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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与将军解战袍 第156节

  自那之后,他对唐颂便倍加信任,尽管这一年来,尹英有察觉到唐颂的态度变得越来越焦躁,还背着他在暗中搞一些小动作,但碍于旧日情分,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无论如何,老师始终是站在他这边的。
  但今日听到唐颂清君侧的提议,他只觉得老师怕不是老糊涂了——难道是他不想替父皇清理门户吗?
  宗策手握旧都重兵,又身兼江淮总督一职,一声令下,几十万大军几天之内就能杀到皇城外,父皇连护院都不许他多养几个,自己拿什么来和对方拼?
  “太子不必担忧,”唐颂似是看出了他的顾虑,主动解释道,“老臣进宫一趟,除了找陛下明志外,就是要替殿下打探清楚虚实。”
  王存那老头总说他脾气爆,性情急,可他活了这么些年,要真像个毛头小子一样莽撞,哪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
  北伐出征前,宫中便传出陛下病重的消息,太子受册仪式上,殷祝神色疲惫地匆匆离场,唐颂却始终将信将疑;
  出征期间,他在军营中安插的眼线传回的话又口风不一致,有的说陛下病得面都不露了,有的则说,昨日还看到陛下召集下属商讨军情。
  面对这样真真假假的消息,唐颂尽管心动,还是选择按捺住了自己的野心。
  只是他没想到,这一收敛,就是这么多年。
  他如今已经七十岁了,只希望闭眼前能为殿下、为家族子孙谋个福祉,对于那个位置,唐颂反倒没有先前那样渴望了。
  也正因此,旁观者清,当朝野上下都在为陛下近日的种种雷厉风行举措而胆战心惊时,唐颂反而察觉到了不对,宁肯冒死进宫一趟,也要亲眼和殷祝见上一面,证实自己的猜测。
  “父皇当真病重?”尹英却不信,因为他一直觉得殷祝还年轻,“不可能,父皇肯定是被宗策骗了,否则怎么会好好的叫孤去海上找什么仙药!”
  他语气怨怼,提起宗策的名字时,恨得后槽牙咬得咯咯直响。
  待到孤上位那一日,他心想,如此佞臣,必杀之!
  “或许殿下不记得了,但老臣在您的受册仪式上,见陛下脸色苍白,神态疲惫,一副病重虚弱之态,”唐颂说,“那时宫中太医都在私底下说,陛下恐怕时日无多了。”
  “几年后,陛下却率军灭了北屹,收复山河十四郡。”
  “这一次,老臣没有从太医院那边听到任何传闻,是御花园洒扫的太监告诉老臣,一向爱赏花、尤爱玉兰的陛下,在今年玉兰盛开的时节,却一次也没来过园子里。”
  唐颂紧盯着尹英:“老臣见陛下时,陛下瘦了一大圈,但气色却还算红润,您可知道这其中关窍?”
  尹英皱眉道:“什么意思?”
  “装作有病,和装作没病,一字之差,千差万别。”唐颂沉声道。
  他苦口婆心道:“殿下,老臣所说的清君侧,您可千万莫要以为是在教唆您走祁王的老路,您是太子,也是陛下唯一的儿子,老臣就算上了岁数,也不至于糊涂到让您干出那等不忠不孝之事。”
  “老臣自始至终,针对的都是陛下身边的小人——您要明白,陛下下此旨意,说不定是违心而为啊!”
  尹英一惊:“你是说,父皇他被宗策胁迫了?”
  唐颂缓缓点头。
  “胁迫也好,迷惑也罢,对于殿下您来说,都不重要了,”他说,“无论如何,宁可违背陛下旨意,您都绝不能离京,否则,将来恐再无继承大统的可能!”
  他眼神冰冷:“以老臣之见,待到下次早朝时,您可以在袖中藏匿一把神机,质询宗策,不等对方狡辩便将其格杀当场,如此一来,不费一兵一卒便可达到清君侧的目的。”
  尹英挣扎道:“可是老师,万一父皇因此发怒降罪……孤岂不是要背上不孝的罪名?而且要孤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杀人,实非仁君之举,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孤……”
  “相比起那个位置,名声重要吗?”唐颂有些恨铁不成钢。
  尹英仍是犹豫,还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既然这样,老师当初为何不自己施行此策?”
