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与将军解战袍 第127节
算上两辈子,殷祝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南方人,很少感受过北方秋冬的寒冷,因此每晚宗策都会将他搂在怀里入睡,替他焐热手脚,即使自己早上醒来时,后背时常会被汗水打湿。
听到外面传来的轻微脚步声,宗策轻手轻脚地起身,替熟睡中的殷祝掖好被角,又用手背轻轻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确认没有发烧,这才放心披衣离去。
门扉掩上,挡住了一秋寒凉。
在他干爹走后,床上的殷祝便睁开双眼,捂着被子,低低咳喘起来。
可不能被他干爹听见,他心想。
否则肯定会发现自己又是在装睡。
或许是水土不服,自打过了峦安关,殷祝就没睡过几天好觉。他干爹将这些都看在眼里,自从上次后,再没问过宗略的事情。
估计是不想让他再操心吧。
但殷祝当然不可能放任不管。
先不提私人情感,飞鸟坊没了宗略,这场仗,大夏要怎么和北屹打?
这帮老老狐狸跟他玩的是连环计,赌的就是他人在前线,天高皇帝远,无法轻易插手新都这边的诸多事宜。
殷祝也明白,若是自己强行下令直接赦免宗略,不给他正名,即使宗略回到飞鸟坊,也再难以服众;而若是把流程拖得太长,宗略的位置又会被人暗中替代,并不比前一种的下场好到哪里。
若是天下事情,都能用一纸圣旨来解决,尹昇也不会最后落得那么个悲惨下场,历史上的大夏,也就不会亡国了。
所以殷祝只是叫刑部在收集到宗略通敌的确切证据前,先不要审讯,更不许上刑,但也退让了一步,允许他们派人监视宗略,不许宗略和外界通信,但软禁的地点必须要设定在飞鸟坊内部。
无论如何,至少在飞鸟坊内,宗略还有接触到自己亲信的机会,这样他辗转腾挪的余地也会大一些。
同时,殷祝还变相把唐颂升了一级。
不仅坐实了他帝师的名头,还回信给尹英,允许他结交群臣,组建自己的班底。
如此大方的手笔,成功安抚了原本蠢蠢欲动想要搞事的内阁大臣们。
但也有个别人看出了不对,因为这一举动,相当于世家给皇帝吃了个瘪,皇帝还高高兴兴咽下了,很不符合殷祝一贯的作风。
比如说王存,还特意上奏,试探询问殷祝在拿下峦安关后,何时回新都,但被殷祝用各种借口敷衍过去了。
后来他似乎觉得,虎毒不食子,所以只是推拒了殷祝赐给他的爵位,但仍然继续和唐颂一起教导尹英。
殷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胀痛。
最后实在睡不着,干脆坐起身来,趁着他干爹不在房中,继续翻阅昨晚没看完的信件。
这是尹英写给他的。
在他离开新都后,这个孩子在几位阁老的教导下飞速成长。
起初的一两个月里,殷祝还能时常能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些许稚气的孩童影子,尹英也会写一些不太符合太子身份、仅仅出于对父亲想念的话语。
而现在,只剩下了格式工整、一板一眼的“儿臣启禀父皇”。
对此,殷祝心中的确是有一丝怅然的。
但他并不后悔这么做。
——一个完美的、符合世家期待的太子,是最好的投注对象,也是最吸引人的诱饵,不是吗?
上辈子他曾在书中看过一句话,战争的机器一旦开启,就绝不会按照发起人的想法结束。
如今的殷祝,对这句话的感受尤为深刻。
奏折上的伤亡数字日渐累计,呈到他面前的,或许只是一串墨汁淋漓的冰冷数字,可殷祝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日来见他干爹的路上,那具被穿在旗杆上的婴孩尸体,和天空中盘旋的食腐乌鸦。
历史上,垂垂老矣的宋千帆临终前病逝于征战途中,含泪喊出的那一声“陛下,陛下啊”,究竟饱含着几多沉重、不甘与怒其不争,尹昇可能一生也不会明白了。
但殷祝明白。
最近他干爹早出晚归,对战况绝口不提,但城外隆隆的雷响和城中时不时出现的浓烟是掩盖不了的。
北屹和大夏,还远没有到攻守易型的地步,越往北,适应寒冷气温的屹人军队战斗力就越强,反之夏军的战斗力也会被层层削弱。
只能说峦安关一战,把北屹仅有的优势抹平了,这个冬天,两边都会度过一段前所未有的艰难时期。
宗策端着早膳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殷祝长发披散,低垂着头,脖颈连着瘦削肩头,呈现出一道优美弧线。
墙角的铜制香炉中飘散着氤氲的袅袅烟雾,显得殷祝的侧影愈发单薄,一身雪白的亵衣宛如青山松柏间翩飞的仙鹤,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氛围。
宗策的目光扫过锦被上堆满的奏折。
昨天回来时,他一份都没看到,殷祝还特别乖巧地躺在床上,只在他上床搂住自己腰时,才睁着一双惺忪睡眼,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回来啦?朕都睡着半天了”,然后把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里。
一看就知道是装的。
小骗子。
殷祝恍然未觉宗策的到来,他的目光专注地凝视着腿上的一份奏折,纤瘦苍白的五指紧握着笔杆,秀气的眉头微蹙,似乎是因为上面写的字句陷入了沉思。
直到宗策站在床榻边,阴影罩住了他看奏折的视线,殷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他抬头呆呆望去时,嘴里还在啃着笔杆头。
对视一眼,宗策把早膳放在床头,淡淡道:“陛下,吃饭吧。”
语气非常平静,但殷祝却心里一咯噔——
完蛋,他干爹肯定生气了!
