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 第115节
究其原因,长期服药之人往往浑身皮肤敏感溃烂,不知寒暑,最终毒素侵入五脏六腑,就连神仙也再难回天。
而宫里的大太监们见惯了这些药人的惨状,只会轻飘飘地下令,吩咐他们再换一批人来,否则贵人见了恐会不喜。
宗策想起前朝末期,那一个个暴病而死的短命帝王,无法不联想起这两年殷祝尽管百般调养、却仍旧不见好转的身体。
他从前一直觉得,自己一定会走在那人前面。
他长他几岁,日日在战场上拼杀,为国征战,虽九死无悔,但这辈子的杀孽已经造得够多了,本就是提着脑袋过日子,加之前面又做了些蠢事,能得善终都是痴心妄想。
可那人不一样。
在宗策看来,他心善仁慈,是千载难逢的明君,大夏和山河十四郡的百姓都指望着他过上好日子。
这样好的一个人,老天爷怎么能如此薄待他?
眼看着归亭沉默不语,宗策喉结滚动,缓缓松开血迹斑斑的十指,哑声问道:“归太医,明仁堂几代行医,真就没见过例外吗?”
“有,”归亭说,“我父亲治过一个病人,也是年轻时沉迷丹道,妄想羽化飞升,与天同寿,后来及时止损,被我父亲用鬼门针救了一命,后面活到了六十四岁高龄。”
“六十四……”
宗策心情无比沉重。
当面对的是战场上的敌人时,无论多么悬殊的差距,他都能冷静思考;可面对凡人的生老病死,他又该如何?
假使那一天他还活着,还没有被认定为大夏的罪人,宗策想,就算不能与那人生同裘死同穴,至少,他还可以为他守陵。
君王建帝陵,若是不想劳民伤财的话,至少需要二十年以上。
再加个陪陵的话,起码要三十年。
也就是说,考虑到最坏的情况,恐怕再过两年就要开始准备了。
归亭觉得他的表情有些不太对劲,肉眼可见的灰暗下来,好像陛下明天就要撒手人寰了似的,忍不住出声道:“那个,宗大人,我觉得吧,情况倒还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就算达不到六十四,凑个整,六十也行。
所以算算看,陛下至少还有几十年的功夫可活呢,没必要现在就紧张得跟要出殡一样。
宗策:“你不懂。”
那人在他面前的欲言又止,背着他压抑的咳喘,还有匆忙之下册立太子的行为……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归亭:?
他迷茫了。
好像自己才是太医吧?
“无事,策知道日后该如何做了,”宗策站起身,看着到现在仍遵守着那人命令,不肯对他尽述实情的归亭,极为勉强地扯了一下嘴角,“多谢归太医,往后陛下若有什么情况,烦请您第一时间告知策。”
“……好说。”
归亭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总觉得他们之间的对话有些古怪。
但具体是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
没等他琢磨透呢,又有人在帐外喊他了:“归太医,麻烦您来一趟!”
他中断了思绪,撩起帘子出了帐篷,看见苏成德,不由疑惑道:“苏公公找在下何事?”
“陛下找您。”苏成德道。
归亭脑中那根被宗策挑拨过的弦骤然绷紧,他赶忙问道:“可是陛下有哪里身体不适?在下这就回去拿药箱——”
“唉,不必了。”
苏成德拦住他,先是左右看了一番,见四下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归太医,您悄悄跟我来,陛下这是有要事要问您。但是吧,不足为外人道也,尤其是宗大人,明白不?”
归亭懵懂点头,跟着他绕路来到了殷祝的帐篷里。
殷祝丢了一个眼神,叫苏成德到外面守着去,一有人来立马告诉他。
“归太医,坐吧。”他恳切道。
神情中又带着几分尴尬的难以启齿。
“……是。”
归亭稀里糊涂地坐下了。
就是瞧着这流程,怎么这么熟悉呢?
“朕有一个朋友,不对,是认识的人。”殷祝说道,“当然,不是朕自己啊。他挺年轻的,哪哪都好,就是那方面不太行,但以前是很行的。归太医,这是什么毛病啊?能不能治?”
归亭下意识道:“可是阳事不举?”
殷祝委婉道:“是……也不是吧,举还是能举的,但就是时间比较短。”
“那就是滑精了,”归亭说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先前的那个猜测,顿时大惊失色,“难不成,是宗大人他——”
“嘘!嘘!!!”
殷祝一脸狰狞地扑上来捂住他的嘴:“你要敢说出去,朕砍了你的脑袋,听到没?”
归亭吓得脸色惨白,连连点头。
殷祝这才松开了手,但依旧恶狠狠地剜了这放肆的家伙一眼。
然而归亭却逐渐细思极恐。
宗策莫名找到他问陛下寿数的事情,脸色还很差,他原先以为,是宗大人担心陛下身体,但现在看来,怕是被陛下知晓后恼羞成怒,打算先下手为强了吧?