  唐颂:“…………”
  他险些一口老血呕出来!
  他强压怒气道:“老臣怎能和太子殿下相比?朝堂上政见不合,攻讦同僚是常事,可要是当朝刺杀,唐家九族难保!殿下难不成还担心陛下诛您九族不成?”
  但见尹英一直犹豫不决,他只好叹气道,“殿下孝心纯善,老臣佩服。若您不愿让陛下伤心,老臣还有一计,可以暂且为您周全转圜一段时间。”
  尹英往前坐了坐,“老师请讲!”
  “您孤身入宫,向陛下哭诉,说仙药可以另派人去找,但身为儿子,必须要在父亲病重时陪伴侍奉左右。”
  唐颂道:“虽然这个办法有一定风险,真到了……那一日,宗策可能会狗急跳墙,但老臣也会联合朝臣给他施压,他是不敢轻易对您下手的。相反,还会为了自身考虑,尽量保住陛下的性命。”
  尹英眼前一亮:“这个办法好!不过老师,您真的确定父皇他身体不大好了吗?”
  见到唐颂点头,他神情复杂,既有对殷祝身体的担忧,又有即将继承那个位置的忐忑和激动。
  而唐颂是何等精明之人?只要一打眼,就看出了他心里的这些小九九,不禁暗叹比起当初的陛下,太子的日子还是过得太顺风顺水了。
  没有兄弟竞争皇位的结果就是这样,心无城府,太过于天真,真信了自己所说的那些场面话,觉得陛下只是因为宗策的谗言才如此对待他,却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成为弃子的可能性。
  但其实,唐颂一开始也没有往这个方面思考。
  毕竟,虎毒不食子。
  现在想想,一个能靠以战止战结束乱世、继往开来的有为君主,手段先不提,胸膛里的那颗心,一定是石头做的。
  它装得了天下,却装不下任何人,包括自己亲生的儿子。
  宗策是那个唯一的例外。
  唐颂不得不承认,自己对宗策是嫉妒的,包括宋千帆也一样。
  若是自己再年轻一些,或许也会和他们一样,对陛下一心一意,甚至不惜牺牲家族的共同利益。
  他看着自己已经虽然保养得当,却仍然长出了老年斑的苍老手背,出神许久,怅然一笑。
  生逢盛世,得遇明君,这是古今多少读书人梦寐以求的好运啊。
  只可惜,他太老了。
  以致于跟不上陛下的脚步,也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直到今日,唐颂才理解了王存当初的选择。
  这小老儿的确看得比自己要远,活得也远比他自洽,但王存可以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因为他有个好女婿,他唐颂却不能。
  他不能退,也不能倒。
  因为唐家上下,再找不出一个能为家族撑起一片天的人了。
  殷祝在宫中耐心等待了几日,没等到唐颂告老,却等来了太子的求见。
  “他到底还是选择了和朕硬刚到底,”他靠在床头,阖眼说道,“唐颂啊唐颂,你这又是何必呢?”
  宗策坐在床榻边,用汤勺搅着碗中的药汁,淡淡道:“于他看来,赌一把,或许满盘皆输,也可能大获全胜;不赌,就只有衰败等死一条路可走。”
  他低头吹了吹,用唇试了一下温度,将汤勺递到了殷祝唇边。
  殷祝睁开眼睛,撑起半边身子,有些费力地吞咽着。
  比起唐颂和他见面的那天,他现在的身体情况可以说是急转直下,每天吃不下多少东西,白天昏睡的时间却越来越长。
  喝完了药,殷祝长吁一口气,重新靠回床头,任由他干爹替他收拾残局,目光注视着窗外枝头的玉兰花,阳光照在那雪白花瓣上,他眯眼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花瓣早已凋零,自己看到的,不过是一点冬日余下的残雪罢了。
  年关刚过,距离兴和七年的年尾,还有不到十个月。
  殷祝已经接受了现实,他今天心情还算不错,问他干爹:“那几个孩子,你去看了,觉得怎么样?”
