥护者;四哥以纨绔之名韬光养晦,暗自养下了一队兵马在场外候命......”
  朝中局势在他的口中变得逐渐清晰,从明面上的结盟到官员的倒戈,只言片语便拆解完这一年间发生的诸多事项,清晰道:“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还有一年我就及冠了,但今日生辰我私自外出却没有收到任何人的通风报信,当年所想好的成年后就求父皇赐下王爷之位远离京城,如今大抵也是做不到了。”
  “所以如果有他人向我举起刀刃,我不会再退让了。”仵雨溪虽是弯着眉眼,笑意盈盈的,那张乖顺的白净小脸上多了份从容不迫。
  月光朦胧,微风吹过,飘忽的细雨跨过了沈青横在仵雨溪头顶的手掌,落在他的脸颊。
  “我知晓你是想保护我,可是我也能保护好自己,而且我也希望你能好好的,不要再为我而分心了。”
  仵雨溪的手放在沈青的手背上,柔软温热的触觉像是块汤婆子让沈青的心软了软,他的眼眶逐渐湿润,忽然一下拥住了他从小呵护到大的小少年,几乎贪婪地汲取他身上的气息,舍不得松开。
  “好,我一定会尽快赶回来,以后就再也不离开你身边了。”
  仵雨溪回抱了会儿沈青,轻声哄了他许久才放下了手。
  沈青偷偷回京城已是不便,送仵雨溪出了小巷,两人便要分开。
  沈青松开了他的手,就那么遥遥看着仵雨溪一人走进灯火阑珊的重重人影中,淡然而坚定的身影在分外嘈杂繁华的范围中格外耀眼。
  目送着他安全回了皇子所,沈青才转头离开。
  在这一夜还未结束前,他也应该好好为他们的未来铺铺路了。
  ......
  披着一身淡淡水汽进了镇国公府,沈青不出意外地见到了早在门口等候的沈凉,他的脚边还跪着两个仆从,匍匐于地。
  “沈青......”沈凉看着沈青忽然变得陌生疏远的眼神,脚步动了动想向他走过去,却见小自己两岁的胞弟脚步往后挪了挪。
  沈凉一顿,停下脚步:“是我没有做好对你的承诺,没能发现三皇子买通了仆从对小溪下毒,没能照顾好他。”
  在回来的路上沈青已经告诫过自己不要迁怒于沈凉,但在看到这张和自己有六分相似且更加温雅的脸上,脑海中自然浮现了那日他临行前沈凉的承诺。
  他明明答应了一定会替他照顾好小溪。
  “我知晓小溪对你的重要性,也的确是我疏忽了对小溪的看护。 ”沈凉陈述道,语气中也是满满的疲惫和内疚,“我不求你能完全原谅我,只是我想补偿一些,三皇子非明君,我会退出他的阵营。若是小溪有需要......”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他何尝感受不出沈青比之他更甚的自责,至于他先前就和三皇子求过情让他不要对仵雨溪下手,结果三皇子背信弃义这事也不必再说了。
  “有需要。”进门后就没再说话的沈青终于开口道,他的目光落在沈凉身后虚空的一点,与兄长擦肩而过后,便回了房间。
  沈凉抿唇望着沈青的背影,经历一年战火气的弟弟早已不像从前那般顽皮,肩膀都似乎要宽厚不少,承载着许多的责任与担当。
  “你要如何处置他们?”沈凉又叫住了他,意有所指他脚下匍匐的两人。
  婢女小蕊和那个男仆从的心瞬间提了起来,尤其是之前受过沈青一拳的小蕊,身体止不住的发抖,本来以为这俩兄弟吵架会顾不上自己两人,兴许能留下一命的庆幸消失,只剩下被沈青那寒气凛然的目光扫过的心惊肉跳。
  “我们......我们也是被逼迫的啊,三皇子说如果我们不下毒,就要把我们家人全都杀了,我们是不得已的!”男仆从还不知晓自己早就被发现,仍是妄图狡辩道。
  他在镇国公府工作了七八年,深知沈大少爷待人宽厚,二少爷虽有些顽劣,在下人面前也从不摆架子。老爷更是早就不管事了,府中人事几乎全由沈大少爷做主。
  只要沈大少爷松口,他还能保住自己的命,这件事之后他就离开镇国公府,带着这些年攒下的银两回乡下。
  “你求错人了。”沈凉淡淡道,对向他一把鼻涕一把泪跪着磕头的仆从说。
  “不得已?”沈青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眸中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他冷然嗤笑一声。
  “拉出去杖毙吧,这点小事还需要询问我吗?还有,爹既然出门钓鱼去了,也就不必告知他了。”少年将军摆了摆手,回房间的脚步再也没停下。
  两人被下了最后通牒,来不及求饶就被沈凉叫来的人捂住了嘴,拖了下去。
  一时间清了场,沈凉站在原地思考了会儿,忽然走进庭院,四方的天空中月光斑驳而下,西边一颗星子亮得出奇,闪闪烁烁。
  沈凉回望了一眼沈青的房间,踏着月色出了镇国公府,敲响了仅剩仵雨溪一人的皇子所的门扉。
  “谁?”门内是仵雨溪的疑问。
  “我,沈凉。”沈凉收敛了所有情绪,脸上露出一贯的温和,轻声问道:“不知六皇子殿下现下是否需要帮手?”
  “你不是三哥的人吗?”门被打开了一道小缝,银白的月光透过微小的缝隙落在仵雨溪的脸庞上。
  刚经历一场放血的小皇子面色苍白,睫毛微颤,唇色一片寡淡,他的眼神中少了些纯粹的惊喜,而是带着些惊讶,并未像过去那样欣喜地邀请他进去。
  “他非明君,我不会再辅佐他了。”沈凉看懂了仵雨溪眼中的疑惑更甚,心知沈青大抵没说得很明白,仵雨溪对内幕也并不太知晓的样子,便含糊道:“沈青和我说你现在需要帮手,我便来了。”
  抛开一切不谈,仵雨溪本就是先皇后的唯一嫡子,继承皇位的赢面就大,从前先皇后在时皇上便与她恩爱非常,难保不会在最后关头忽然清醒,吧皇位传给仵雨溪。
  或许这也是三皇子视仵雨溪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原因吧。
  沈凉幽幽叹了一口气,“如是方便,不如让我进屋再说。”
  夜色越发浓重,闪烁的星光如碎玉,皎皎明月下的红烛彻夜点亮,夜风吹进房间,掀动窗帘,不时传来两道交谈的声音。
  天色逐渐转亮,拜别沈凉后,仵雨溪上了床,刚眯了会儿又突然惊醒,穿好鞋子赶紧下了床。
  沈青说过他只在京城呆一日,去年他离开时他就因病未相送,现在一定要去送送沈青!
  仵雨溪压下疲惫,快步向着镇国公府的方向追去,还未出皇子所的大门,迎面就撞见了揣着个东西的沈青。
  “本来是要离开的,但昨晚忘了把果脯给你,之前你在信里和我说想念果脯的味道,我这次回来便带了些回来,只是军中水果不多,我做了些蜜枣和桃肉蜜饯。”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只是你现在不爱吃甜的,不知道还合不合你口味。”
  沈青把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大概有个半斤多果脯的量,差不多是他在军中所能得到所有水果做出的量了。
  虽然一路颠簸,但沈二公子还是把要给小皇子的果脯保存得很完好,一点磕碰都没有,大瓣果肉包裹在白糖中,静静地躺在沈青的手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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