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 第64节
“各位应该清楚,屹人野蛮善战,一次赢只是侥幸,难不成还能次次赢不成?朕说这话,非是朕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只是朕想明白了一点——”
他突然用力一拍桌子,义正言辞道:“连年征战,苦了百姓,也非仁义之举。不如量我大夏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诸位说,可是这个道理?”
所有人都沉默了。
虽然他们很多人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可一听陛下这么毫不遮掩地说出来,怎么就这么令人汗颜呢?
唐颂忍不住问道:“那陛下准备如何?”
“朕谨遵阁老们的教诲,一定努力成为一名仁君,”殷祝恳切道,“放心,朕已经知道该如何做了,今天就到这里吧,朕得喝药了。”
说完他就迫不及待地站起身,绕到屏风之后。
唐颂和一众大臣们看着陛下接过药碗,仰头迫不及待地一饮而尽,还超级大声地夸赞这药熬得十分地道好喝,纷纷冒出一脑袋问号。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喝仙露琼浆呢!
有人还欲开口,但苏成德已经上前一步,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诸位大人,请吧。”他笑眯眯道。
一行人只得无奈离去。
站在宫门前,王存一如既往地拒绝回答任何问题,拍拍屁股径直上了马车,剩下的人只能簇拥在唐颂身侧,皱眉询问道:“唐阁老,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老夫怎么知道!
唐颂心里烦躁,但表面上只是冷冷道:“等明天北屹使者上朝时再看吧。陛下年轻气盛,一时气话不必当真,有些事情,还是需要咱们帮忙把关。”
“正是,唐阁老说得极是,”柳显第一个附和道,“陛下今日言辞的确有赌气成分,但无论如何,帝王金口玉言,自然要说话算数,北屹使者那边,更是要好好招待,两国刚打完仗,不能再继续交恶下去了,否则苦的还是这天下百姓。”
有人见不得他这么义正言辞上赶着拍马屁,怼道:“柳大人难不成是觉得,宗策不该打那场仗吗?这可是我大夏几十年未曾有过的大胜仗!”
“仗的确要打,可宗策本应坚守不出,却违背朝廷命令追击屹人,还杀了他们的王太子,”柳显皱眉道,“这就太过分了。你想想,若是我大夏太子被屹人将军杀了,岂不是板上钉钉的国耻?”
“难不成割让山河十四郡就不算国耻了吗!”
“好了!”唐颂喝道,“现在不是争一时高低的时候,身为内阁大臣,遵循圣人之道,治国安民,才是各位的当务之要。如今敌强我弱,当休养生息,富民强兵,再谈其他事情。”
说完,他也不再理会其余人的表情,踩着仆役的脊背坐上了马车。
另一边。
在内阁大臣们走后不久,宗策便开口道:“量大夏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陛下此话当真?”
殷祝嫌弃药苦,正在偷偷咧嘴吸气,闻言斜眼瞥他干爹,“你觉得呢?”
宗策眼中泛起一丝淡淡笑意。
他又自言自语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将药渣倒到一旁的盆栽里:“若是……这句话,堪称诛心。”
殷祝虽然没听完全,但不妨碍他理解宗策的意思。
“是吧?想想要是这边打这仗呢,后面一帮安坐庙堂的老爷们大言不惭地说这种风凉话,那滋味绝对比万箭穿心还难受呢。”
宗策抬起头。
“陛下似乎很了解我们这些人。”
“也不算了解,只是换位思考了一下,”殷祝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干爹面前,眼巴巴地看着对方,“那个,宗爱卿,朕跟你商量个事呗。”
宗策当即放下手上的活计,正色道:“陛下何至于此?若有需要,直接吩咐策便是了。”
“吩咐谈不上,”殷祝心道他干爹果然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很老派的忠君臣子,他俩都这么熟了居然还这么客客气气的,“朕只需要你帮个小忙——”
他把自己画好的素描图和炭笔一并递到他干爹面前,眼睛亮闪闪地说:“能不能给朕签个名字?喏,就在这边,右下角。”
宗策不解:“这是何意?”
虽然嘴上说着,但他还是接过了炭笔,打量了一眼,有些生疏地捏这笔,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写完后宗策才发现,这图上画的似乎是自己。
“这是陛下所画?”他微微睁大眼睛。
指尖抚摸过炭笔勾勒的痕迹,宗策不禁出神思考,究竟是怎样细致入神的观察,才能像这样,寥寥数笔,便勾勒出一个人的神韵?
他少时也学过一些画,只是不精。
但宗策自问,就连自己也做不到如此生动细致的描摹。
“是啊,”殷祝得意道,“不错吧?”
耶,他干爹的亲笔签名到手了!
他喜滋滋地把手递出去,准备拿回来好好欣赏,等欣赏完了就压在床底下镇邪。
但宗策只是盯着那张图,半晌,竟小心翼翼地将它揣进了怀里。
“喂!”殷祝不乐意了,“这是朕的画!不问自取是为贼!”
宗策嗯了一声,任他磨破嘴皮子,就是不肯把画交出来。
最后殷祝急了,脱口而出:“那公平起见,你得把你家挂着的那幅字给我!”
“可以。”宗策一口答应下来。
随后又停下动作看着他,似笑非笑地问道,“陛下怎知道策家中挂了一幅字?”