  宗策:“有几个,尚可。”
  “只是尚可?”
  “年纪都还太小了,”宗策说,“虽说三岁看老,但人生很长,谁也不知道未来会遇见什么人,心性境遇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殷祝伸出手戳了戳他干爹的喉结,“朕怎么觉得你是在说自己?”
  宗策抓住他的手,轻轻地捏着那柔软的指尖。
  昨晚他看的那本医书上说,这样有活血的作用。
  “策是在说自己,”他痛快承认了,目光静静看着殷祝瘦削苍白的侧影,声音低沉温和,“正是因为体验过了,才会做此感叹。”
  虽然殷祝这段时间一直明里暗里说,人的因缘际会是很奇妙的,说不定他将来还会遇见什么让他觉得心动的人,但宗策自己心里清楚,不会再有了。
  他的陛下,是这世上最最独一无二的灵魂。
  前世濒死之际,滔天的不甘和恨意几乎让宗策质疑起了一切——不止是对君主的忠诚,还有他毕生坚守的道义和原则。
  这个世道,当真只有人吃人才能存活吗?
  幸好,因为法场上的一件小事,宗策没有完全失去理智。
  但重生之后,这份激烈的情绪依旧影响到了他的判断,他将这份恨意发泄在了殷祝身上,没有思考太多后果,报复的快感几乎要冲昏他的头脑。
  可就像一块巨石投入海面,殷祝依旧无条件地包容了他的一切,无论是好的,不好的,光明的,还是阴私的。
  宗策有时候在想,在殷祝眼中,自己究竟是个怎样的形象?
  为什么世上会有这样的君主,无条件地信任一个曾经背叛过自己的臣子?
  尽管不解,内心肆意蔓延生长的阴影却在这样的安抚下渐渐消隐无踪。
  宗策觉得,自己真正沉沦的那一刻,或许不是在耳鬓厮磨之间,而是在他尚且对殷祝充满抗拒之时,从背后传来的那一声“宗将军,旗开得胜。”
  殷祝被他干爹的目光看得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他心道自己身体虽然差了点,但还没到要瞻仰遗容的时候吧,他干爹这眼神,简直都快拉丝儿了。
  “尹英那边,”他干咳一声,没话找话道,“朕现在还不能见他,唐颂回去之后肯定会给他出主意,让他尽量拖延时间不离京,还会联合满朝文武一起向朕施压,这倒没什么,就是你这段时间记得注意着点码头那边,好不容易建成的船队可不能被人搞了破坏。”
  宗策点了点头。
  只是他仍有一点不解:“陛下为何如此在意海上航运?据策所知,沿海地区的海运贸易还不到国库每年税收的零头。”
  在宗策看来,大夏海岸线曲折绵长,当地百姓吃海靠海,比起内陆航运的大宗生意,那点捕鱼交换得来的收入少得可怜。
  但殷祝却将飞鸟坊专门划分出了一个部门,研究船舶航行和海上神机,还下了死命令,说十年之内必须要将汽船速度提升一倍,淘汰国内百分之五十以上的帆船。
  宗略为此忙得焦头烂额,好几次明里暗里朝他打探陛下是不是又接触了什么方士,想要去海上寻仙了。
  宗策不信那些方士的鬼话,殷祝对尹英的做法他也都看在眼里,知道所谓的仙药只是一个幌子。
  但这世上如果真有仙药的话……
  殷祝正想着自己该怎么回答他干爹的问题,就看到宗策的表情出神,不知道又想到哪里去了,不禁头疼地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提醒对方回神。
  “要是朕能听到你的心声就好了,”他抱怨道,“动不动就发呆,之前还净胡思乱想折腾这么长时间,说吧,又在想什么东西?”
  他眼神犀利地盯着他干爹。
  宗策捏了捏他凸起的腕骨,漆黑的眼眸无辜地眨了一下。
  殷祝看着他,脸颊慢慢红了。
  他呸了一声,扭过头去:“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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