他忙吐出笔杆子,干笑一声应下,却没忍住,又低低咳嗽了两声,因此更加心虚,一边吃饭,一边绞尽脑汁地想着该怎么解释。
打天下容易,治天下则尤难。宗策不是神,做不到分身,
西南战报已经足够让殷祝头疼了,他不想再给他干爹找别的麻烦。
但这个不能说。
因为他干爹肯定不觉得这些是麻烦。
还有……
往后的两年时间内,大夏还要经历数场天灾人祸。
包括但不限于地动、水灾、蝗灾等等。
水灾和蝗灾,他可以任叫人去提前预防治理,但地震无法避免,当地的百姓也不会轻易搬离故土,殷祝只能尽可能地命当地官员加固房屋、囤积粮草,等灾害来临时,让百姓们的日子好过那么一点点。
但这些也不能说。
不然要是他干爹问起来陛下是怎么知道的,他该怎么回答?说朕梦中有仙人传授,能天人感应?还是说自己活了两辈子?
太扯了,一听就知道是骗人的。
还好,宗策似乎并不想揪着这件事不放,只是叹了一口气说:“雷车图纸,策已经派工匠着手去研究了,若不是阿略那边出了事,大夏这边也不至于如此被动。但陛下也不必太过担心,待几日后神火飞鸦组建成功,至少防守三郡,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
“那就好,”殷祝囫囵眼下一口粥,又问道,“城中那些屹人贵族,你打算怎么处置?”
“恩威并施,”宗策说,“只要遵守我大夏律法,策并不打算拿他们怎么样,但他们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怪不得最近他们给你送了那么多金银财宝,还有貌美侍女,挺好,是该让他们割割肉。”殷祝笑眯眯地说道,“不过,听说送来的人里面,男宠更多?”
宗策立刻道:“金银财宝策都已经叫人登记在册,充作军费,至于那些男男女女,策一个也没收。”
“慌什么?这又不是第一次了,”殷祝喝完最后一口粥,尝出来他干爹偷偷在里面放了蜜糖,意犹未尽地砸了咂嘴,“朕只是很好奇,为什么他们不给朕送呢?”
宗策微微眯起眼睛。
“陛下似乎很期待?”他直勾勾地盯着殷祝,声音低沉,“是觉得策管束太多,还是腻烦了这张脸,想要新人陪伴左右了?”
这么长时间未曾行房,每天还被殷祝督促着喝药,宗策只觉得身体中仿佛有热流涌窜,几乎都快要和初次在宫中那次差不多了。
殷祝却恍然未觉他干爹忍耐的辛苦,还在想着归亭那边的药疗程差不多了,或许可以找个时日,先试试看那个小药瓶的效果,从心理上帮他干爹建设一点自信。
听说这种病除了生理上的,还有心理上的障碍。
唉,也不知道他干爹究竟是哪种。
“说什么胡话,朕当然只钟情旧人,外面那些莺莺燕燕花花草草怎么能跟你比?”
他恳切抓住宗策的掌心,十分真诚地说道。
指尖感受到的粗粝滚烫让殷祝微微诧异,心道难不成武将都是虎狼的体质吗——外面都快结冰溜子了,他干爹的体温还这么火热?
但听了这番话,宗策却似乎并不怎么高兴。
只是垂眸捏着殷祝的手指,从指尖一直把玩到指根,模样让殷祝不禁幻视趴在山林间无精打采甩尾的老虎。
无言温存片刻后。
殷祝眨了眨眼睛,几乎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宗爱卿,你掌心怎么冒烟了?”
宗策淡淡道:“陛下看错了罢,是香炉在冒烟。”
“……哦。”
第92章
殷祝在宗策面前的智商一向忽高忽低,具体水平取决于他当下究竟想不想动脑子,以及天气的冷暖程度。
像今天气温偏低,他就觉得动脑子是件很麻烦的事情。
于是他诚挚邀请他干爹坐到床上来和他一起烤火,因为这样他可以靠坐在他干爹怀里,肯定很暖和。
但他贴贴的提议被宗策拒绝了。
殷祝不太高兴:“你待会有事?”
宗策矢口否认:“没有。”
“那为什么?”殷祝不能理解,但不管他怎么软磨硬泡死缠烂打,宗策就是坚决不愿意。
“是朕失宠了吗?”殷祝用袖子拭去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因为怕笑场,还故意扭过头去不看他干爹,“宗将军怕不是瞧上了外面哪个小妖精,魂都被勾走了,将来怕不是还会叫朕独守空房……”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怕再多说一个字就会忍不住笑出声来。
在一起的时间久了,尽管平日表面上仍遵循着君臣礼节,但在殷祝潜移默化的影响下,宗策私底下也变得放松不少。
因此面对殷祝这副戏精模样,宗策只是很淡定地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估算了一下时间,说:“陛下,该喝药了。”
“好没意思,”殷祝叹气,“今早你难得清闲一回,不用去军营也不需要处理城中事务,就不能满足朕一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