“这个,宋千帆说的,”殷祝含糊道,立马眼神闪烁地岔开话题,“对了,朕这两天有一个想法,你看啊,祁王这次之所以能把你手底下这些精兵强将都打得措手不及,就是因为他手里有铳箭。”
他用手指比划了一个枪的姿势,眯起一只眼睛,冲着宗策“叭”了一声,又兴致勃勃地说道:“那玩意儿还只是个半成品呢!若是咱们大夏能开发出其他更厉害的神机武器,打北屹岂不是轻轻松松?”
宗策当然知道殷祝是在转移话题。
但他看着殷祝脸上生动的笑容,并没有戳破。
“陛下的想法很好,”他温声道,“只是现下新都最顶尖的几座工坊,制作的大多都是一些精巧的摆设、瓷器和工具,供给世家和朝中五品以上官员。若是想要它们停工改造军械,一来诸位大臣肯定不同意,二来成本也极为高昂。”
殷祝的脸瞬间垮下来,嘟嘟囔囔骂了一句脏话。
“陛下。”宗策再次露出了不赞同的眼神。
“知道了知道了,”殷祝撇嘴,“下次不说了。”
呸,下次背着他干爹偷偷说。
“不过,”宗策话锋一转,“陛下这个想法,也不是没有办法实现。”
殷祝立马追问道:“怎么说?”
“家父曾负责管理过一座专门制造神机的工坊,里面的人都是家父一手带出来的工匠,手艺精湛,人也可信,”宗策淡淡道,“只不过……后来发生了一起意外,工坊爆炸,数人因此丧生,工坊便就此关停了。”
大夏律法规定,只有工部或兵部任职的官员才能管理制造军械的工坊,但父亲入狱之事先前已经被祁王抹去。
宗策说这番话时,心中也有一丝忐忑。
谁知殷祝丝毫没有追问的意思,还很高兴道:“那岂不是正好?年前我还约了宗……”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闭上嘴巴。
该死,差点忘记他干爹还不知道自己背着他和他弟弟好上……不对,是认识的事情了!
但宗策果然很敏锐,他立刻盯着神色心虚的殷祝问道:“陛下方才说,约了宗什么?”
“宗……总是被他夫人拦着不让出门的宋千帆,”殷祝一口气说道,欲盖弥彰地哈哈笑了两声,“没办法,你也知道,他是出了名的妻管严嘛。”
宗策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话。
殷祝悄悄松了一口气。
他安静下来,盯着他干爹发起了呆。
宗策坐在对面,低头沉默地用火钳摆弄着炭火,继续为他煎下一副药。
虽然殷祝说了这事儿完全可以交给值守太监或者太医院去干,但宗策认为太医院太远,药熬好送来会减了药性;值守太监又不懂这些,粗手粗脚万一熬过头,药中的毒性没完全挥发被殷祝喝下去怎么办。
所以他坚持要亲力亲为。
理由是自己曾为弟弟做过许多次,早已驾轻就熟。
殷祝托着下巴,看着他干爹行云流水的操作,心里有一点点的高兴。
这是不是说明在他干爹心中,自己的地位已经能和亲弟弟媲美了?
“之后边境大概率不会太平,”宗策忽然出声道,用的是商议的语气,“策派去的探子回报说,北屹朝中似乎也出了事情,等陛下身体完全恢复后,策就差不多该启程回去了。”
殷祝选择性忽略了他后半句话。
反正这不是还没打仗嘛,他干爹自然得留在新都多陪他几天。
“听说他们的皇帝有一个很宠爱的妃子,刚生了儿子,克勤就是为此来攻打晖城立威的,”殷祝说,“帝王未老,儿子又野心勃勃,年富力强,相比之下,自然是幼子稚嫩可爱些。”
他歪头看着宗策,托着腮笑了一声:“说不定北屹皇帝听说你杀了他儿子,还暗地里松了一口气呢,依我看,他们得给你送礼表彰才是。”
这话说得促狭。
宗策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殷祝冲他无辜地一挑眉。
烘烤的碳炉扭曲了空气,那双带着愉悦笑意的眸子注视着宗策,嘴角弯弯上翘。
阴天冷色调的光线透照在他的侧脸,毫无瑕疵的白皙肌肤仿佛能反光似的,泛着细腻的釉质光泽。
大概连当事人自己也不知道,他现在的模样究竟有多招人。
宗策的面色平静,呼吸平稳悠长。
只是每一次呼吸时,他都在有意识地调用腹部和胸腔的肌肉,模仿着正常人呼吸的样子。
“美色误国。”他给出了评价。
嗓音微哑,不知是在说谁。
殷祝自然当他干爹是在说北屹皇帝的妃子,煞为认同地点了点头:“没错,尤其是能在后宫中排的上号的妃子,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都说朝堂风波诡谲,那后宫便是朝堂的延伸。
殷祝一向认为,女人要是搞起政治来,绝对不会逊于前朝的这帮老人家,只不过在这个时代,她们大多连参与这场争斗的资格都没有。
宗策却不知怎的,忽然掀起眼皮,语气平淡地说道:“既然说到这里,有件事好叫陛下知道。”
殷祝随口道:“什么?你说吧。”
“今早后宫几位娘娘派人来寻策,询问陛下身体可否安康,以及,”宗策轻声道,“可否允许她们来探望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