这军中上下全听他一人号令,宗策想造反,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
归亭不愿把宗策想那么糟糕,毕竟宗大人一直是他钦慕的对象。
可这事儿关乎男子自尊,他从前诊治的这类病人不少,归亭对他们的敏感多疑、暴躁易怒十分了解,实在容不得他不多想。
尤其是宗策在听到他说六十四岁的寿数时,那陡然阴沉的脸色,他以为是在担忧陛下寿短,现在看来,明明就是嫌太长了!
“陛下,您听臣说,”归亭反手握住殷祝的手腕,急切道,“此地不宜久留!”
“为什么?”这回换做是殷祝迷茫了。
“军中有逆贼!”
“谁?”
因为担心殷祝睡着、特意绕路从逆光的后帐处准备进入的宗策,听到帐中传来的对话声,下意识停住了脚步。
归亭斩钉截铁道:“正是宗策!”
第80章
宗策手中的鱼汤泼洒出了些许。
在这里,能捕到一条鱼是极不易的事情,他垂眸注视碗中还剩下大半的鱼汤和自己被烫红的拇指,沉默转身,离开了此地。
他没有再去听帐中后续的对话,甚至都来不及辨认那说话之人是谁——隔着厚厚的主帐,那人的音色他并未听真切,只依稀觉得有几分熟悉。
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宗策不想,或者说,是不敢再听下去了。
原因不言自喻。
即使他知道那人并不会相信这种捕风捉影的谗言,可是,倘若他问心有愧呢?
那人千里迢迢,率领大夏援军为他而来,宗策可以想象,这一路上殷祝究竟为他克服了朝中多大的阻力。
是他擅作主张,私自弃城撤军,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宗策就明白,弹劾、反对的声浪必然铺天盖地。
可那人见面后却只字未提,连半点风声也没叫自己听见。
正如殷祝从前所讲宇未岩的那样,他不懂行军布阵,兵事推演,但除此之外的任何,你都不需要操心。
有他在,由他来。
宗策站在帐外,捧着那碗鱼汤,望着远方山头上屹人铸起的堡垒,目光怔怔出神。
路过的士兵们见状也不敢上前打扰,还以为自家将军是在谋划着天下战局,忧国忧民,连手里的鱼汤都忘了喝。
直到天色渐晚,日暮云霞烂漫,宗策这才回过神来,叫人把那碗鱼汤放在炉子上重新煨了煨,再端着去找殷祝。
进帐时,他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发现里面只剩下殷祝一人。
“怎么去了那么久?”
殷祝折起手中纸张,若无其事地问道。
但宗策了解他,知道他的动作是在掩饰自己的不自然。宗策并未戳破,只是把碗放在了殷祝的手边,坐下来,眼眸静静地望着他。
“看朕做什么?”殷祝嘴上说着,却不敢抬头与他干爹对视,动作略显浮夸地端起碗来,刚想喝一大口夸奖一番缓解尴尬,却被烫得险些勺子都当场丢掉,捂着嘴巴,整张脸皱成一团。
“陛下怎还像个孩子似的。”
宗策叹了一声,握着他的手,“让策看看。”
殷祝抿了下唇,还好没有起泡,只是较之原先红润了些。宗策用大手拢住他的脸颊,拇指轻轻地按了按,低声问道:“疼么?陛下先喝着,策去找些膏药来吧。”
“不至于。”
可能是因为姿势太过靠近,殷祝的声音也不自觉地矮了下去。
但他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
相反,还很有些怀念。
因为这种环境,会让他回忆起那个与宗策并肩而行的雨夜。
殷祝把脑袋靠在他干爹的肩膀上,一口一口喝完了那碗鱼汤,热乎乎的鲜汤混着细腻的鱼肉下肚,舒坦得让他不禁眯起眼睛,露出了享受的表情。
宗策伸出手指,带着薄茧的指尖轻轻拨过殷祝纤长浓密的睫毛,像是在逗猫儿一样,换来的是一记恼怒的瞪视。
他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重新揽住了殷祝的腰,把自己埋在殷祝的瘦削颈侧间。
白皙的锁骨凹陷处流转着莹润的肌肤光泽,像是盛着蜜做的美酒,宗策突然很想咬住它,在上面留下自己的痕迹。
而他也这么做了。
刺痛让殷祝嘶了一声,感觉到锁骨处的皮肉被轻轻叼起,含住,在齿间研磨。
炽热潮湿的吐息喷洒在颈侧,他的脊背泛起战栗,呼吸逐渐急促,但很快想起某件事,瞬间又恢复到了四大皆空的状态。
殷祝推开他干爹分量颇重的脑袋,无奈道:“朕知道你想……但是,得把病先治好。朕已经和归亭说过了,放心,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